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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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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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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二十九章 渡马桥的枪声

那群人大约是下午五点半左右到的。来人比往常稍多,其中有个年轻人。这在以往很少见。港生接待过他们多次包席,从没见过年轻人混杂其中,大多是四十开外的人。想必今天跟着一起来的年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港生这么想着,继续手头的活儿。

菜品全部上桌后,港生洗净头面,换了身衣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包高档香烟,来到包房内。这也是惯例,港生总要送上两包香烟,敬上一圈酒,以尽地主之谊。这些都是辉哥教他的,也是为图长远。

港生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年轻人姓秦是市里某领导的儿子,也是今天的主角。从众人跟他关切的谈话中可知他已在政府里混得了一官半职——兴许是托庇于他的父亲才混到手的,谁知道呢。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吴鸣等人对他却是恭敬有加,丝毫不敢怠慢,接连不断有人敬酒。港生见缝插针敬完酒正准备退出包房,年轻人忽然喊住他,老板,听说你马上要结婚?啊,是,过几天,再过几天订婚。港生略显局促地笑笑。到时候还请各位拨冗前来喝杯我们李港生老板的喜酒,辉哥接上港生的话。有空一定来,有空一定来。年轻人举起杯子给港生敬酒,来来来,我也回敬你一杯,祝你幸福。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回敬港生的酒。有祝他新婚快乐的,也有祝他早生贵子和白头偕老的。

辉哥是最后祝福港生的。港生,还是你有肚量,大气,兄弟,我老早就看出你是个干大事的人,来,兄弟,祝你幸福。港生微笑着和他满干了一杯,喝完正准备转身离开。辉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不是哥哥多嘴,哥哥还是比你懂得多一点,我跟你说,女人如衣裳,新的旧的一样穿,有些事你别放在心上,你现在还年轻,以后穿新衣裳的机会多得很。港生忽而疑窦骤起。辉哥,你这话我听不懂,到底什么意思?见港生满脸真诚,辉哥立即岔开话题,尴尬一笑,没事,没事,瞎聊瞎扯,你先忙,先忙。港生见辉哥欲言又止也不便追问。倒是姓秦的年轻人胃口却被吊起了胃口,誓要弄明白到底所为何事。

在吴鸣等人的裹挟下,辉哥缓缓道出了一个有关文凤的秘密。这个秘密在柳溪街人甚至其他人看来充其量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于港生而言,势比万箭穿心。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是我契爷,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不可能,肯定没有。港生倚门而立,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港生,港生,莫太放在心上,事情已经这样了,对不对?说白了就那么回事。要我说呀,干脆把饭庄改造一下,自己养个后宫。

众人安慰的话港生一句都不曾听进去,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恍恍惚惚地走出包房,感觉身体在慢慢往上漂浮。

不可能,我不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港生跌跌撞撞地探下楼,踉踉跄跄中脑袋还在墙角撞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从头顶顺着颧骨直往下滚。血水很快洇红了新换的衬衣,并在脖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看上去像是被人剌了一刀,十分瘆人。港生,港生,你这是怎么?老于差点和港生撞个满怀,吓一大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港生撂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推开老于径直往厨房间走去。后来,老于回忆说,那天的港生双眼血红,一条血线沿着太阳穴往下,脖子、脸上到处都糊有血迹,看着像个鬼,一个索命的鬼。他看见港生冲进厨房才意识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不能让港生伤着文凤。老于让小司马拦住港生,但小司马从没见过这样的港生哥,他不敢。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真的做了?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做了?老于见港生将文凤顶在墙角,愤怒地嘶吼。文凤早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根本不知所措,只能双手抱在胸前,任由两行清泪随着身体的颤抖滚滚而下。是不是真的?港生狠狠怒目圆瞪,仿佛要将文凤一口吞下。他们说的屠夫和你的事,是不是真的?在港生的一再威逼下,早已被吓得直哆嗦的文凤轻轻点了点头。她根本不敢抬起来看港生一眼,也不想再看到他那双充满恐怖的双眼。后来她说她就是从那一刻起死心的。原来看似美好的东西瞬间幻化成令人恶心作呕的污秽,她的心开始冷酷起来。离开的念头也随之而生。

