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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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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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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四十二章 乌篷船

港生精力涣散、心神不宁的表现,六叔早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排练时他总要找机会旁敲侧击地说几句。港生是懂六叔的,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拉回现实。但这种状态仅能持续十来分钟,好点的话二十分钟出头,他又会重新陷入痛苦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港生啊,一个男人最怕犹豫不决,你也年纪不小了,应该懂这个道理的。港生啊,人贵自知,要先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才能去称量别人不是?港生啊,有些事就是命,命里有就有,没有强求不得,不然容易出问题的。港生啊,你要抬起头来过日子,不能只盯着脚尖处那巴掌大一块地,会把日子过呆板咯……

六叔不断婉言提醒港生,一个星期时间过去却也没能达到如期的效果。

一天,排练结束后,六叔拿着两根黑亮的钓鱼竿走到港生跟前邀请他去砚河上钓鱼。听说最近水库开过一次闸,砚河里有大鱼,不妨去碰碰运气,兴许能钓上来一两条大家伙呢。你以前不是开过饭店嘛,给大家伙儿见识一下你的手艺。六叔兴奋不已,又是拉港生的衣袖,又是拍他的肩膀,极力怂恿他去钓鱼。六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不是那种坐得住的人,你知道的。没关系,试试,坐不坐得住再说。

六叔根本不给他继续辩白的机会。走,走,走,别浪费我花大价钱买的鱼竿。港生被拖拽着往砚河而去。

由于近期雨水丰沛,上游水库时不时开闸泄洪。砚河水不似以往那般清澈,浑浊中夹杂许多枯枝烂叶以及上游抛扔的各种垃圾。婴孩用过的尿不湿、各色塑料袋、各种衣裤鞋袜、女人的文胸、甚至半头死猪等等。在水流的作用下它们不断上下翻腾着往下游流去。六叔带港生来到上游一处建在河湾的垂钓房里。河湾不大,却被水流冲刷出了一个天然的小型蓄水池,水在脚下回旋打转后缓缓流向下流淌。垂钓房被建造成乌篷船的式样,小船的甲板上共设有四个垂钓位,一头两个,船舱比正常的乌篷船舱高,人走进去根本无需弯腰,且船舱里面有简单的家具,可做饭、休息。在河水的涌动下乌篷船轻轻摇晃,颇有一番临江垂钓的风味。

砚河怎么越来越脏了?港生感慨道,以前小时候还喝过这河水呢,现在都不敢把脚放进去。六叔用鱼网捞起水中一块尿不湿,呵呵笑了笑,说,世道在变,你小时候应该没见过这东西吧?港生摇头,说,那会儿哪有这些东西,不都是在裤裆里随便塞块棉布片嘛。六叔将尿不湿放进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里,说,那还是富裕的门户才会塞棉布,一般家庭谁会拿棉布来做尿布哦,现在不同咯,完全不同咯。你说的一点没错,世道在变,活法在变,人心也在变,什么都在变。所以啊,(六叔递给港生另一只网)来,搭把手,把远处那几根枯枝捞起来,所以啊,有些事经过十年、二十年,变化很大,你不可能也不能再用小时候的眼光去看待。二人边闲聊边清理掉漂浮在河湾里的垃圾。

差不多,可以放线了。六叔有条不紊地挂饵下钩。不瞒你说我这是第二次钓鱼,第一次钓鱼我都不记得是哪年的事了,只记得那会儿还是个孩子,那年月闹年馑,也就学着大人的样子,扛根毛竹穿根麻线,跟在大人们屁股后面去湖里钓鱼。六叔说话很温柔,似乎怕吓到河湾里的鱼。后来,有一次去钓鱼差点丢了小命,我的鱼钩被水里的东西挂住了,我想把它拉起来,没想到我脚底一打滑,竿没拉上来,自己被拉下水了,要不是当时有大人在场,估计被湖鱼吞进肚子咯。哈哈哈,没想到你小时候也有过这种窘迫。嘘,嘘,小声,小声。六叔已然进入垂钓的角色。

