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变成了喁喁耳语,温柔可亲,闪电幻作指路明灯,让一切变得清晰可见,噼里啪啦的雷声仿佛在为港生的疯狂助威呐喊。在如此热烈的氛围里猫头鸟极力前行,毫无畏惧。后来,港生总会梦见当晚的情形,或坐在真实的大鸟背上,或站在飞行空中的小船头,或骑在当年立民家的那辆破旧自行车上,有时甚至乘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张色彩斑斓的彩纸,抑或是一根从文凤手套上抽出的丝线,他都能腾云而上,遨游在天地间。
若非风势陡然减弱,港生可能会飞过柳溪街。一切好似计算过,狂风将他带到离柳溪街不远处的砚河上游就停歇住脚步。暴风雨停了,港生也被猫头鸟重重地抛进砚河。被雨水冲刷过的世界散发出浓浓的泥腥味。港生挣扎——由于落水时几根绳索缠住了双腿,以致差点溺水——出水面,站到砚河河堤上,不禁打了个寒颤。柳溪街就在不远处忽闪忽闪的灯影里,似是在向他招手,又似是有意要推开他。这个生他养他又将他抛弃的地方,今晚他会再次回到那里,完成几件事就将永远从那消失,再不回头。港生从河里拖出猫头鸟,在河边找了块隐蔽地将其藏匿起来,而后拧干衣服朝灯影走去。
如果说往昔的柳溪度假村给港生的映像是热闹嘈杂的,那么此时灯影婆娑下的柳溪街则安静得有些过分,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柳溪街。街道很空旷,沿街两旁的商铺早已打烊。雨后的新风偶尔带来某间屋子里传出的微弱鼾声和梦呓。港生双手抱在胸前——潮湿的衣服让他感到一丝凉意——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往龙湾酒店方向走去。这样的夜晚和多年前猎杀雷声时有几分相似,空气中散布着某种不可言传的神秘感和紧张。最大的区别在于那晚走过渡马桥就听到雷声的狂吠。此时此刻,港生独自行走在寂静的街道,雷声的狂吠声似乎还在耳边飘荡。
那会儿真好啊!港生自顾自地感慨,继续迈步往前。
走过新街,窜进老街,港生感到一次熟悉,又倍觉陌生。熟悉的是这条道以往经常走经常踏,那些年道边有什么,道上有几个坑洼他几乎闭着眼睛都知道。陌生的是这条道再也不是以往那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而是平整光洁的水泥路,虽说比新街窄许多,但整洁程度毫无差别。港生摸索着走到老于家门口。
屋子里漆黑一团,老于睡得很熟,将耳朵贴近窗玻璃甚至还能听到屋内沉重的鼾声。港生本想喊醒老于,今晚或将是他这辈子和老于最后一次见面,但转念想想,见一面又能怎样呢?无非就是说些稀疏平常的话。老于年事已高,在这个年纪告诉他自己今后要离开这里,那是催他死。不如不说的好,让他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自由自在地终老也算做件好事。港生想到此,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他和老于的往事种种。他发自内心地感谢老于曾为自己所做的一起,感激他把自己当儿子一般看待。他也曾暗自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为老于养老送终。想法很温暖,可现实却给他迎头泼下一盘冷水,浇他个透心凉,他不得不做出离开柳溪街的决定。
老于,再见。老于,对不起。如果,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你儿子,把这辈子欠你的一起还上。老于,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守信用,我不是人,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等到那边见了面你一定要狠狠揍我一顿,往死里揍,别留情面。喃喃自语中,港生潸然泪下。他揭去脸子,揩干两颊的泪水,退后三大步,扑通跪倒,朝老于的窗户纳头跪拜。额头在水泥地上磕得咚咚作响。鲜血从前额蜈蚣状的疤痕中缓缓流出,细碎的沙粒嵌进皮肉他也丝毫不在乎。他想把对老于的亏欠尽可能用磕头的方式弥补上,即便这是不可能也是十分愚蠢的做法。
