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送灶神的当天,港生一大早送完灶神便招呼大小司马来帮忙,在自家门前挂上一块白底黑字的匾额:柳溪野味馆。匾额是港生去笸箩山砍了棵槐树锯出来的,修好毛边,打磨光滑后他又请周校长帮忙写下那五个隶体大字。周校长开始想从右往左写,港生说不行,人家会看成馆味野溪柳的,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周校长说古代人都是从右往左看的。港生赶忙制止住周校长手中的大毛笔,说,校长,老师,现在不是古代,你去看看县城,哪家馆子门头上的字是从右往左写的,都是从左往右。周校长拗不过,只能从左往右走笔,洋洋洒洒写下这五个字。接着他还想在旁边落个款,又被港生拦住。港生说那也不行,好端端一张白脸,非得整个大黑痣在上面,会很丑的。周校长也就摇头作罢。不懂规矩,不懂规矩。港生陪着笑,说,新时代新规矩。周校长不再争论,他清楚再多的争论都是对牛弹琴。字写好,港生找来一些白漆,将整个匾额漆成白底。一块白底黑字的大匾额也就成了。
挂好牌匾,港生从家里拿出八挂千鞭炮,拆开来,首尾连接到一起,点燃。他拖着长蛇般噼里啪啦的鞭炮,从西街往东街走,身后大小司马不住吆喝:柳溪野味馆子开张啦,欢迎老少爷们儿齐捧场啊!山鸡野兔麂子肉,蒸炒焖炸烧烤溜,味高价廉不容错,有请野味馆里坐。词是雷一刀仿照评书想出来的。对自己的这篇得意佳作,屠夫兴奋了好几个晚上。史铁匠甚至还在深夜人静时听到屠夫在家大声唱读说辞。当港生一行三人拖着鞭炮来到肉铺门前时,雷一刀还递给大司马一面锣。大小司马兴奋不已,敲着锣,肆意吆喝不停。
整条柳溪街的人都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说这几个娃是在说书,马上就有人反驳,说书是站在固定的地方,这个不像,更像唱戏。于是人们开始比较三人谁唱得更好。有人觉得大司马的声音好听些,圆润许多,有人觉得港生的声音更好听,宽厚不少,更像个男孩子的声音。还有的说这是在欢送灶神,就是不晓得灶神经不经得起这么隆重的欢送。总之就是没人提及柳溪野味馆的事,即便有也是小声嘀咕,大都显得极为不屑。
从西街到东街,鞭炮堪堪放完。港生又命令大小司马敲锣呐喊往西街去,重新吆喝一遍。折返途中,港生看到了躲在柜台后的文凤,她脸上荡漾着浅浅的笑。这个笑让港生心里升起阵阵暖意,也给他增添了许多信心。不知不觉间他的嗓门又提高不少。
第二遍吆喝时,花少爷加入到队伍中,他也跟着一起胡乱喊叫起来,这更增添了笑料。有人就打趣问花少爷是不是准备带花花和爱爱一起去下馆子。花少爷咧开嘴大笑着说,下,下。于是那人又问,下馆子,请他们吃什么呀?花少爷又笑嘻嘻地说,吃狗肉。狗肉有土腥味,不好吃,应该吃山羊肉,野山羊肉好吃。花少爷拧着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吃,不吃,骚,羊肉骚。你狗日的既要花花,又要爱爱,还怕骚?这惹得满街人笑得前仰后合。再次吆喝到肉铺时,雷一刀接过锣,狠狠敲几下,扯开嗓门,说,柳溪街的老少爷们儿都听着,李港生的手艺我是尝过好几次的,美得很,别看人家年纪轻,烧的菜还是很入味的,几块钱吃一顿野味,便宜又实惠,想吃的都去给娃捧个场啊,我这个做契爷的待娃多谢各位老少爷们儿啦。