一个小时过去,六叔也仅钓上两条筷子来长的白条鱼,港生始终一无所获。他不断挪动屁股下的凳子,彷佛每挪一点就会更靠近鱼儿一些,如此数次,浮子却一直纹丝不动。港生气呼呼地将钓竿拉出水面,走到六叔身旁。六叔,这里是不是没有鱼啊?怎么可能,我这不是钓上来几条了嘛,有点耐心。港生硬着头皮把钓竿重新抛进水中,眼巴巴望着上下飘动的浮子,嘴里不停碎碎念,鱼儿啊,快上钩吧,鱼儿啊,快上钩吧。

暗流涌动的水波上忽而影现出文凤的脸,文凤向他招手,还冲他笑。她的笑容十分灿烂,好似在向他问候,向他示爱。文凤,文凤。就在港生试图伸手去掬捧水波上文凤的脸时,六叔的嘶喊声灌入耳朵。港生,港生,大鱼,快,收线,收线。六叔疾风般冲到港生身旁,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钓竿。只见浮子快速钻入水中,六叔一使劲浮子又渐渐浮出水面,但很快又被拖拽进水下。很显然水下有条大家伙咬钩了,而且劲头很大。搭把手,快。港生如梦初醒,帮六叔一起紧紧拽住钓竿,任由水下的大鱼东窜西游。

大约半小时后,大鱼终于疲惫地缓缓浮出水面。拿网兜抄。港生像个听话的学生,操起网兜就抄。一条七八斤重的草鱼被拖上了甲板。六叔放下钓竿,气喘吁吁地坐到甲板上,大笑着喊道,大家伙,真不小,够吃一顿的,港生,这可是你钓上来的,你一定要好好烹煮,煮好吃点,多吃点。港生笑而不语。那晚,港生的确吃得不少。虽然多年未曾进过厨房,但记忆中的一些做法他还是会的,大鱼经过他的手烹煮得十分入味,他也因此喝了点酒。微醺之际,他告诉六叔以后还想去钓鱼,想去多钓几条大鱼回来犒劳大家。六叔自然是高兴开心的,只是他不知道港生所谓的钓鱼是为了清静,为了躲避众人耳目。同时还想多看几眼水面上文凤的笑脸。腌鱼的时候听他们聊天说立民今天带着一个女人去了外地,说是去旅游一段时间。那个女人除了文凤不可能是别人。港生想,所谓的一段时间还不知道是多久,或许等他们回来他就再也见不到文凤了。故而,唯一能见到文凤的只有那片水波上,而且,他坚信只要自己去就能看到,无论什么时候。

钓鱼上瘾啦,可不是每次都能像今天这样钓到大鱼的。六叔调侃港生,有时坐一整天也未必能碰上一条鱼,也可能好几天钓几只螃蟹小虾什么的,连碗汤都做不出。港生呵呵一笑,说,不怕,钓到大鱼拿来给大家伙打牙祭,钓到小鱼小虾我就煮碗汤,一个人偷偷喝了,谁都不说。港生的话引得哄堂大笑。好你个港生啊,鲜鱼汤就是舍不得分我们一口,太不仗义了。港生港生,一个人吃独食合适不?港生,我们下次不要吃大鱼,你就给我们弄点小鱼小虾汤喝喝就行。港生,他们在咒你每次都只会钓到小鱼小虾,我觉得你肯定不会,下次肯定还能钓到点别的东西,像破鞋、臭袜子什么的。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港生也跟着笑起来,彷佛笑话的对象根本不是他。其实戏班子内部一直如此,相互之间经常揶揄取笑,但谁也没有伤害别人的意思。前一分钟怒怼的,后一分钟可以相视傻笑,港生十分喜欢这种氛围,有时也非常享受这种被调侃的感觉,这是被备受重视的体现。

