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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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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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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三十六章 丑角

这个春节,港生过得充实而疲惫。腊月二十八傍晚,老于病倒,需要有人一直照料。港生不得不去小心伺候着,排练房和老于家两头跑。有时排练结束跑到老于那儿就哈欠连天,瞌睡不断。他实在太累。老于其实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就是一般的感冒。但由于年老力衰,他总感觉抬不起头、拖不动腿,且咳嗽连连,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已,港生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他快不行了。医生来看过,没什么大问题,吊几瓶水的事。几瓶盐水下去,老于的状况也基本稳定下来。不过他还是感觉全身乏力,床前必须有人经常服侍着。

港生一天要去三到四趟,帮他准备吃食物,扶他起来拉屎撒尿,有时去得晚了,还需帮他收拾满身的秽物。后街好事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说老于就算有后也未必能赶得上港生这样。也有说港生肯定是有所求再不就是有所图,要不是为了从昏头的老于那扒拉点钱财出来,就是为了得到老于身后的房子和存款。港生根本不关心这些,他也没那份闲暇和闲心去关注这些,他只想排好戏的同时照顾好老于。他真的不希望老于死掉,那样他连个可以说几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那日子得有多孤寂啊。

年三十,六叔给戏班子放了半天假。上午排练完港生买了一些菜直奔老于家,为年夜饭忙活起来。许多年没下厨,手艺生疏,加之又没以往那样的食材,港生做出来的菜虽然还能吃,和以前比简直天壤之别。一共六道菜:醋排骨、红烧鲤鱼、五色鱼丸汤、香菇鸡丝、青红椒炒蛋、煮干丝。都是些家常菜肴,而且每道菜的分量也不大。港生早想好了,不需要十个菜,十全十美固然好,六六大顺也不错。主要只有两个人,做多了也吃不掉,浪费。

年夜饭做好,港生按俗敬了神,放了鞭炮后把老于请到桌旁。老于精神头不好,但还是硬撑着装出满脸笑意地陪港生一起吃。港生啊,过年啦,多吃点。老于一直鼓动港生多吃点,自己的筷子却只是偶尔动一下,挑起其中一两根鸡丝放进嘴里,缓缓咀嚼。吃,你也多吃点,老于,多吃点身体才会好得快,来,我来敬你一杯。酒是没有备的,港生举起茶杯,毕恭毕敬地敬了老于一杯茶,祝你年年健康!老于听得呵呵笑。还不晓得能再过几个年呢,老于悠悠地说,不过今年算是过去了,赚了。港生啊,你敬我的酒,我要给你压岁钱的,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也下不来,这样吧,老于喘了口气,继续说,床头柜里有钱,也有红包,你自己去拿钱包一个,大小不拘。不不不,港生直摆手,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压岁钱呢。你这娃娃不懂事,这不只有我们俩嘛,图个喜庆,图个吉利,快去,快去。老于喘着气催促港生去,港生不得不从命。他从床头柜里拿出红包,取了一张十元的钞票放进去,返回饭桌。你拿了多少钱啊?给我看看是不是少了。港生撑开红包,露出那张十元的钞票。少了,少了。老于不断地说少了,去,再去取,多取几张一百的。老于,不用了,你也说了,就图个喜庆,图个吉利,十元够了,十全十美嘛。老于喝了口汤,说,我的钱已经没用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带不走的,你说我留那些钱有何用?老于啊,我不管你钱多钱少,那都是你的,我不能要,后街已经有人在嚼舌根了。我是个大男人,不能指着你过一辈子,是不是?说的是,说的是,人穷不能短了志气,男人活着就要抬头挺胸,我这一辈子没活出这种样子,你可以。

二人如父如子般亲切交谈着、吃着、喝着,听着外面稀稀疏疏远近不一的鞭炮声,年就这么过去了。

年初一港生睡了个懒觉,下午开始他就再次投入到傩戏排练中去了。给他们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年初四旅游文化节就将正式拉开帷幕。作为文化节的重头戏,彦华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六叔也希望拿出最好的作品一举奠定傩戏在旅游文化节的地位。他也希望借此增加筹码,为今后争取更大的空间夯实基础。

