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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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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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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一十一章 流浪狗

吃过早饭,大小司马上午在笸箩山脚下发现一条野狗,准备将其引诱至坑洞。他们先是追赶,围堵,野狗一直不肯进入他们预设的圈套。无奈之下,兄弟二人决定用药包子就地药倒它。大司马扔出一个包子,野狗看几眼,舔了嘴巴,走开了。小司马又扔出一只包子,野狗近前嗅了嗅,还是没吃。兄弟二人急了,围堵起来。野狗被堵得呜呜直叫,拖着长长的舌头不断喘气,可就是不肯吃药包子。小司马觉得野狗的警惕性太强,估计不想看到有人在场,如果躲着点它可能马上就吃地上的药包子。兄弟二人将身上带着的几个药包子全数洒在地上,闪到大枫树后面,偷偷注视着野狗。

果然,没出几分钟野狗就吞下了第一个药包子,接着第二个。野狗正吃着第二个包子的时候,大司马感觉憋了一泡尿,他侧过身去撒尿时野狗再次发现了他,掉头就疯跑。大小司马见势不妙赶紧追出去,大司马为此尿湿了裤裆,气得直骂娘。兄弟二人从笸箩山追到砖窑厂,又从砖窑厂追回笸箩山,绕笸箩山小半圈后野狗一头扎进砚河,大司马在东岸,小司马在西岸又追了将近三四里路,终于在一个小沙洲上将其捕获。从砚河里打捞上来的野狗全身抽搐,嘴角流淌着淡绿色的沫子。哥哥,快,别让它把药水吐掉。大司马怒不可遏地操起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向狗头。你跑呀,你跑呀,咋不跑了?野狗终于一声不响地瘫在地上。

兄弟二人又抬起野狗沿河而下,今天是再没力气扛回去好好收拾了,只能囫囵卖给人家,便宜就便宜点吧。

野狗卖完,大小司马抽着香烟浪回柳溪街。他们脸上堆满胜利的喜悦,追狗时的疲惫感和愤怒早已烟消云散。港生看到他们兄弟时,他们正在戏弄花少爷,每给花少爷抽一口烟就命令他玩弄一下自己的那玩意儿。港生觉得大小司马和两条流浪的野狗并无二致,花少爷就像一只从窝里坠落下来的雏鸟,被他们你来我往地玩弄着。

走,去你们家,我有事要问你们。等等,等等,花少爷勃起了,看完再走。你们两个无聊不?好玩嘛,快看,快看,花少爷在自摸呢,一会儿要把自己摸高潮了。大司马眯着眼嘻嘻笑道,你有啥事不能在这说吗?不能,这里人多。小司马环顾四周,说,这里就花少爷一个人,再说了花少爷能算人吗?说完兀自大笑起来。大司马也跟着嘿嘿笑了笑,花少爷算人吗?但见港生依旧严肃不语,大小司马只得扔下花少爷,跟在港生身后灰溜溜往西街走去。

由于长时间没打扫,司马家有种极为呛鼻的霉烂味,混杂着钉在墙上的几张尚未风干的狗皮不断散发出的腥臭味,屋子里的空气令人作呕。若非烟味盖住那股子气味,港生踏进那扇大门就会吐出来。走进门,三人围坐在桌旁,和上次吃狗肉的座次一模一样。到底什么事吗?大司马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港生略作思考,问,你们是不是在街上听到过什么关于我的话?关于你的话?司马兄弟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港生问话的真实目的。就是关于我的不好的话。港生补充道,只要听到的都可以跟我说,我不怪你们。就为这事?港生点点头,静候大小司马的回答。

小司马先说了柳溪街人对他张贴纸条的看法,几乎所有柳溪街的人都说王驼子是被港生的纸条气死、吓死的。但这么说的有大多数人又都说港生这事做得好。王驼子别看是个驼子,心眼坏得很,就应该遭报应。看来我做了件大好事呀。港生拍着掌,谁让他王驼子赚死人的钱,故意抬高纸人纸马的价格,这种人就要好好整整。大司马忽然严肃地瞪着港生,问,那,那你爸,真是,真是你?大司马的话没说完就被小司马打断了,哥,别瞎说。大司马尴尬地笑笑,说,算了,算了,不说了,港生,今晚别走,咱们继续吃狗肉,我还留了一条狗腿。港生猛然抬起右手重重地砸向桌子,大小司马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大司马,你刚才的话再问一遍。我,我,哦,我刚才是说,我还留了一条狗腿。不是这句,最前面那句,你问我爸的那句。大司马砸吧数下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得将目光转向别处。好,你不说,那你来说。港生锐利的目光射向小司马,小司马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港生点点头,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小司马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好半天只说出了八个“这”字,半个其他字都说不出口。大司马见状,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忿忿地吼道,别逼他,我来说。