港生还在大呼小叫,问为什么不告诉他,问他们把他李港生看成什么人了。后来是辉哥等人下来才算把港生给控制住。吴鸣一行人被搞得不欢而散,他阴沉着脸闷闷不乐地走出大门,扔下一句太不应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于雷一刀和宋玉英通奸并借机强暴文凤的消息瘟疫般迅速在柳溪街上传开去。各种猜测、议论、求证甚嚣尘上。有人说别看屠夫平时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很腌臜,霸着寡妇不说,还要抢人家的闺女。有人说这事十有八九怪寡妇,寡妇要是不勾搭男人也就没这档子造孽事,这叫引狼入室。当然,对屠夫的抨击声是最响亮的,一个个张口畜生,闭口畜生都不如地骂。骂完他们又十分好奇屠夫和宋玉英通奸的始末以及强暴文凤的前前后后。编故事在柳溪街向来是简单的。人群聚拢,你一言我一语,你说前因我说后果,一个完整的故事很快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只需一个故事,柳溪街就能瞬间骚动起来。

一个版本是这么说的:自从胡长河死后,宋玉英就按捺不住寂寞,偷偷勾搭上了屠夫。要是偷偷摸摸倒还没事,但事情偏偏让文凤发现了,文凤还说要是他们再不收手的话就把这事给抖出去。为堵住文凤的嘴,屠夫趁宋玉英不注意直接给文凤来了个霸王硬上弓。你想,文凤那细胳膊细腿的,哪是屠夫的对手,屠夫要弄她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宋玉英听到文凤房间动静后赶到现场已为时晚矣。屠夫还威胁他们母女,要谁说出去一个字就有她好看的——他是有备而去的,早有预谋。手中晃动的放血刀闪耀着白光,让宋玉英母女寒毛倒竖,颤栗不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宋玉英母女几乎成了屠夫的玩物,他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玩谁就玩谁。

所以,当港生提出定亲时,宋玉英举双手赞同,巴不得马上将文凤送出泥潭,好让自己内心的歉疚感减轻些许。但文凤的心里却充满着矛盾,她不知该如何向港生解释此事,更不清楚港生能不能接受自己的遭遇。她变得暴躁不安。至于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有人说是某天晚上老于不经意间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往日杂店门口钻去,他很好奇以为是小偷,于是偷偷地跟了去想一探究竟。他先是猫着腰来到铺子门口,里面寂静无声。他又挪到宋玉英卧房的墙根,没听到任何响动。这就奇怪了,明明见一个人钻进屋的,咋毫无声响。老于绕到屋后,在文凤的卧房窗玻璃下听到了她的哭泣声、求饶声和一个粗粝的威胁声,那声音太熟悉了,除了屠夫雷一刀不会是别人。老于找到两块鹅卵石,死命地敲击,喉咙里呜哇——呜哇的鬼叫。果然不多时,屠夫提着裤子的身影闪出宋玉英家大门,冲进黑暗里。老于恨透了那薄薄的窗玻璃,他几乎听到里面所发生的一切,这让他痛心不已,为文凤,也为港生。后来,他一直琢磨怎么跟港生说这是,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只能说几句囫囵话草草了事。再往后,他想到一个办法,把这事告诉辉哥,毕竟他们俩年龄相差不大,有些事可以半开玩笑地说。故而,事发之前,除当事人外,仅有老于和辉哥是略知情的。不过现在,整个柳溪街都已然知晓。