当港生再次上路往龙湾酒店方向走时,他完全没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真的就像一个恶鬼。一身衣物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鲜血被他揩得满脸都是。几撮头发都被血黏成一绺一绺的直立着,前额那条死蜈蚣在血的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虬在脑门,随时可能攻击靠近他的人。他手里拿着一张蓝盈莹的鬼脸子,鬼脸子仿佛一颗人脑袋,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似乎可以听到从鬼脸子口中发出的哀嚎声。这样的李港生和老人们用以吓唬小孩时所讲述的厉鬼十分接近。走出老街,再次踏上新街时,港生看到两个人影从不远处往这边走来。他立即闪回黑暗中,警惕地窥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这是一对青年男女,听口音是外地来旅游的。两人有说有笑根本没发现任何异常。待二人从自己跟前走过,港生重又踏入新街,往柳溪度假村狩猎管理中心走去,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狩猎管理中心的办公地点在新街尽头,港生曾数次在那驻足。回到柳溪街后不久他就想去办一张笸箩山狩猎卡——这是持枪上山狩猎的唯一途径。可想到自己曾因持枪杀人被判刑,别人肯定不会给自己办理,于是不得不作罢。再往后,自己出名了,成了傩戏班子里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他还是没有放弃过办张狩猎卡的念头。他希望彦华或者立民能洞察到自己这方面的执着,可是没有,他们只会不断抬高港生的身价,不断给他钱。
钱,钱,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除了钱他们什么都给不出,除了钱他们什么也不关心,冷血动物。
港生曾如此默默地评价过他们,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除了业余时间偶尔去狩猎管理中心门口转悠转悠,看看别人扛着锃光瓦亮的枪上山捕猎,徒然羡慕之外,好像也别无他途。枪对他来说真的有着某种魔力,但是让他自己前去办卡,他做不到。他不希望看到别人眼神中的怀疑和恐惧,以致最终只能用拒绝来掐断他们脑海中的类似想法。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碰到了大厨小司马,提起过自己的想法。小司马一拍大腿爽快地答应前去给他办理。那段时间,港生天天盼,天天望,可始终没见小司马的踪影。再等等吧,他很忙。再等等吧,说不定过几天忙完就能办好。再等等吧,他肯定没把这事给忘掉,肯定是被餐厅的事给缠住了。再等等。港生最后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只得默默接受小司马不可能给自己办狩猎卡的事实,那就是句托词。直到现在,他也没见过小司马。
今晚,港生决意绕开办卡环节直接领枪——跳过所有流程即。有了前次碰到陌生人的经验,港生更加警惕。他像个侦查兵,四处察看一番后才闪身来到狩猎管理中心门口。玻璃门上一把大铁锁成了摆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道屏障。砸是不现实的,会造成大动静。港生想起劳改时一位狱友教过他用细铁丝捅开门锁的方法。可现在的柳溪街新街光洁平整,加之又是晚上,上哪儿去找一根细铁丝?港生只能硬着头皮挨个店铺挨间房子找。在一家重新装修的窗户上,港生真的找到了一截细铁丝。实验十数次,大铁锁应声打开。港生反扣面具——他很清楚里面装有多个摄像头,走进管理中心。
枪并没想象中那样被锁在某个箱子里,而是散落在里间的小屋子里,有好有坏。港生从门口缓缓往里挑,最后在墙角处找到一把趁手的。那把枪和自己以往用过的土铳有点像,重且笨,不似其他枪那样轻飘,港生喜欢这样的,打起来更精准。制作十分合规的铁珠,港生一颗都看不上,他刻意挑选了十来颗奇形怪状的铁珠——有些已经算不上铁珠。包裹好枪支和铁珠,港生不慌不忙地走出大门。夜晚依旧十分安静。若非这场大暴雨,柳溪度假村的夜晚不会如此静谧。
现在,他要找一处隐蔽地去干一件十分耗时的事。
