港生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了,咳嗽的频率明显减少,咳嗽起来不再有那种沉重到几乎窒息的感觉。他的情绪也慢慢高涨起来。同门师兄弟们先后来看过他。彦华来看过。老于也捎来话语,让他好好养病,别急于出院。立民迟迟没有出现,这让港生和文凤十分忐忑。一方面他们希望他尽快出现,好早点知晓他会作何反应,另一方面又害怕他的出现引发不愉快。立民怎么没一起来?彦华来的时候,港生窃窃地问了句。彦华听出了其中试探的意思,只是随口说最近事多,别急,空了自然会来。一句空了会来让港生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彦华话里的自然二字什么意思?是来探望自己属于自然的事还是来找他问罪才是自然的事呢?再者,他到底什么时候会空,来了又会发生什么?港生不断地胡思乱想,接连几天脑子都乱作一团。但在文凤跟前他又不好轻易袒露自己的心声,唯有夜声人静,确认文凤已经入睡后才独自爬下床,走出病房,对着昏暗的路灯或拖得长长的树影自说自话。至于说的啥他全然不记得。
早饭后,文凤提出去钟鸣寺转转。二人简单收拾一下便驱车往笸箩山赶。半小时后车停在山脚下。车门打开,港生贪婪地呼吸着笸箩山的清新空气。通透,清爽。隔着面具,文凤能感受到港生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咯咯地笑,要不回去的时候给你装点山里的新鲜空去带回去。这倒没必要,过两天不就出院了嘛。二人边走边聊,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惬意而舒畅。
通往钟鸣寺的路早已变成一条宽敞的水泥路,路两旁栽种着整齐的红叶石楠,这季节石楠吐露出紫红色的新芽新叶,一丛丛如暗红色的火焰漂浮在绿色的树干之上。我记得以往这里全是红柳和麻柳,也和这个一样(他手里摩挲着一片鲜嫩的石楠叶片)火红火红的,现在不同了,全是这种长不大的东西。仿佛这世界不是港生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世界会变的,一切都在变,环境在变,人也在变。港生接上文凤的话,但没人知道是变好还是变坏。路两旁的山坡上盛开着各色小花,在渐次葱绿的山体上显得格外妖娆。一阵子没出来,没想到外面已经这么漂亮了。港生感慨。是啊,春天就像个女人,美得让人心疼。港生不解文凤的话,问,为什么美会让人心疼?因为美不可能永远,只会在有限的时间里美。秋天一到,一切都会变得索然无味,春天时所谓的美也就变成了一种残存、甚至赘余,无人问津。这么想,美是不是应该心疼呢?有几分道理。港生说,其实你是在说你自己,对吗?港生说完又觉得不该这么直接,但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文凤忽然站住,仰起脸含情脉脉地盯着港生的眼睛,问,港生哥,你还觉得我美吗?见港生被问得有些无措,她又补充道,我要听实话。港生的嘴嗫嚅数次挤出一个字:美。他的声音极小,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但文凤听得真切,她的脸上泛出微红,眼眶里噙着泪水。港生抬起右手轻轻托着文凤的脸。
美,一直都美。
文凤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轻轻推开港生的手,蹲在路旁抽泣。看着文凤起起伏伏的后背,港生心里十分酸楚,他明白文凤为什么哭,也清楚除了哭,她无法改变任何事实。让她哭吧,哭完心里才舒坦。
两三分钟后文凤的情绪稳定下来。简单拾掇之后她又恢复了笑容。我是来陪你散心的,不是来哭鼻子的。说完她笑盈盈地拉起港生的手。走吧,早点上去,这会儿人少清静。港生犹如孩子跟在母亲身后一般紧随文凤往山上走。
沐浴在晨光里的钟鸣寺十分安静。早课和早膳时间已过,由于每天清晨都会安排人打扫,此时院里各处都显得焕然一新。各处佛殿里主事者、侍者都已然就位,等待游客访者们的到来。间或能听到从某处殿堂里传来轻轻的言语声和缕缕笑声。真是个好地方,港生悠悠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当初燃灯和尚为什么一直不走了。你还记得那个大胖和尚?听说他圆寂的时候又瘦又黑?是真的吗?港生问。不清楚,那会儿我已经不在柳溪街,就算在也未必会关心,毕竟和我没什么关系。港生轻轻点头,也对,也对。正说着话,一位中年侍者从殿中走出来,见到港生扑通一声跪地,纳头便拜,且口中喃喃重复山神——山神。港生听清了他喃喃自语的内容,觉着十分怪异。毕竟这是在寺庙中,他不礼敬佛殿中诸佛却来跪拜自己,不合常理。港生赶忙将中年侍者拉起来。我是来礼佛的,不是什么山神,起来,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中年侍者起来后深鞠一躬,并不多言,慌慌张张往殿内跑去。
