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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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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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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四十五章 摘下脸子

柳溪度假村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和以往有些不同,这是港生回来后的第一感觉。甚至连几家店铺门前拴着的平常不怎么动的狗都会如临大敌般乱吠一阵。真是莫名其妙!港生心想,难道连狗都知道我去干嘛了吗?

生活重回轨道,港生又开始枯燥的演练工作。他每天早早就起床,总是第一个到练功房,为所有人把道具都准备好。从隘脚村回来后,港生的心里犹如涟漪荡漾后的湖面,渐趋平静,这种平静给予他充足的力量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又变成了一头勤勤恳恳耕耘不辍的老牛。但他又察觉到一切和以前明显不同。六叔不再给他分配任务,也不再让他指导其他人,其他人也很少接近他,有意无意地总要和他拉开一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练功房的气氛也没有以往的欢乐和热火——即便有好像和他并无关系,取而代之的是冷僻以及所有人对他的暗中观察。这种观察有时近乎监视,特别是他独处时,总感觉有双眼睛在身后紧盯着自己。

好几次上厕所,几个师弟都条件反射式地尾随而去。其实,他们当时根本就没这方面的需求,只是装作很急跟随他一起去。甚至有一次,他便秘,几个师兄弟轮番上厕所,每个人临走时都要跟他招个呼,直到他咳嗽一声或者哼一声,他们才会不舍地离去充满骚臭味的厕所。他们的做法让港生非常不解,十分别扭,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就连业余时间外出钓鱼,也会有一到两个师兄弟吆喝着同去。有次港生开玩笑说他们是自己的左右护法,师兄弟们除了笑别无言词,他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钓鱼——只剩拉线放线和挂饵,翡翠盘里偶尔出现文凤的影子,可港生根本不希望有别人在场时和她说话,也不敢,这让他心里尤为煎熬——也慢慢变得味同嚼蜡。

以往六叔会和其他人有不同的看法和想法,但这次他好像也站到其他人那边去了,总是在不断观察港生,不怎么言语,脸上除了一丝忧伤也没太多表情。六叔,你是不是生病了?有次训练结束港生问他。要生病了,还是早点去医院看看,千万别拖。六叔嘿嘿一笑,说,不用,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啥问题,就是人老了,总有些事放不下,越是放不下越是气色差。你有什么事放不下?看看我能不能帮帮你。帮不了,只能自己跨过那道坎。港生只当他有难言之隐,也不便继续追问。那你自己多注意身体。这是他回来后和六叔说话最多的一次。无论说话的内容还是态度,六叔都和以前判若两人。可能真被心事折磨得不轻,港生如是想,也只能没事尽量不去打扰他,以免影响他的心情。

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个把月时间,港生也逐渐适应了这种不冷不热。训练时拼命挥汗,没事时会独自去笸箩山闲逛一圈。有天傍晚,港生闲逛到狩猎区,见一个年轻人半蹲在一棵老树的盘根旁,姿势像极了一头正在觅食的猛兽。他手中托举着从景区租来的猎枪,全神贯注地瞄准不远处一头正带着幼崽们啃食杂草的野猪。可怜的野猪,再过一会儿你就再也品尝不到笸箩山新鲜野草、菌菇的味道了,你的孩子们将不得不在没有母亲照顾的情况下四处乱窜。港生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我这是怎么了?多年前我可是和那个青年人一样热衷,从没想过猎物们会怎样。现在怎会替它们着想呢?难道我真的老了吗?刚想到此,两声清脆的枪声从耳边掠过,砰——砰。野猪应声倒在血泊里,抽搐不停,几只幼崽瞬间鸟兽散入杂草中,不见踪影。你就是该死,你为它们奔波不停,它们却在你死的时候不管不顾,活该你死。港生心里嘀咕,至少死了不用知道这么残酷的现实,也算是一种幸福。