通往狩猎区的小道此时十分幽静,平常下午四点,狩猎区大门关上后也基本无人到此,猎手们必须在四点前还枪,不然下次再想借枪可就没机会了。如今深夜,加之暴风雨过去没多久,这条道更显冷清。就这里。港生嘀咕着觅得一处不算很湿的平地,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下,从包裹里掏出刚从管理中心找来的工具和十来颗铁珠。经过一番筛选,港生从中挑出四颗近似长条形的铁珠,开始用矬子和砂纸一点一滴的打磨。他要将它们打磨成真正的子弹——能真正威胁生命,而非仅仅造成某种表面伤害的玩意儿。
吱吱——吱吱——吱吱
笸箩山脚下回荡起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港生却全然不顾,始终沉浸在打磨子弹的激动和兴奋中。这样的夜晚以往港生经历过许多次,他很享受这样独自一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的感觉。若非一只小松鼠从猎区跑出来窜到他跟前,他可以保持打磨的姿势一整晚。港生停下手中的活,先四周察看一番,继而仔细观察小松鼠的一举一动。小松鼠好像根本没发现港生的存在,继续在地上找寻食物,且离港生越来越近。港生缓缓摸出身后的枪,装填上一颗铁珠。瞄准、拉栓、扣动扳机。可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港生犹豫了。够了,到这就够了,能瞄准就肯定能打中。港生喃喃自语,他不想此时此刻为击中一只松鼠制造出大的响动,那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港生放下枪,继续打磨铁珠。察觉到动静的小松鼠立刻逃之夭夭。
后半夜月亮冒出头来,天空洁净如洗。四颗子弹打磨成型,港生已能隐约听到老街的鸡打鸣。他装点好所有东西,背上包裹,往龙湾酒店走去。
龙湾酒店大门口立着一个保安,虽然穿着制服,戴着帽子,但港生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经常跟在三老板文龙屁股后面的黄毛。如果戴着脸子,就这样贸贸然出现在大门口,黄毛肯定认得出他,且断不会让他进去。港生心想,必须找个别的办法进去。他先猫在墙角后面,学鸟叫。笸箩山鸟雀本就多,几声鸟叫根本引不起黄毛的注意。一招不行,再来一招。港生往门口狠狠扔了几块石头,其中一块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黄毛脚背上。黄毛嗷地叫喊起来,谁呀,谁呀?大堂里的服务员也被黄毛的嗷叫声带了出来,跟在黄毛后面一通找寻。港生轻而易举地闪进酒店的楼梯间。
顺着楼梯间,港生溜到了汪凌云房门口。咚咚咚。谁呀,大半夜的。打开门时汪凌云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港生手中的枪管顶着他下颚,吓得他双腿直哆嗦,没一分钟的时间,港生就听见稀稀拉拉的声响,他尿裤子了。港生又好气又好笑。本想一枪崩了他,因为他回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就是一只贪婪的老鼠,喂不饱。后来港生受审时如是说道,不过,看到他尿裤子,我又心软了,这人根本就不像个人,崩他折了我的手。所以,港生只是把他严严实实地捆在椅子上,用布堵住嘴,让他天亮就离开柳溪度假村,以后再也不许踏入这里一步。而后他关上房门走了。他不想再看到汪凌云,仅此而已。
离开汪凌云房间,港生警惕地溜到顶层。那里是立民的住处,平常工作比较忙时他都会在这里住,除非事情不多,他才会散心一般去县城住一宿,调剂调剂。今晚,他应该就住在这里,因为过两天柳溪度假村的又一出好戏就要拉开大幕。
门上装了电子防盗锁,厚重的门板敲起来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估计很难听到。以往来的时候门都是开着,根本无需敲。港生不得不研究好一阵才找到门铃按钮。门铃声响第四次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了应答声。谁呀,谁呀。和汪凌云说的同样的话,但语气截然不同,明显带有居高临下者的不耐烦。是立民的声音。港生反倒紧张起来。