港生终于弄清了柳溪街的人们议论所为何事。他们编织出一个故事(在港生看来就是编出来的故事,而且编故事的人无聊至极),一个儿子害老子的故事。故事大体是这样的:李正荣被炸成人彘后,只能依靠医院的输液和氧气罐存活,无论从经济、精力、精神,他都成了李家的累赘。丁梅香不想被这个家拖累,她选择出走,至于出走何处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还在县城,躲在一个干部家里,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目的是等李正荣死后再回来,有人说她去了南方某个大城市,她本来就有几分姿色,加上大城市灯红酒绿,她现在总算过上神仙日子了,还有的说她跟一个外地老板跑了,其实这个外地老板很久之前就和她勾搭上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把她带走,现在好了,跑得毫无负罪感和内疚,不过还是心狠了些,毕竟家里还有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港生。还有很多个版本的说法,有的甚至说她跑到外国去了,比如加拿大、美国、新加坡、日本等等。在港生看来这些说法都十分可笑,难以自圆其说,但他还是竖着耳朵仔细听,生怕遗漏掉某个重要细节。

丁梅香逃走后,李港生成为掌控李正荣生命的唯一人选,可是港生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坏就坏在这里。作为一个初中还没来得及毕业的学生,他或许约略明白一点生死的问题,但让他来主导一个人的生死未免有些为难,而那个人又是他的生父,最终就难免落入伦常的陷阱。在柳溪街人们编织的故事里,其实港生又有很多种选择,但他最终选择的却是对自己最不利的方向:亲手结果父亲的生命。

港生是杀人犯,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这是故事最终的落脚点,为了支撑这个落脚点,柳溪街的人们绞尽脑汁编出来各种版本的港生弑父传。最简单直接的说法是,要杀掉一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的将死之人还不简单,拔掉氧气管、拔掉输液针管,很快人就动弹不得。话虽如此,但这毕竟属于故意杀人范畴,既体现不出柳溪街人的智慧,也难以令人信服,最主要的是听起来太生硬,不够有戏剧性和冲突感。

雷一刀编造出这样一个版本,说港生这个小混蛋其实挺有心机的,他天天看护士打针,看着看着便学会了,于是每次护士给李正荣插好针走后,他就将针管拔出来,插进自己的血管里,等到玻璃瓶里的水快没的时候,他又将针管插回李正荣的血管。你想想啊,李正荣本来就不能吃不能喝,每天只能靠那点营养液,这下倒好,港生一拔一插,所有的营养液全数进了自个儿血管里,李正荣能活多久可想而知。港生这个小混蛋打小就鬼点子多,这次正是用这种龌龊的鬼点子害死自己父亲的。还有一个版本的故事是这样讲的。港生虽然很想自己的父亲早点死去,却不敢自己动手,于是他每天都在琢磨怎样才能达成这一目的。一天,他认识个老护工,老护工经历奇特,曾帮助别的家属处理过类似李正荣这样的情况,港生听后十分欣喜,他挑了个好日子,买通老护工,让老护工帮他达成这一心愿。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港生守候在病房外等候老护工将李正荣清扫出这个世界。他还不时地朝病房里探望,也就是说港生那个畜生是亲眼目睹老护工如何一点点让自己父亲气绝的。

类似版本还有好几个,大体都是换汤不换药。总之,无论如何变幻,港生始终是故事的主角。一个未成年杀人犯,且杀害的是失去四肢,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父亲李正荣。

滋滋——嗡嗡

声响突如其来,又瞬间消失。港生听完故事,狠狠摇摇头,嘿嘿冷笑两声。胡扯八拉,简直是搞笑,真是搞笑。大司马接过话茬,说,是,我也觉得搞笑,你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呢,对不对?港生像是根本没听到大司马的话,站起身来迈着醉汉般的步伐朝门外走去。大小司马愣杵在原地望着港生踉踉跄跄往前走却不敢上前扶一下。

清冽的月光散发着蓝色幽光泄进卧室,八仙花淡淡的暗香随着微风灌注进来,花香恬淡而沁人心脾。这本是个美好的宁静之夜,港生却辗转难以入睡。他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愤怒,对柳溪街上嚼舌根人们的愤怒,对母亲的愤怒,对父亲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愤怒犹如一条条幽灵小虫交织起来幻化成一条硕大而怪诞的愤怒大虫,盘踞在港生脑中,它只要稍有动静便会搅得港生坐卧不安。杀人犯,杀人犯,我怎么就是杀人犯了呢?港生发出低沉的怒吼,仿佛黑暗中有双眼睛正凝视着他。说啊,你们倒是说啊,我怎么就是杀人犯了?你们什么都没看到,怎么就可以凭空乱扯呢?夜晚的寂静很快将他的怒吼吞噬,那双眼睛并没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默默注视。