按老规矩,每年正月初七戏班子都要举行隆重的请神下架仪式。由于彦华将旅游文化节的开幕式定在正月初四。六叔不得不将请神下架仪式调整到正月初三,加之今年排戏紧张,六叔和几位年长者商量后决定只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不像往常年月那样隆重,请神的意思到了,虔诚的心表达了就行。一大早,戏班子所有人就聚集起来,从活动室出发,来到笸箩山脚下。山脚的一块平地上摆放着桌案和一应祭品。看样子六叔和几位长者早已谋划好一切。今天六叔也和往常大不相同,他穿着簇新的戏服,上红下黑,脸皮子刮得异常干净,板寸头洗过、修过,看起来非常平整,与之前的杂乱形成强烈反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十分干练。六叔提着一只黑色鳄鱼皮小箱子走到案几前,轻轻咳嗽一声,整个笸箩山脚下立即陷入一片沉寂。清晨的寒风似刀片般从人们脸上削过去,现场并无一人抱怨天冷。大家屏气凝神地依次排在六叔身后,仔细观察着六叔的一举一动,人人脸上的虔诚表露无遗。港生心里却在猜测六叔拿的那只小皮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在一位长者的协助下,六叔燃香、化纸、放鞭炮。鞭炮声结束,六叔率领一众戏班子成员向笸箩山方向三鞠躬。礼成之后,一位长者从案几后面搬出一只盛有清水的盆,恭恭敬敬地放到六叔跟前。六叔缓缓挽起戏服的袖子,慢慢将双手伸进水盆里清洗。他一边洗手,一边嘴里不住地叨叨着旁人根本听不清的奇怪话语。后来六叔告诉港生,那是敬神的咒语,从开始到结束一直要念叨,只有那样神明才能找到下来的路,附着到脸子上,跟随戏班子一起驱傩保平安。如若不这么做,神明没能附着到脸子上,非但驱傩不成,甚至有可能害了扮演神明的生人(演员)。你想啊,一个人能斗得过一个妖魔鬼怪吗?那是肯定不能的,所以,要真那样的话就不美了。所以,请神十分讲究,决不能有任何迁就。以往请神前的七天里不能沾荤腥、不能喝酒、不能淫邪、不能打诳语,更不能有任何杀人放火之举,需尽量保持心平气和。不仅如此,请神之人还需沐浴熏香数日,以示对神明的敬畏。以前请神的程序繁杂,每一道程序都会有专门的人来引导。六叔说,随着时代的变化,好多程序慢慢被简化,甚至削减掉了,不能太复杂,现代人见不得那份慢。

六叔洗毕,接过干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双手后展开放在案几上的一块绸缎。绸缎里包裹着一把黑色的小钥匙,不消说这把钥匙肯定是用来打开鳄鱼皮小箱子的。六叔边念着咒语边将钥匙插入锁孔,只轻轻一旋,锁便打开了。放好锁和钥匙,六叔慢慢打开箱盖。港生注意到他在打开箱盖前后念咒语的速度明显比其他时候更急促,他的神情也更显紧张。在场的其他人则全部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眼多看,仿佛那只小皮箱子里藏着的就是某位神明。其实,港生反复琢磨几遍后也差不多猜到小皮箱子里装的无非就是脸子,再不就是戏服之类的东西。果然不出他所料,六叔打开箱盖,赫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脸子,只是这张脸子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脸子都不一样。这张脸子圆润而饱满,并不似其他脸子那般面目狰狞,相反,它看上去英姿勃发,颇具儒雅之气。而且整个脸子是金属质地,表层镀金,即便置于黑色鳄鱼皮箱子里也显得熠熠生辉,光泽照人。