门内传来解锁的声音,随即咔嚓一声,电子锁弹开,厚重的大门打开。立民的神色、反应和汪凌云刚才没啥大的区别,惊恐、意外。港生?没错,是我。枪管正对着立民的额头。别乱来,别乱来。立民惊慌失措,嗓音颤抖,手不知到底放哪儿合适,最后只能做出个投降的姿势。我要乱来现在你还能站着跟我说话吗?只要你不反抗,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事。港生的话很大程度上安抚了立民的情绪。一分钟左右他逐渐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自若。你到底想干什么?立民问。港生挪了挪枪管的位置,指向立民的胸脯,并抬脚关上门。晚点你就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忽然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港生始料未及的。谁呀,大半夜的,有事就不能等到天亮吗?立民赶忙接上话茬,说,没事,你先睡,先睡。谁?港生问。一个女人。什么女人?你不认识的陌生女人。很快,里屋还是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女人嗲声嗲气地说,正好,我也起来尿个尿。一瞬间,屋内灯火通明。女人撒完尿冲完马桶,披头散发走到门口想一看究竟,看到眼前戴着面具的港生用枪顶着立民的胸脯,顿时吓得大叫着往里屋跑去。别叫,再叫打死你。港生发出低沉的怒吼声,顶着立民往里屋走去。女人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管我的事,不管我的事,真的不管我的事,我今晚是第一次来这儿,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管我的事。女人急切地想和立民划清界限。闭嘴。港生的枪管指向女人。屋子里顿时只听见喘气的身影。下来,快点。女人穿件吊带睡衣,胆怯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指着自己身上的衣物,说,能不能让我先穿好衣服。别废话,你就按他说的做。立民截住女人的话。女人的身体不断发抖。抖一下被子,快点。女人抖了抖被窝,被窝里什么都没有。港生又命令她去拔掉两部电话的线。女人照做。找两套衣服,两根绳子。女人在衣柜里翻箱倒柜找出了港生需要的衣服,但绳子是没有的。
港生先让立民穿上衣服,随后用衣服将他捆住。之后他把女人捆在床边的沙发上,并用衣物堵住了她的嘴巴。说,你只要不乱来,天亮会有人来救你的,至于他(指了指立民),你就不用管了。港生换了身干衣服,吃了点桌子上残存的食物,押着立民往外走。走,带你去个地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想说什么现在就可以说,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依你。不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港生将他往外推。立民回过头,问,你觉得这样你能出得了酒店大门?港生觉得立民的话说得在理,又带着他回到衣柜旁,从中拉出一件长长的风衣,给他披上,这样看上去立民像是双手反剪身后,并无任何捆绑的痕迹。这样可以,就这样,走。港生推他往前,立民盯着港生的面具,说,把你的脸子摘了,不然谁不认识你。港生觉得他说的对,于是摘下面具,用枪顶着立民走出门。
你得装作像是我的合作伙伴,你这样用枪顶着我,不到五分钟他们就会报警的。立民处处在教港生,港生的心里被搅和得七上八下,但他说的每句话又都合情合理,不得不照做。我是不会跑的,我不想轻易死在你枪下,放心。真的?真的。港生这才缓缓将枪藏到腋下。
港生从龙湾酒店绑出了立民,直奔笸箩山。
你怎么出来的?立民问。很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墙那么高,你怎么翻出来?我不是翻出来的,是飞出来的。港生戴上面具,做了个飞翔的姿势。立民看了看港生,说,也没见你长翅膀啊,告诉我怎么飞的,我下次也想学学。你学不会,我是只猫头鸟,从小就会飞。你就吹牛吧你。二人有说有笑,完全没有一丝绑架的意味。你要带我去山顶吹风吗?要是吹风能把你吹醒,也没什么不好,对不对?对,对,你说的很对,人说难得糊涂,我看应该改成难得清醒才对。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清晨的笸箩山,分外清晰,分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