港生并未吃透杀人犯三个字的意义,他愤怒的基点是柳溪街人们毫无根据的编派和猜疑,就像之前对李正荣伤情的猜测那样。他们可以发挥想象,可以凭空捏造,甚至可以肆意涂改,就像涂改招娣包子铺门口的大字那样。今天你改一笔,明天他看不舒服也改一笔,后天、大后天,又有谁看不惯或是心情不爽,随意操起一块锐器便可按自己心目中的样子继续涂改下去。他的愤怒完全基于此。至于杀人犯意味着什么,会带给他什么,他从没想过,凭他十五岁的脑瓜也想不透彻。

不想了,不想了,想那么多也是白搭,不如安安心心睡一觉。

大约后半夜的时候,港生才迷迷糊糊地进入睡梦。梦里他看到父亲半截身体悬浮在空中,不停地呼喊热,太热,不能呼吸。后来他又听到来自地下的呜呜声,那声音好似风灌进蚁巢洞口的声响,又好似低沉的哭泣声。呜呜声过后地面开始坍塌,他被推进无底深渊,深渊周围的墙壁是一张张扭曲的脸皮贴合而成的,有老司马的,有李正荣的,有胡长河的,还有周孟广、雷一刀和丁梅香他们的,每张脸都像在笑,有的笑得浮夸,有的笑得内敛,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抿嘴微笑。但无论哪种笑,港生都觉着十分狰狞可怖,他闭上双眼任由身体迅速往下坠落。

港生是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的,他昏昏沉沉地打开大门。门外阳光十分刺眼,他窝着手掌遮挡住双眼,发现彦华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一只书包,身后是书桌和板凳,港生一眼就看出那全是自己的东西。他闪了闪身,本想让彦华进门。彦华把书包摘下来放到书桌上,说,东西都给你搬回来了,你自己搬进去吧。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冷漠,和以往那个热心肠的彦华判若两人。港生试着调侃几句缓和一下气氛,可彦华不理不睬,径直往回走去。是不是你爸让你搬过来的?港生气不过,伸手拽住彦华的衣服,想问个究竟,却被彦华一把推开。松开!港生被推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撞到门框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杀人犯?彦华回头斜乜一眼杵在原地的港生,淡淡地说,马上就要考试了,我爸让我早点回去复习。说完扬长而去。

彦华最后看港生的眼神让港生感到十分委屈。如果说柳溪街上还有人的话和想法值得港生在乎的,那有且仅有周长山父子。在港生看来周校长虽然有些做法非常古板,但他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和分辨,不会轻易随波逐流,这让港生十分钦佩。而周彦华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周长山,他比自己的父亲更善于思考。港生一直想向彦华看齐,只可惜读书实在是件苦差事,他应付不来。即便如此,在港生看来,彦华以后会是他们几个同龄人中最有能耐的那个,他值得尊敬。但是彦华今天的做法让港生心中的某种天平发生了倾斜——周彦华和柳溪街其他人并无二样,只不过以往的他掩饰得更好,亦或并没有机会给他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而已。

港生气咻咻地返回屋里,拿出一把铁锤,三两下把桌椅板凳砸得稀巴烂,而后又将满地的碎木块和书纸堆在一起,一把火给烧了。西街看热闹的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个不停,有的说这就是杀人犯的做派,有的说没爷娘的娃都这样,没一个好东西,有的劝港生赶快把火灭掉,别让风把火苗吹进家门,如此等等。港生全当没听见,自顾自回家吃了点东西,关上大门往东街走去。他在和柳溪街的人赌气,你们不让我做的事我偏要做给你们看。

其实,港生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儿。跨出大门心里开始发虚。他怕火苗真的把自家房子给燎了,那样他就真的要和花少爷一样栖息在桥洞里。他还担心风把火苗吹到西街其他人家里去,烧掉别人家的房子,那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会烧死一两个人,那可就坐实了自己杀人犯的名声。港生带着诸多担忧走过渡马桥,走进东街。东街依旧是原来的东街,只是人们不再用原来的方式和眼神看他李港生,目光中似乎添加了某种奇特的色彩,这种色彩令他们的目光冷峻。

东街两旁的八仙花开得比西街的要大,香味更浓。街道上人很少,快入夏,人们都变得不愿出门。包子铺里招娣靠在蒸笼旁打盹,王驼子的店门依旧紧闭着,老于窝在理发店和一个老头下象棋。估计是有一方悔棋,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死活不肯相让。雷一刀在指挥泥瓦匠们干活,旮旯里的屠凳上还摆放着一只猪头,一群绿头苍蝇正美滋滋地挤在猪头上嗡嗡乱叫。唯有史铁匠还在挥舞锤子吭哧吭哧地打铁,铁砧上火星四溅。文凤,港生发现了文凤的身影。她好像比之前丰满许多,或许是因为穿得少的缘故,她胸前鼓突鼓突的,身材非常匀称而苗条。文凤比之前更像个女孩子。港生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好似被撞击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震颤,双眼始终锁定在文凤娇美婀娜的身姿上。