进入夏天,柳溪度假村的旅游也淡了许多,十天半个月才会有演出任务。因为彦华的新剧还没筹备好,戏班子也进入休整期。每天除去早午两次排练,其余时间都闲。有人趁着这个时机去做点小生意,有人回老家探亲去了。港生偶尔去探望一下老于,其他时间全在乌篷船里度过,吃喝拉撒几乎全在这一方世界里。乌篷船和小河湾几乎成了港生的世外桃源。

鱼竿抛进水里,港生就会满怀期盼地注视着水面。随着季节的流转,砚河水也慢慢变得清澈起来。河湾的水比较深,呈墨绿色,宛如一块翡翠盘从他脚下延伸到河对岸。通常鱼线下水不久,翡翠盘上就会浮现出文凤的身影。有时候文凤只对他笑笑就消散在水波里,更多的时候文凤像是活生生的存在。她会跟他说话,用各种表情逗他,偶尔还可能会给他跳支舞、唱首歌。翡翠盘中的文凤是活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孔雀。

一个阴沉闷热的下午,砚河上下垂钓的人很少,港生依旧如常,独自坐在乌篷船的甲板上。不远处的笸箩山顶乌云逐渐密集,雨应该就在不远处。也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这几天睡眠的问题,今天从来到乌篷船里到现在始终不曾见到翡翠盘上的文凤。这让港生烦躁不安,鱼钩一次次甩入河水,又一次次拉出水面,鱼食换了一茬又一茬,也不见浮子有半点动静。港生索性将鱼竿固定起来,从乌篷船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踱回这头。他想抽烟,可身上没有,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河面上一片死寂,没有风,麻柳都懒得摇动腰身。

踱了七八个来回,港生忽而对着墨绿的翡翠盘粗声大喊,文凤!说来也怪,仅几分钟翡翠盘中就显现出文凤的脸来。这么热的天,你咋不回家歇着呢?文凤问,难道你不热吗?热,可是我不怕。文凤咯咯一笑,说,来,港生哥,跳到水里来,水里凉快,你要凉快凉快,不然容易中暑。港生愣了半秒,说,不,我不跳,我怕跳下去把你撞散了。不会的,不会的,你尽管跳,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真的吗?真的,跳吧。港生脱去上衣和裤子,纵身跃入幽深的翡翠盘中。水里面真凉快啊!港生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文凤,文凤,你在哪儿呢?我就在你耳边啊,你朝这边看。港生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文凤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正朝自己滴溜滴溜转动。这是年少时曾百看不厌的那双大眼睛,港生的心颤抖不止,他伸出双手去捞,文凤的脸颊便捧在了他的手掌心里。他用脸颊去感受,文凤樱桃般的小嘴贴了上来,似乎是热的又似乎带有一丝凉意。他用嘴巴去亲,文凤默契地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港生亲吻自己的眼皮、脸颊。这美妙绝伦的一刻他期盼良久啊,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与文凤听,但一切又尽在不言中。他们不断地亲吻对方。忽然,文凤推开他,咯咯笑着游开了。很快,他又感受到文凤就在他耳边呼吸。果如文凤所言,她存在于港生周围的任何一处,港生被无数个——其实只是一个但变幻莫测——文凤所环抱。

他和所有的文凤聊天、嬉戏、亲昵,并深深地陶醉其中。港生感觉自己的下身逐渐紧绷起来,平角裤早已变成牢笼。他奋力扯下平角裤,手不由自主地往身下游移。乌云聚集的速度越来越快,天空愈发阴沉,港生的心和身体在翡翠盘中缓缓奔向制高点。伴随着霹雳的雷声,一切都在瞬间迸发。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港生仰躺在碧绿的翡翠盘中,宛如新生的婴儿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翡翠盘中的文凤被雨滴一点点击碎,随流水缓缓而去。