青年人拖着野猪向港生走来。你的枪法不错,港生向他竖起大拇指,又说,不过你拿枪的姿势还需要好好学,时间长会很累,容易降低准度。年轻人微微一笑,从他身旁走过去。那个,你那个枪在景区租的?多少钱?年轻人停下脚步——兴许拖野猪拖累了——和港生简单唠了几句。港生大体明白了租枪的流程,以及在狩猎区打猎的规矩。二十年前,我在这山里打猎时可没这么多规矩,那时候野猪、獐子什么的比现在的大,也野很多。他原本以为年轻人会用钦佩的眼神望向他,没成想,年轻人笑笑说,大叔,时代不同了,你那会靠这吃饭,现在打猎完全是消遣、解压。安全第一,要没点规矩会乱套的,山林里估计到处有人开枪,指不定就伤人了,还有啊,这么大的野猪刚刚好。再大我还不敢开枪呢,怕它发起疯来攻击我,我可是来打猎消磨时光的,不想因小失大,你说是不是?港生被说得哑口无语,只能尴尬地点点头,目送年轻人下山。

每天的闲逛并没让港生感到充实,相反,归来后总会不自觉地油然生出孤寂情绪,特别是夜晚,这种孤寂感尤甚。每每此时,文凤就会出现在他眼前。有时是翡翠盘上恬淡的样子,有时是戴着面具时冷漠的神态,有时是读书时活泼的姿态,还有时模糊不清,只有一个身影,或面对他,或背对他。无论何种样子,港生总会和她说会儿话。文凤偶尔会回应一两句,大多数时候只是听,认认真真地听,仿佛港生在为她歌唱。文凤不定时的出现驱散了港生心中些许阴郁和不快,也让他越来越热衷于独自一人。每天忙碌后,他就匆匆吃完饭,把自己捯饬干净,静静等待文凤的出现。这种等待犹如某种神秘的仪式,让他丝毫不敢怠慢和放松,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错失某种力量和奇迹。仪式是充实而令人神往的,仪式结束又会让人孤寂感倍增。他彻夜难眠,不得不借助回味仪式上的点点滴滴以催眠,可越是如此越是清醒。有几次想着想着,他还不自觉地将手伸进了内裤,那种终极快感可以让他短暂地抛弃脑海中的种种杂念,给疲惫的身躯片刻休憩。他很清楚自己每天都在期盼着仪式的上演,这种期盼甚至超越了他对傩戏、对生活、对其他一切的热爱。可这样日复一日下去只怕会把身体熬枯,然而,摒弃又完全不可能。

港生,你最近瘦了好多,吃不好还是睡不好?没有啊,吃得好睡得着。那就是有心事,是不是想哪个女孩子了?港生发现柳溪街的人们对他比以前更客气,更和善了。这种客气与和善即便是在傩戏非常成功之时都不曾有过,港生十分讶异。开始几次遇到这种对话,港生还有些腼腆,次数多了,也就没啥感觉,只是打打马虎眼,草草结束对话。他不想被任何人看穿心思,更不可能对谁说自己整夜不眠不休所为何事。人们并不过多纠缠,客套一番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港生自然也像没事人一样,笑笑离开。不过,待港生转身,聚在一起的人又会或多或少地表达一下各自的情绪。是真的?好像是真的,听说经常自说自话,难道会假?真是可怜。脑子坏了谁都救不了。哎,这就是命。医生也拿他没办法么?谁知道呢,有没有去看医生还两说呢。立民也是,演戏的时候把人当骡子,人家有病了也不管不顾。听说立民给过他一份大合同,数字让他自己写,这么做也算仁至义尽了。大合同管屁用,有钱花不掉那不还是没用。命,这就是命。说这些话的时候,人们总是神秘兮兮的,不敢当着港生的面说,更不会高声嚷嚷,而是窃窃私语,犹如虫鸣,更犹如一群蚊蝇,不停地嗡嗡作响。