日杂店里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把港生拽回现实。那是文凤母亲的笑声。港生忽然想起和大小司马吃狗肉那晚大司马讲过的宋玉英的事。听大小司马说几乎所有柳溪街的人都以为胡长河一死,宋玉英一定会改嫁,因为她不是那种耐得住寂寞的女人。看她平时卖货就知道,男人们总喜欢调戏她几句,她从来都是来者不拒,这种女人身边没有男人那还活得下去吗?迟早要和哪个汉子好上,不然就是今天和这个明天和那个。于是那段时间,有关宋玉英的各种传言也甚嚣尘上。可是宋玉英没走,越往后越觉得不可能走,而且她对所有的传言都一声不吭。不过她会把嚼过类似舌根的人都记在心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碰到曾闲言碎语过的人,她就翻起眼白狠狠瞪着对方,有一个瞪一个,有两个瞪一双,瞪得他们毛骨悚然,不再闲言碎语。很快,流言蜚语消停了,可她这翻白眼的习惯却改不掉,但凡看人总像是在白对方。港生觉得非常有意思,他很随意地喊了声正从货车上卸货的文凤。文凤瞥了他一眼,稍愣怔,就在她愣怔的片刻,宋玉英从店里冲出来,阴沉着脸,狠狠地白了眼港生,压低嗓门骂一句:小杀人犯,滚开。随即她又喝令文凤继续搬货。

港生再无心欣赏文凤娇柔的身材,也无意继续深究宋玉英的白眼,悻悻地从货车旁走开。小杀人犯,宋玉英果然不同其他人,她仅仅在杀人犯前面加了个小字,却映射出更多的内容,小指的是港生年纪小,一个年纪小的孩子都可以成为杀人犯,足见这孩子心狠毒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小孩。所以柳溪街所有人应该远离这小孩,远离这个小杀人犯。这是港生在听到小杀人犯的瞬间联想到的,这种联想让他顿时陷入绝望,往后的柳溪街恐怕将很难接纳他,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是如此。

港生晃晃荡荡走出东街,绕过中学,走上砖窑厂向外运砖的大路。前些年这条路还很平整,路面上铺着一层细碎的山石子和煤渣,走起路来脚底一直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现如今这条路变得坑坑洼洼,早年填的山石子和黑煤渣也被雨水冲得斑斑驳驳,好似秃子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聊胜于无。港生避开散落于路中央的鹅卵石,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港生却有种苍凉感:我就是一条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没有未来,没有存在的意义。当然人们也不会在乎一条流浪狗的存活与否,除非它出口伤人。

李港生就这样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在柳溪街附近十公里范围内晃荡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试着去打听过张品,没能如愿,张品好似根本不存在,又好似故意和他捉迷藏。他试着去找点什么事做,以期能赚点生活费,结果要么是别人嫌他小要么是他根本干不了。无奈之下,他只能继续流浪、晃荡。每当游荡回柳溪街时,人们总是一口一个小杀人犯地喊他。起先港生还会像一头牛犊般和喊他的人顶上一顶。渐渐地他发现人们口中的小杀人犯失去了最初的味道,慢慢转变成了一种揶揄和调侃。于是,他对小杀人犯这几个字也就免疫了,不再感到愤怒与委屈。相反,他发现只要自己放开点,还是可以好好利用利用这几个字的,利用它们来赚取同情和怜悯,甚至可以利用它们来赚取口粮。

正如多年前打听花少爷和那位姑娘的事一样,人们开始从各种角度来窥探港生是如何“杀害”李正荣的。港生为此非但不反感而且还精心编织出一整套故事来,只要你有窥探杀人现场的需求,他就会截取其中一小段声泪俱下地演绎一遍。当然,演绎是有代价的,或是一碗面条,或是几个包子,或是一碗粗劣的饭菜,再或是几支香烟,权当是打发叫花子那般。找港生聊天的人们大抵都是这么想的,于是乎柳溪街再次奇迹般地以这种怪诞的方式接纳了港生这条流浪狗。人们用各种食物把他喂养得唇齿流油。一直折磨他的滋滋嗡嗡声也很久没再出现过。港生从没想到日子可以过得如此洒脱。其实,若非砖窑厂爆炸,他的日子原本就是如此潇洒,而且只要李正荣没死,这种潇洒坦荡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现在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找回了曾经的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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