雷一刀的话刚落音就有人发难。你这个做契爷的是不是先给大伙儿带个头,去给娃捧个场哦?那是肯定的,娃的馆子开张,契爷能不去捧场么?雷一刀把锣敲得梆梆响,说,中午就去,港生,一会回去给契爷焖个野兔端过来。港生点点头。一个焖兔子也叫捧场,不说十个菜,七八个要点吧?你个黑狗日的净说风凉话,有种你去点一头牛,保证港生给你做得出来。不点不点,牛肉也骚,尤其是小母牛。众人哄笑,花少爷也跟着咧嘴大笑。笑声刚消停,又有人说那以后家里锅铲不是要生锈了?狗日的,又不是让你餐餐下馆子,偶尔打打牙祭总还是可以吧。就算不让锅铲歇歇,也让你堂客歇歇吧,夜里不歇,白日里也不歇,那哪行呢?他的话再次引发一阵哄笑。满街的人很顺畅地便将话题拐带进了打情骂俏和情色笑话中去。雷一刀让港生带着大小司马回去,不用再吆喝,回家等生意就行。
房子早几天就收拾出来了。港生带着大小司马粉刷了一遍墙壁,清理掉屋子里一切看着碍眼的杂物。彻底打扫完卫生后整间屋子也显得干净亮堂许多。厨房里的所有炊具也是三个人蚂蚁搬家似的从县城搬回来的。液化气灶,各式锅铲刀具都齐全。杯盆购置得不少,清一色都是白胎蓝纹的瓷碟瓷盆。随后,港生又把司马家的八仙桌和四条凳子全部搬了过来,于是一间拥有两桌八凳的小饭馆便像模像样起来。
回来后,三个人便开始漫长的等待。刚开始,三人还都坐得端端正正,时刻准备着客人们的到来。左等右等,等到午后还是没有一人光顾,心气在等待中逐渐泄了。大司马趴在桌上东张西望,无所事事。港生翘起二郎腿抽着烟。小司马干脆打起盹来,三人东倒西歪,完全没有早上的兴奋和激动。从早上到傍晚,港生除去给雷一刀端去一盆黄焖野兔,就再也没有其他生意。雷一刀点的黄焖野兔,港生执意不收钱,雷一刀非要给。二人拗了半天,最终港生还是没收,雷一刀也就把钱顺手塞回裤子兜里。眼看晚饭的时间就快过去,还是没有一个生意,这让港生和大小司马心灰意冷。大司马不住地骂柳溪街人不懂得过日子,有好日子不晓得过。小司马趴在桌子上睡得很香。港生坐在条凳上,时不时站起来,伸长脖子向外打探一番,看是否有客人前来,可是门外始终悄无声息。
天不经意间就黑了下来。港生干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望着自西向东星星点点的灯光,闷声不吭。大司马一个劲地催促要吃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港生没好气地说要吃自己做去,依旧抽烟。小司马不得不拉着大司马一起去做饭。肉菜小司马不敢动,他炒了个青菜,烧了个豆腐,就着白米饭大吃起来。港生在兄弟二人的一再催促下勉意吃了点。碗筷收拾完,又是沉默地抽闷烟。还是大司马打破沉寂,他气呼呼地说这算什么事吗?从早到晚一个客人都没有,这馆子还怎么开下去?不如不开,继续去打猎卖兔子山鸡什么的,来得更直接。小司马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大司马,又偷眼瞄了瞄背身坐着的港生。港生根本没有回答大司马的意思。大司马继续抱怨,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冬天还没什么,死兔子死狗都不得坏,春上一过,东西都留不住,到时候连臭肉都没得吃,不饿死才怪呢。港生呼啦一下从凳子上坐起来,眉头紧锁地说,你们要不愿意一起干的话,现在就滚,滚,滚远点,以后也别再踏进这个门一步。滚就滚,有什么稀罕的。大司马拔腿就往门外走去,小司马见势不妙,赶忙上前去拽大司马的胳膊。哥,哥,你回来,回来。
大司马刚冲到门口便一头撞到黑暗中走来的一个人身上,双方哎哟一声都摸着自己的脑门,直喊疼。待来人直起身,小司马才发现是老于。老于,老于,你这么晚往西街跑干嘛?老于捂着脑门子,将大小司马扫了遍,问,怎么?已经打烊了?打羊(烊)?打什么羊(烊)?我们从来没打过羊?老于又哎哟一声,说,傻,傻,傻,都傻透了,打烊不是说你们打野山羊的意思,是关门的意思,啥哟,啥哟。小司马这才反应过来,哦,哦,没,没,没打烊呢,你要吃饭?不然你以为我摸黑跑你们这干嘛来呢?