种种这些好像并没改变港生的生活,他依然故我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夏天的一个中午,吃完饭,师兄弟们东倒西歪地打起盹来,港生也窝在墙角闭目养神。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只听见有人大声喊道,我回来啦,兄弟们。练功房里所有人顿时被惊醒,一个个揉着惺忪的双眼,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门口。六叔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时尚,戴着墨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兄弟们,我回来啦,不欢迎一下吗?年轻人张开双臂,作出拥抱的姿势,见无人上前拥抱,他摘下墨镜,大声说,我是汪凌云,汪凌云,你们的师弟呀。这下终于有人认出他来,小鸟般叽叽喳喳涌过去。汪凌云回来啦,汪凌云回来啦。好似汪凌云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汪凌云又回来了呢?又好似汪凌云不该回来,他根本不属于这里。

听六叔说汪凌云去外面转悠了一圈,见识了不少,也做了不少事,最后还是觉得唱戏好玩,于是又回到柳溪街。对于他的回归,戏班子是欢迎的,毕竟他熟悉这里,且从长相上看也挺适合唱戏。从六叔言语中港生听出了异样的感觉。汪凌云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活泼,如果从长远看,培养他肯定比培养自己更划算。六叔话里话外都表露出这层意思——虽然没有当众人的面明说。以后多跟师兄们学习学习,好好提升自己,既然回来就要好好练。六叔期盼地跟汪凌云说,该收心就一定要收心,可别像之前那样心猿意马,要再出现那种情况,我可就不客气了。汪凌云面带笑容地回答,爷爷,你放心吧,回来我就是打算好好学的,不然我也不会回来的。嗯,那最好。六叔,要不,我来带带汪凌云吧,他基础不扎实,我可以帮帮他,港生主动提出要求。六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了港生两眼,说,马上就是旅游高峰期,你还是加紧排练,一些重头戏上多下下功夫,争取能多带来些彩头。六叔拍了拍港生的肩膀,带汪凌云去找身合适的练功服。

港生像是脑袋被人狠狠抡了一囊头,有点眩晕。

汪凌云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成了焦点。他不断给众人讲述外面的世界,不断用自己的眼光去审视他人的动作。在模仿、学习时,他表现得异常谦逊、好学。他就像一朵怒放的鲜花,被群蜂包围着,他也极为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汪凌云的受宠让港生变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开始不避人地自说自话,偶尔会有人好奇地问一句,港生哥,你在跟我说话吗?港生也只是笑笑,不失尴尬地走开,继续叨叨。背后,总会有人议论他到底在说什么,从没人真正听清楚,也没人愿意靠近他去认真听。大家也都是抱着一种好奇和怜悯的神情,偶尔关心一下他,又很快将他忘却,像是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倒是汪凌云,他的好奇和别人不同。他像个老教授做研究似的,每天闲暇时总要观察港生很久。他既不嘲讽也不怜悯他,而是模仿,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从行为动作到神态,无一例外都要模仿。模仿后,他还会让几个师兄帮忙检验一遍,看是否演绎得合理。每天中午吃饭,他都要刻意和港生靠近点,和他闲扯几句,他发现港生时而说话很正常,时而很怪诞,正常时他很严肃,怪诞时他会变得喜怒无常。这种情绪的瞬间转变,汪凌云总也模仿不来。越是模仿不好,越是好奇,想找各种办法达成目的。

你别老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好不好?我碗里的菜和你碗里的菜是同一个锅里炒的,没有什么不同。每次汪凌云在吃饭时纠缠港生时,他都要如此假意地数落几句,但数落归数落,并没有真正驱赶汪凌云的意思,也驱赶不了。只要汪凌云调皮笑笑,并附上一句跟你一起胃口好。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任由汪凌云跟随着,还时不时夹一两块鱼、肉什么的,丢(丢之前,他总会像个侦探似的,四处探寻一下是否有目光正盯着自己,如若没有,他会以迅雷之势将鱼肉投扔过去)进汪凌云碗里。你不会嫌我脏吧?不会,怎么会。