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事体大致相同,只不过有两处小的区别。一处是故事的开头,两人之所以能纠缠在一起,主要原因不是宋玉英的勾引,而是屠夫的引诱所致。王高枝绝经日久,对那方面的事早已兴致寥寥。屠夫则正好相反,比起三四十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家得不到满足的屠夫只能去外面四处鬼混。其实早有人知晓屠夫这方面的故事,只是碍于面子没点破而已。有人说屠夫总是起早摸黑,其实并不完全是出去杀猪,过半情况是借杀猪之名先和外面的女人瞎搞一通,哪有杀猪要起那么早的?对此,王高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啊,她怕屠夫怕得像老鼠见了猫,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不闻不问,落得清静。另一处区别是文凤根本不知道屠夫和宋玉英的事。其实屠夫早就盯上文凤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那天宋玉英外出进货回来得晚才给了屠夫可乘之机。对日杂店,屠夫早已轻车熟路。加之两个小一点的孩子早已睡熟,屠夫很轻易地就得手了。事后,屠夫还威胁文凤不许对外声张,特别是不许告诉宋玉英,不然他们一家人都要遭殃。文凤一个女孩子家自然是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文凤毕竟还不通世故,事情轻易地就全写在那张青涩的脸上。宋玉英多精明的人,不出三天就发现了异样。在她一再追问下,文凤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屠夫所干的事和盘托出。宋玉英哪受得了这个气,私下里找到屠夫要大闹,要让柳溪街所有人都知道屠夫是个老淫棍。屠夫架不住宋玉英的折腾,更拿王高枝喝农药寻死的行为无可奈何,最终赔了一笔钱算是完事。宋玉英得了钱后转而再三安慰文凤,可事已至此,岂是三言两语可挽回的。无奈之下,她只寄希望于港生能早点提出结婚,好把文凤送出去。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更为离奇的说法。总之,只要有合适的切入点,柳溪街人总能编织出一个个情节跌宕起伏的故事,而完全不用顾忌当事人的感受。

好在另一件事的及时出现让柳溪街的议论渐趋缓和。周彦华考上了大学。经过三次高考,彦华终于考上了大学。听说周长山查询到儿子高考分数后喜不自禁,又哭又笑,涕泪齐下,像极了花少爷。这事很快也被柳溪街人改造成好几个版本,进行传播。人们乐此不疲。

港生在家连续窝了三天,没怎么吃喝,也没怎么睡,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烧窑一般。小司马和老于轮流前去探望、喊话,生怕他做出想不开的事。第三天晚上,待小司马喊完话——这是他们一天中最后一次来喊话,三天来这两个忠诚的人还像工作时那样兢兢业业。港生慢慢从椅子里站起来。身体僵得厉害,轻轻动一下都能听到关节处发出的咯咯声。两天没吃喝,确实有些饿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只能去饭庄看看。事发后这几天,他不在饭庄,想必小司马和老于也没正常营业。

朦胧的月光洒在地表,四下里阒无声息,这样的夜晚总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跌入某个看不见的陷阱。走出家门,港生感到深深的凉意,他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迈着飘忽的步伐向饭庄走去。

果不出他所料,饭庄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港生管不了那么多,径直走进后厨,快速做了碗汤面。热汤热面下肚,港生觉得舒坦很多,脸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吃完面,他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后,来到二楼那间属于自己的狭小办公室。正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给文凤、老于和小司马发过不知多少次工资。也正是在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他几次向文凤示好都以失败告终,这让他怀疑是不是房子的风水问题导致的。其实这里原本是个杂物间,在辉哥的再三劝告下,他才勉为其难地将之改造成一间小小的办公室。用辉哥的话说,已经是做老板的人了,哪能没有一间像样的办公室,那太不像样。改造后的办公室里只简单地摆着一张条桌,一把椅子,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辉哥送给他的做工十分精细的土铳。那是把让港生向往已久的土铳,他从来舍不得用它去打猎,平常上山还是用那把老式的土铳。他说老玩意用得更趁手。今晚,他要用这把新的土铳。

港生不慌不忙地取下土铳慢慢擦拭。银白的金属外壳映照出他冷漠的面庞。几年前这还是一张略显稚嫩的脸,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张中年人的脸,沧桑的外表下掩藏着虚伪和冷酷,再难见当年的真诚。这种真诚是在什么时候弄丢的呢?港生搜肠刮肚试图找出它消失的证据。是在砖窑厂爆炸的时候吗?不太可能,那会儿他还在和立民他们玩耍呢,不可能。是父亲变成肉冬瓜那会儿吗?好像也不是。那段时间他成天就想着照顾父亲,哪有心思想其他。是母亲出走?有这个可能。因为他曾想过用一种奉承的口吻给母亲写信,好骗取更多的钱。但这只是一个念头,并未付诸行动。变化不够明显。那是和大小司马开始打猎的那时候?还是后来开野味馆子、饭庄的时候变的呢?好像都找不出明显的改变印记,但又都多少能看出些许痕迹。