文凤,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港生的话回荡在砚河两岸。

接连好几个晚上,港生都梦见文凤。她时而游弋在翡翠盘中,时而飘荡在笸箩山清晨的氤氲中,时而又站立在渡马桥头略有所思地望向柳溪街。她几乎无处不在,有时在他眼前,有时在他身后。她不断地问他问题,似乎她脑子里郁结了成千上万个问题,这些问题像一条条小虫子噬咬她。港生哥,你现在孤独吗?港生哥,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港生哥,你看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吗?港生哥,你爱过我吗?港生哥,我想把自己给你,你还会要吗?港生哥,你杀屠夫是因为你爱我还是因为他玷污了我?港生哥……

港生总会紧紧地拥抱每晚的梦,不让它们从自己的脑海中流失。他要记住文凤的每一个问题,等来到乌篷船上,扔下鱼线,看到翡翠盘中的文凤,他便一一作答。文凤啊。港生总是像个老人似的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算不算孤独,你要说孤独吧,身边又有六叔和一帮师兄弟,他们会陪我说话,陪我聊天,天上、地下,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什么都说,什么都侃。不过有时候又不太想和他们胡侃瞎吹,总感觉不着调。你说这算不算孤独?大概也算吧。文凤啊,我这四十多年里,真正开心的日子全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呀,早些年和你一起时兴奋得不得了,时时刻刻都想看到你,牵着你的手。现在我又有了那种感觉,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回到柳溪街后没看到你是不是会不一样。也许吧,但是没有如果,我真真地看到了你,你就像这河里的漩涡啊,我掉进去就出不来。昨晚,你问我有没有爱过你,我只想告诉你,你是我的孔雀,孔雀!

又一天,也就是文凤问他是否还会要她的第二天,港生痴痴地凝望着翡翠盘一整天,几次鱼上钩他都忘了拉竿。再往后一天,港生捧起翡翠盘中文凤破碎的脸,泪眼婆娑地说,文凤,文凤,你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屠夫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为了,为了这事已经付出了二十年的代价,你不应该再问这事,不应该。港生越说越激动。换做任何一个人当时都会冲动,但是没有几个人会真的想去杀人,特别是杀一个屠夫,你要知道那很有可能会变成他杀你,而不是你杀他,因为他杀生惯了,你却会恐惧,十分恐惧。可是我杀了他,而且干脆利落,根本没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他就死在我面前,像他们家那条老狗死在我面前一样。我紧张、害怕、恐惧,甚至想过拿起枪对自己胸口来一枪,但是我下不去手,因为他才是罪魁祸首,我不是。港生一甩手将文凤破碎的脸泼洒进翡翠盘中,文凤消散不见了。

就在文凤消散后不久,六叔来了。怎么样,有没有钓到大鱼?六叔拉了拉港生手中的鱼竿,说,你很久没钓上大鱼了,大家伙也馋的不行,一个个都在问啥时候能再吃上一条你烧的大鱼呢。港生将鱼竿拉出水面,鱼钩上的饵早已被吃得精光,他一边挂饵,一边淡淡地说,大鱼?大鱼都精着呢,只咬一半的饵,咬完就跑,根本不给机会。也是,不可能天天钓到大鱼的,还是需要一些运气,当然,更需要耐心。六叔坐到港生身旁,望着碧绿的水波喃喃地说,我看你就极有耐心。港生立即意识到六叔的话里有话。六叔?六叔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有些鱼拉出水是开心、喜悦,有些鱼却只会带给你烦恼,比如河豚,钓上来不会处理的话,只会让你中毒,甚至丧命,真要那样的话,还不如不拉上来。港生默然不语,他清楚六叔话里的河豚指的是谁,他也知道六叔在暗示他目前的处境,稍有不慎,他可能又会变成一个受害者。可我怕吗?港生问自己。

没等港生回答自己,六叔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立民回来了,刚去找你没找着,你看下午是不是去见见他?该来的总会来,你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钓鱼。六叔说完穿过乌篷船,向岸边走去。从最后一句话里,港生感受到了六叔的一丝失望。我害怕吗?我到底害不害怕?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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