港生和文凤对视一眼,双方都很迟疑不知刚才所为何事。片刻,中年侍者匆匆忙忙跑出来,恭敬来到港生跟前,说,老太太有请山神到东厢房喝茶。老太太?哪个老太太?港生疑惑地问了句。文凤拉拉下他的衣袖,轻声说,立民的妈妈金老太太。哦,哦,我怎么给忘了呢,都是高烧给烧坏了。走走走,看看老太太去,我也好久没见老太太了。
在中年侍者的带领下,港生和文凤穿过前殿,绕过中殿,来到东侧。整齐划一的厢房比之前气派许多,也更整洁。老太太住在东侧尽头最大的厢房里。港生记得这就是原来燃灯和尚住的那间房,只是改得更敞亮。厢房内家具十分简单,一张单人床,铺得十分规整,床下整齐码放着几双鞋子。床侧立着一台古朴的木衣橱,衣橱旁是一张洗脸架,架上晾三条毛巾,一只洗脸盆,一张条桌,一把木椅。条桌上叠放些许佛经典籍,另外铺成着笔墨纸砚。宣纸上的墨迹尚未完全干涸,看得出主人刚刚在抄经。屋子另一侧是尊木雕佛龛,里面供奉的是观音菩萨。佛龛下面是两只厚厚的蒲团,蒲团业已老旧,泛着白光,估计没少被老太太的膝盖跪。老太太一身素装,见港生和文凤走来,她连忙双手合十上前恭迎。港生和文凤赶忙还礼。
港生被老太太让到唯一的木椅上坐下——虽然他一再推辞,还是被按坐在椅子上,文凤觉着老太太有些郑重其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垂手立于一旁。老太太自己端坐到蒲团上。坐定没多久,两个穿着灰袍的人提着水壶和杯子走了进来。这二位便是了尘和明心,年长的是母亲了尘,年轻的是女儿明心。茶是简单的大麦茶。了尘和明心给港生和文凤分别倒好水后跟中年侍者一起离开了厢房。简单喝了点茶水,老太太缓缓爬起来走到港生跟前,港生赶忙起身以为她要说什么。熟料她扑通一下跪倒在港生跟前,双手合十,乞怜地巴望着港生,说,山神,你宽恕他吧,山神,我知道他罪孽深重,你不要和他计较,你宽恕他,求你宽恕他。港生和文凤倍感莫名地搀扶起老太太。居士,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先喝口水。文凤将水杯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没有接水杯而是紧紧抓住文凤的手,说,文凤啊,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的宽恕,只求你帮我跟山神说几句话,宽恕他的罪行。文凤大致清楚老太太言语的意思,她缓缓将手抽出,脸慢慢僵住,身体也转向墙壁背对二人。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很苦,这么多年,我说过他,劝过他,可是没用,儿大不随娘,娃,你明白吗?老太太摇晃文凤僵直的身体,娃,你告诉我,我现在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来给他折罪,如果能我马上就做,无论做什么都行。文凤不语。老太太转向港生,山神,我知道有太多的事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如果一定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好了,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文凤忽地转过脸来,问,我现在是应该叫你居士还是金阿姨更合适?老太太被问懵了。文凤继续说,如果叫你居士,我只想说,凡尘俗世的事请居士放宽心看待,如果喊你金阿姨,那我要说的是,曾经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与你无关,他会否受到惩罚那都是他的命运,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你没必要这样护着他。老太太被文凤说得哑口无言,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滚落而下。可是,可是,我这心里不踏实,你懂吗,娃?懂不懂又有什么区别,金阿姨,将心比心,如果你清楚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还会这么说吗?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你还会这么要求吗?文凤的眼神像一支利箭将金月娥钉在原地。大约两分钟后,金月娥恢复了居士老太太的神情,她接过文凤手里的水杯润了润干涩的喉头,挤出一个笑来。好,好,不说了,不说了,钟鸣寺重建后山神是头一次上山,趁这会儿人少,我带你们去院里四处转转吧。
在老太太的带领下港生和文凤参拜了诸佛。每到一处,几乎所有修行者都会先拜山神,有些前来礼佛的人也加入其中。僧众们的恭敬让港生心生忐忑,但听着、看着,心底某个角落里又觉着十分受用。