他们之间的交往颇让人感到诧异,二人都属怪胎,一个成天自言自语,一个像研究怪物似的成天跟在后面琢磨。汪凌云不像之前三老板那样黏人、霸道,他喜欢说话,说的话大都非常在理,听起来舒服。所以港生喜欢和他相处,且处得还很融洽。吃饭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偶尔港生还会邀请汪凌云一起去钓鱼。晚上睡前,二人还要促膝长谈,有时甚至到半夜。有人说港生找不到女人,只能找个嫩一点的男人凑合,有人说汪凌云就是所谓的同性恋,他几乎从不和女人打交道,只和男人交往,而且交往的男人大多数是比较健壮的那种。他要不是同性恋,我沿着笸箩山倒立走一圈。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也有人袒护。人家就是想跟港生学学表演,怎么到你们嘴里就变成了同性恋呢?无论哪种说辞,汪凌云好像从来都不怎么关心,别人爱说说去,他丝毫不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仅如此,还有人观察到他在和港生一起时经常会翘兰花指,女人气十足。汪凌云,汪凌云,你再这样下去要变成女人啦。变成女人?不可能,顶多变成贾宝玉。

关于汪凌云和港生有龙阳之好的说法像一股暗流在戏班子里涌动。好奇的眼神时刻关注、审视他们,并希望能抓住些许机会窥伺到一星半点某种特殊的片段好印证传言的真实性。当然除了偶尔看到汪凌云翘着兰花指搔首弄姿,其他什么都窥探不到。

一天晚饭后汪凌云照例来港生房间聊天。聊着聊着,港生忽然站起来,走到汪凌云跟前,说,汪凌云,你帮我个忙吧?汪凌云很是惊讶地仰望着港生,问,什么忙?港生拉着汪凌云的手,你帮我把脸子摘下来。他的语气中既有恳求又略带命令的口气。你可从没在外人面前摘下过这张脸子。汪凌云很不解。是啊,在别人跟前,我从没摘下过,不过今晚,我想让你帮我摘下它。为什么?汪凌云还是不解其意。这是给你的特权,就看你要不要。汪凌云的手颤抖地伸向港生的脸颊。脸颊的温度瞬间传递到他手指,汪凌云条件反射似的缩回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港生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平常汪凌云取自己的脸子只需几秒钟,但今晚,他感觉那张覆在港生面庞的脸子十分难解,也尤其沉重。他很难揣测清这么做的缘由。

脸子取下来,那道死蜈蚣似的疤痕赫然入目。这张脸比汪凌云想象中沧桑许多,丑陋许多。怎么样,是不是不能多看?港生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脸。唔,还好,还好,男人嘛,没几个会太在乎自己长相的,说白了就是一副皮囊而已。也对,也对,不过每个人的皮囊下藏着很多东西,有人藏的是希望,有人藏的仇恨,想知道我这藏着什么吗?汪凌云不知该说想还是不想,兀自站在原地摩挲着手里的脸子。港生凑到汪凌云的耳边,很小声地说,是爱情,和文凤的爱情。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聊天吗?因为你扮女人时有些动作和文凤非常像。汪凌云感觉自己脑门上沁出了细汗,他无意揩掉,仍旧疑惑地望向港生的双眼。港生似乎并不受他的影响,接着说,我还清楚,你不是自己要回来的,是六叔喊回来的。六叔的用意我明白,无非就是认为我老了,演戏力不从心,还吸引不了观众,所以我只能装疯卖傻。他们传的那些话我都听说过,很离谱,但我不在乎。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不稀罕立民给我的钱,也不稀罕别人背地里的吹捧,我只想演戏,好让自己忘掉一些事,这没错,但他们不可能让一个装疯卖傻的人上台表演,那会让观众笑掉大牙。港生越说越激动,他拉住汪凌云的手,深情地讲述了自己和文凤的事,自己在监狱里的经历以及后来去找文凤的事。说得泪流满面,情绪失控。除了倾听和安慰,汪凌云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汪凌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抽出被捏痛的手的,又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他只记得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身后传来呜呜呜的抽泣声,低沉而悲伤。那晚清冷如水的月光让他倍感寒意。

奇怪的是自那晚之后汪凌云变了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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