狗日的。港生悠悠空骂着,发现手心已沁出不少汗来。紧张、忐忑、惶惑、迷茫、兴奋,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心里到底有多少种情感纠缠在一起。港生从抽屉里取出三颗铁珠,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提着擦得锃光瓦亮的土铳,走出西街饭庄大门。后来,警察让港生再次回忆那晚发生的一切时,他说,在屋里时心里七上八下,人就像个无头鬼不知到底要做什么,但是走出大门,凉风一吹,心里登时明镜似的——我就是去打趟猎。

凌晨三点,港生来到渡马桥西堍。借着淡淡的月色,他将桥从东到西全检查了个遍,而后又去桥下看了看花少爷,花少爷裹挟着厚厚的破衣破被,呼噜大作。港生重新爬回桥面,捡了块干净桥墩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静静等候着,脚下的土铳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犹如一头嗜血猛兽正在等待猎物的到来。

东街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声音由远及近。时候到了,港生深吸一口气,提起土铳,缓缓走到桥中央,雕塑般伫立。摩托车载着雷一刀轰轰隆隆开到桥头,停住了。港生后来回忆说暗黄的车灯打在自己脸上,他根本没看到藏在灯后雷一刀当时的表情,不过想象一下,估计那张脸也不好看。

契爷,我只问你一句话,港生将土铳轻轻抬起来,指着雷一刀,你到底有没有做?摸着你的良心,说实话。是港生啊,我还以为谁呢。雷一刀不慌不忙地伸手去车尾,那里有用尼龙绳捆绑着的工具。别动了,站在原地。港生嘶吼着,举起枪杆,瞄准雷一刀。雷一刀依旧伸手去解尼龙绳。

砰!

花少爷说他是被第一声枪响惊醒的,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天上打雷。紧接着他听到桥上有吵闹声。一个声音不断问你到底有没有做,另一个声音不断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什么我们虽然不是亲爷儿俩,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看你比亲生的还亲。又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你还小,不懂,以后就知道也就那么回事。还有什么你今天要真做了错事,那今后可就要吃一辈子牢饭了,想想值不值。如此等等。花少爷说他听不懂。这时他总算分辨出声音尖利的好像是港生,沙哑的那个应该是屠夫雷一刀。花少爷又听见港生大声吼叫着说,那么说这事是真的,你真的做了,好,那我今天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用刀镟掉裆里那东西,要么我帮你一铳崩掉。这么说是没得商量了?花少爷说雷一刀说完这句话忽然嘿嘿冷笑起来,笑得十分阴森可怖,接着他听见叮叮咚咚的金属撞击桥墩的声音,随后便是第二声枪响,第三声。

完了,一切都将随着这几声枪响而结束。西街饭庄、文凤、狩猎,所有的都会变成一个大大的气泡,被风轻轻托起,随即噗地一声炸裂。

滋滋——嗡嗡——滋滋——嗡嗡

那个该死的声音又出现了。港生扔掉手中的土铳,掉头就往笸箩山跑。

三声枪响后,花少爷听见一个东西从桥上扑腾掉入河中。片刻后,吵闹声消失了,只有摩托车还在轰轰隆隆个不停。花少爷在破衣破被中吓得直哆嗦,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他才惶恐不安地从桥下钻出来。桥面上摩托车还在不断地发出轰鸣,淡黄的灯光照在灰白色的桥面上,四周散发出蓝幽幽的死亡之光。桥面上横七竖八散落着各种杀猪刀,杀猪刀不远处是一柄沾着血迹的土铳。河里的水草中漂浮着一个人,淡淡的血线从他身下冒出,顺着流水的方向往下游流去。

河里冒血了,河里冒血了,河里冒血了!

两天后,李港生在钟鸣寺被公安带走了。有好事的柳溪街人还专门前去看热闹,他们说港生被铐上手铐时一直吼声喝叫:出来呀,给我出来呀。像是中了邪、发了疯,又像是在喊老和尚。就在港生下山的同时,几乎所有看热闹的柳溪街人都听到一个空洞而苍老的哭腔。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声音犹如山林里逐渐升腾起的一团雾霭将人们紧紧裹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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