真没想到出来散心碰到这么多事。回程的车里文凤似有歉意。没啥,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或许就是佛说的因果吧。要搁在平常我也不会太在意,问题是你还没痊愈,这时候提这些事是不是有些过分?文凤关切地给港生投去一丝温情。我好得差不多了,你没看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咳嗽过吗?已经没事了,真的好的差不多了。港生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文凤的脸色正在逐渐黯淡。他哪意识到自己一再强调自己没事在文凤看来那意味着分别。她甚至将其理解为港生在给自己下逐客令。故而神色逐渐黯淡下来。你怎么了?港生问,是不是太累,要不停下来歇会儿再走?文凤只是摇头无语。别瞎想了,多想无益,不如用心过好眼前。港生轻抚文凤的肩头,示意她认真开车。
从笸箩山回来到办好出院手续这段时间里,文凤虽然始终面带微笑,但笑容似乎被某种东西笼罩着,总难纵情绽放开,像是一朵被挤压的花苞,微笑表露出的只有挣扎。
行李还没收拾好,三老板文龙出现在门口。他满脸严肃地不停摇头,嘴里啧啧作响。三老板身后还跟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年轻人。文凤和港生狐疑地看向门口的二人。我来接你回去。文龙瞥向文凤,淡然地说,你在外面待得太久。文凤放下正在收拾的衣物,问,周立民让你来的?文龙默然。周立民还说什么没有?还让你做什么没有?文龙嘴角挑向身旁的黄毛,让他送他(嘴角转挑向港生)回去。没其他事?文龙耸了耸肩,就这些,其他不知道,你可以回去自己问他。文龙的态度让文凤和港生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他的态度直接反应出周立民对此事的看法。
周立民没有采取强硬的方法来处理此事,唯一的解释是自己暂时还有大用处,至少在赚钱和圈人气这两方面目前还没人可以和自己媲美,所以立民才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或许他是想等待哪天一起算账。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可能将会失去目前的一切,文凤就更不必说了,谁知道立民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断绝她所有的经济来源?把她驱赶出县城?或者把她囚禁起来,甚至狠狠揍她一顿?不知道,一切在没发生前都只能猜测,种种猜测纠缠在一起宛如一条毒蛇盘踞在港生心头。恍恍惚惚中他跟随黄毛走出了病房,连文凤跟他道别都没听进去。喂,她跟你说再见呢,黄毛提醒港生。哦,哦,再见,再见。看着神情游移而紧张的港生,文凤的心里掠过一丝心疼的同时又涌上一阵失望,他不是戏里那个威风凛凛的山神,不具备呼风唤雨的神通,他只是现实中的李港生,一个久被囚禁而失去勇气和果敢的中年男人。和二十年前相比他早已失去了锐气和执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将所有的希冀寄托在他身上,果真那样的话,结果会是怎样。想到这些文凤周身似笼罩在冰水里,宛如失足跌进了冰河。她想上前跟港生说句别害怕,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文龙往廊道尽头走去。望着文凤渐行渐远,港生只觉心里空落落一片。
走吧,我的神,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黄毛十分冷漠。那我的地盘在哪?港生同样冷淡地问。要我说啊唱戏的舞台才是你的地盘,你在舞台上是什么神,什么神来着?山神。对,你在舞台上是山神,离开了舞台,你,狗屁不是,人渣一个。港生全身一颤,茫茫然看着黄毛一双锐利的眼。怎么?不服气?就你这样子还想勾搭老板的女人?咋不先照照镜子?再说,你觉着这样合适吗?不想想是谁给你饭吃的,你这么做不是人渣是什么?跟你说我这警告算是免费的,看在你是神的面子上。要换别人我都懒得多说一个字,你也不用谢我,乖乖跟我回柳溪度假村。回去乖乖唱你的戏,做你的神,不好吗?别他妈总吃着碗里还盯着锅里的。黄毛转身就走,丝毫不在乎港生是走是留。
柳溪度假村一如往常。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涌动着各种欲望。港生回来后的当天下午就开始投入排练,他不想荒废傩戏。可就算站在舞台上他总难做到像以前那样聚精会神。脑子里不时会掠过黄毛说的那几句话:就你这样子还想勾搭老板的女人?咋不先照照镜子?不想想是谁给你饭吃的,你这么做不是人渣是什么?离开了舞台,你,狗屁不是。
这些话像一支支利箭刺向港生的内心。可恶的是往往这些话之后他又会想到文凤的笑脸。每每如此他就感觉整个人要被撕裂开似的,痛苦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