老于的话早传到屋内港生耳朵里。港生兴蹦蹦地迎出屋,将老于拉到屋内坐下,又招呼大小司马去后厨准备生火做菜。大小司马瞬间忘却了刚才的不快,你推我搡地挤进后厨。港生问老于吃点什么。老于还是捂着脑门,说,港生,你给我烧半份野山鸡,盛一海碗米饭,可以不?半份野山鸡?港生惊讶地问,从来没听说点半份菜的,你点半份让我怎么烧,我给你烧野山鸡的哪一块肉合适呢,你说是不是?老于支支吾吾老半天,将捂着脑门的手伸进口袋,说,港生,港生,我晓得你那野山鸡的价钱,我呢,也是从早到晚才吃这一顿,兜里也只有这六块钱,你要是能卖,你就卖个半份,真不能卖,我也不强求,这就回去烧个红薯,也能填饱肚子。老于说完将钱往港生跟前送,见港生脸上犹犹豫豫,他便起身准备往外走去。港生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老于,你别走。说完将老于手中的钱勾了去,并将他摁回条凳,说,你稍微坐会儿,我这就去给你烧,不是半份,是一份,一盘子。老于说那怎么好意思,说好半份就半份,多了也吃不掉。港生把钱揣进兜里,又给老于倒了杯热水,说,另外半份算我请你吃的。说完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一盘红亮亮、热气腾腾的野山鸡和堆得小山样的一海碗白米饭端到老于跟前。老于也不多问,拿起筷子就吃。山鸡肉从左边嘴巴进,大小骨头从右边嘴巴出,老于就像一台拧足发条的机器,不断将整块整块的山鸡肉咬碎送进空虚的胃袋。他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夸赞港生手艺又有精进。好吃,好吃,太好吃了,比上次的还入味,更有嚼劲。小司马说你这是饿的。老于直摇头,不不不,绝对不是,手艺长进大。大司马说你这是因为钱付得少,吃起来就更有味。老于噗嗤一笑,差点被汤汁呛着。港生让他慢点吃,别噎着,饭不够再添。
港生花半小时做出来的一盘菜,老于只用不到十分钟就吃得只剩一堆零散的细骨头,汤都被他拌饭吃得精光。大司马打趣说老于吃过的饭碗比以前屠夫家雷声舔过的钵还干净。老于嘿嘿笑笑,用袖子揩去嘴边的油,接过港生递去的香烟,美美吸上一口,说,港生,你这样做菜不行的。怎么不行?港生很疑惑。你看,我只点一个菜,你忙活快一个小时,我要点两个菜你不得忙活一晚上,那要同时来两桌人吃饭,你还忙不过来,你说是不是?大司马很不爽地怨怼起来,老于,你个老乌龟,得了便宜还卖乖呀,吃完还不快点滚。老于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说,港生,这样可更不行,你是做生意的,要是个个都像他(指着大司马)这样,你这生意肯定不长远。大司马愤懑不已,立即就要把老于往门外推。港生狠狠锤了大司马一拳,让他别疯了。大司马这才悻悻地退到一边。老于又说,我现今是没进过县城那些大馆子,但以往城里的茶馆我是去得多的,那里面的人不管老板还是伙计,见人都是一脸笑,你这虽然是个小馆子,我觉着和茶馆是一样的,都要好好伺候着进来的每一个人。港生茅塞顿开,连连称赞老于的话在理。老于也就尾巴翘上天,说自己不会白吃那半份野山鸡的,总得做点贡献的,于是又拉着港生和大小司马说了好大一通,但说来说去还是那个意思,要学会伺候人。听到最后港生都觉得再听下去耳朵要起茧,而且他对“伺候”二字有些心生反感,于是找个由头把老于打发了回去。
总算出了第一单生意,港生从兜里掏出那六块钱,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有了第一单就会有第二单,有第二单就会有第三单,生意只会越做越好的。大小司马也跟着摸了摸那六块钱,感慨不已。
收拾好碗筷、桌椅,港生把大小司马喊到跟前,要求他们以后务必做到老于刚才提到的:所有菜品都早早准备好,免得客人多的时候抓瞎。这点大小司马都认可,只是就准备的数量问题三人争执了片刻。最后得出结论,无需过多,每样一份足够。接着港生又说到伺候客人的问题。他让大小司马以后见人一脸笑,待人接物有礼数,上门的都是客,不许慢待客人,不许戏弄客人。小司马都能听进去,大司马却展露出满脸的鄙夷,觉得这日子没以往过得轻松自在,还不如回去打狗。港生也毫不客气地说你只管走好了,我保证不拦你,你也甭想我会去找你回来,甭想。小司马从中斡旋几句,大司马也就不吭声不吭气地回家睡觉了。第二天大小司马依旧按时按点地来到野味馆,帮忙打扫卫生,准备菜蔬。只不过,从那天早上起,大小司马更像两条哈巴狗一样,脸上始终绽放着可人的微笑,甚至大笑。
从腊月二十三到二十八晚上,除去老于那半单生意,再无其他。大小司马自打被港生说过后,开头两天还能喜笑颜开地站在大门两边,像两只招财猫那样等候客人上门。后面也一天天消沉下去,脸上再很少见到笑,即便有也都是使很大劲挤出来的,笑得面目狰狞,笑得龇牙咧嘴。港生也差不多,开始还背着手走来走去,似有期待,一有脚步声立即迎上去,但数次过后也不再有条件反射,只是偶尔探出脑袋望一望,和过往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侃上几句。日子过得不甚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