这肯定不是用来戴着演傩戏的,因为这样的脸子不仅不会恫吓妖魔鬼怪,反而会让他们喜欢上。后来六叔告诉港生,那并非神明的脸子而是某个人的脸子。人的脸子?港生疑惑不解,什么样的人会有脸子?六叔反问,那样一张金脸的人在古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港生猜了三皇五帝,又猜了历代王侯将相,六叔均摇头。估计让你猜上三个月你都不一定能猜出来。六叔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位爷呀是位太子爷,他是南齐梁武帝萧衍之子,大名萧统。梁武帝封他为太子,后来他成了我们古池州府的土主。因为这位太子爷体恤民情,勤俭为政,所以他在池州府的口碑极好。可惜的是年仅三十一岁,这位太子爷就溺水身亡了,梁武帝追封他为昭明太子。所谓“德者必百岁祀”,池州府的民众后来为巫祝供奉这位土主,称他为案菩萨、广利王、文孝昭明圣帝。那天早上你看到的脸子,它不同于其他鬼神的脸子,它是仿照昭明太子年轻时的样子打造出来的。请神请神,请的就是那位昭明太子。那么有人见过昭明太子年轻时的样子?并没有,想象一下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嘛。

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六叔高举昭明太子的脸子,仿佛一尊佛塑立于案几旁,他跟前戏班子里所有人犹如信徒般弓腰垂首行大礼。大礼之后又是一阵鞭炮声,象征着昭明太子以及众神明从即日起将和戏班子在一起,直到傩戏结束送神为止。

正月初四,天气晴好。等待已久的柳溪旅游文化节终于在一片喧嚣声中拉开了大幕。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整个柳溪街从东到西人头攒动。这是柳溪街有史以来最大的盛会。人们怀着好奇和激动穿梭其中,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热闹,因为这热闹柳溪街几十年不曾见过。外地人的车从柳溪度假村口一直往外绵延了数里路。街上各种口音杂糅在一起,仿佛正在上演一支怪异的交响乐。人群中还夹杂着几个外国人,有黑有白,十分显眼。他们走到哪儿都会引起柳溪街当地人的侧目和品头论足。文化旅游节的气氛从柳溪度假村口一直延续到笸箩山山顶的钟鸣寺。人如过江之鲫,随大流奋勇向前,每到一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等着他们。

文化节的开幕式和演出放在龙湾酒店正门口的广场上。临时搭建的舞台早已布置得精美绝伦。舞台下摆放着数百张椅子。安保人员们逐一检视嘉宾卡,持有嘉宾卡方可入座,没有嘉宾卡的只能站在在外围远远地望着舞台上的表演。早饭时间过去没多久,这里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数百张座椅早已座无虚席。外围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圈人,有人甚至去当地居民家里借来、买来小凳子,或坐、或站,就为把演出看得清晰点。很快,外围就有人批发来塑料小凳,卖给需要的人。叫卖声、嚷嚷声、音响调试声、说话声、小孩哭闹声,种种声响交织在一起,将龙湾酒店门口这块空地映衬得火热火热的。

上午九点整,立民登台宣布柳溪旅游文化节开幕,并做了一番极具他个人特色的演讲。之后,文化节的演出正式拉开大幕。载歌载舞、吹拉弹唱,无一不有,无一不精。傩戏《石钟记》由于时长较长,又是彦华亲自开发的,属压轴大戏,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这让一直在后台候场的戏班子成员们颇感焦躁不安,气氛异常紧张。

六叔不得不忙前忙后,不停地鼓励大家,不住地单独提醒每个人该注意的走位、动作,以及唱法等等细节上的东西。提醒完又给所有人打气,让大家一鼓作气把戏演好。最后又说万一,万一真出了问题,没演好,一定记得把戏走完整。不能完美但是也千万不能半途而废,甭看看戏的人很多,懂戏的人没几个,懂傩戏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他们看的是热闹。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差错,只要把戏走完就还有机会,没走完,僵在那儿肯定就是个死。其实,这些话,六叔平时苦口婆心没少说,只是这个当口再提一遍无非是让大家警惕起来,也给所有人宽宽心。几个年轻一点的演员本就紧张得脸色发白,加之六叔这一说,不禁汗流满面,妆是补了又补。化妆师都忍不住打趣他们,说他们费化妆粉,化妆液。港生却始终非常平静,他还不时从门缝里偷瞄几眼外面舞台上的表演,悠哉游哉的,好像他只是个看戏的。

日近中天,报幕员终于将傩戏《石钟记》推上了舞台。

六叔一声长啸咿呀呀,算是定场,也算是给整个傩戏定了个调。这原本不属于戏的内容,是彦华要求的。到时候台上台下肯定十分嘈杂,不先定场戏没法演。六叔的咿呀呀更像是京剧中花脸的哇呀呀叫法,不过效果确实非常的好。台下瞬间一片安宁,所有人都引颈静候大戏开启。

一长段开场引言后,石姓书生领着男仆登台。

(生唱)路茫茫,水汤汤,科考路途心惶惶。辞却双亲与娇娘,朝迎曦光暮伴狼。攻读数载博登堂,定不负那少年狂。

(丑白)公子,有道是人生年少莫猖狂,你怎地还要不负那少年狂?莫不是把个古人书读进狗肚子里了?

(生白)咄!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家仆,竟敢如此出言相辱,看我如何收拾于你。

(丑急奔,白)莫要动手,公子莫要动手,包袱里全是夫人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衫,莫要弄污了,不好上身。

(生唱)美娇娘,美娇娘,日抚瑶琴夜缝裳。端的只盼早还乡,琴瑟和鸣雁成双。若今包袱徒然脏,唯恐娇娘心儿凉。

(丑白)我的好公子哦,还是早早赶路吧,莫要在此徒伤悲啰,早中状元早还乡,别,别,别……

(生白)别别别,别什么?

(丑白)公子,我说了你可别又提拳撵我。

(生白)你不说,我现在就撵你。

(丑急躲,白)别撵,别撵,我说,我说,别被那无耻赵员外拆散了鸳鸯哦。

(生白)话虽难听,可你毕竟是个老忠仆,我不撵你,我倒要感激你。

(丑白)羞煞我了,羞煞我了。你莫不是要给癞痢头上插花,哪使得啰!

(同唱)行路难,心烦烦,荆棘遍生水弯弯。主仆无事话闲谈,无端掀起新波澜。行路难,心烦烦,荆棘遍生水弯弯。

短短几场戏,港生饰演的丑角就勾住了场下观众的魂儿,逗得全场笑声不断,掌声是一阵接着一阵。受到些许委屈时他忸怩作态,像少女撒娇;碰到艰难时他逡巡不前,顾左右而言他,犹如耕田的黄牛怕套轭。港生完全不似平常的李港生,他真的就是一个老男仆,但和传统意义上的家丁仆从完全不一样。他很忠诚、天生乐观,但胆小怕事却又在与人相处时带有几分狡黠。基于此,他表演起来时而虚浮夸张,时而谨小慎微,有时小心翼翼,有时大大咧咧,完全就是观众的开心果。观众们都毫不吝啬地给他掌声和喝彩。

一直身处幕侧的彦华看得喜上眉梢,嘴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他知道戏成了,书生和男仆一正一谐,相得益彰。相较于六叔演的书生,港生演的这个丑角更具喜感,观众的掌声明显更集中在丑角身上。彦华忽然有了个新的想法,与其一直借助六叔的班底,不如多花点时间来培养港生,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但转念一想,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把六叔踢出局风险还是太大,还需一步步来。只要把港生捧出来了就不怕。没等戏演完,彦华就闪回幕后,走了。他要开始谋划下一步。那会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帝国的中心是他和立民。港生就像一颗绕行在他们外围的卫星,时刻不停地向外界散发出自己耀眼夺目的光芒,引来世人的关注和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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