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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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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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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九章 八仙花

砖窑厂变成了一座废墟,蚁巢的门洞被县公安局用砖头、水泥封锁起来,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估价充当赔偿金了,现场遗留下来的只有焦黑的瓦砾和残破的砖头。人们再也没有理由涉足其间。有人说那里面不干不净,是那些冤死鬼的聚集地。他们阴魂难散,有的在找自己被炸飞的手脚,有的在寻被炸药端掉的脑壳,大多数人在找他们被烧掉的皮毛,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不要去惊扰到他们。这种说法在柳溪街很流行,很有戏剧效果,特别是通过几个平常善于讲故事的人之口缓缓道出时更显紧张。往往言者不惧,听者惶恐,恍如置身其中,不由得毛骨悚然,晚上睡觉时还不忘脑补一下其中血淋淋的恐怖场景。还有人说那里面极有可能还有没炸完的炸药,最好别靠近,万一真碰到二次爆炸岂不是冤枉,白送性命。这种说法更朴实可靠,却毫无惊悚诡秘的感觉。人们宁愿相信前者却又始终以后者来告诫自己。故而,西街通往砖窑厂的路从此荒废。

不知是谁率先在自家门口摆了一盘八仙花,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柳溪街两旁一丛丛的八仙花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有白色的,有浅蓝色的,极少数甚至开始露出淡淡的红晕。花少爷也学着样子,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盆烂瓦片栽种起各色八仙花来。砚河沿岸的麻柳葱翠起来,一条条细嫩的葇夷花序迎风飘荡,和渡马桥上花少爷摆放的两排八仙花遥相呼应。柳溪街仿佛在用这各种方式告诉世人它正在一点点忘却砖窑厂爆炸所带来的的苦痛。

没有被爆炸殃及或受此影响不大的家庭开始逐渐恢复往昔的平静,那些被苦难的愁云笼罩着的家庭却不得不循着某种艰难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图将生活拉回原来的轨道,但个中听彻心扉的苦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咂摸一二。

周家需要支付的赔偿金高得吓人,金月娥散尽所有积蓄还有很大一个窟窿。无奈之下,她只能卖房子。房子的钱填补了几个窟窿,剩下的窟窿只能用欠条来暂时弥补。那段时间金月娥写欠条写得手都麻木了。周财广家的房子低价卖给了雷一刀,雷一刀觊觎周家那座院子很久,这下终于得逞,美中不足的是那些高档家具在他入住前几乎被洗劫一空。雷一刀徒呼奈何的同时还不忘表现一下自己的仁慈,他给金月娥母子长达三个月的搬迁时间,三个月时间里他不会催金月娥一家子搬走,直到他们找到新的落脚点。

五天后,金月娥就在某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找到一条外出谋生的路子,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柳溪街再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她必须走,马上就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立民的姐姐繁花在半年前定下一门亲事,本来打算中秋前后置办喜酒的,现如今周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喜酒是肯定办不成的。不仅如此,男方家长在事发后第二天就提出退婚,并且还要求周家三倍赔偿礼金。退婚就退婚,只做得皇帝的驸马爷,做不得叫花子女婿的人家也就那样,不会有大出息,与其死皮赖脸不如快刀斩乱麻。只是周家早已千疮百孔,金月娥再也无力承受这份即便曾经看来都略显巨大的赔偿金额。她温言相求,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未果。而后她又试着以欠条暂时抹平此事,但曾经喊得亲热的亲家始终不松口,执意要马上得到现金。在得知金月娥卖掉房子后,那位亲家更是涎着脸一天来好多次,大有不捞点钱财誓不罢休的架势。结果钱没要到一分,双方闹得剑拔弩张,那位亲家放下狠话,要么给钱,要么断子绝孙,否则绝不就此罢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立民再没出现在柳溪街人们的视线里。有人猜是金月娥把他送去了亲戚家,有人猜还在家里,只是不让出门,怕真发生万一。但不管何种猜测,立民终究是没再抛头露面,用大司马的话说,往后就连立民这个名字只怕都要彻底从柳溪街抹掉。

晨光微煦,金月娥就早早将繁花和立民从床上拖了起来,为即将开始的“逃亡”做准备。所有的物品都在头天晚上收拾停当,只需将它们有序地放上从史铁匠家借来的板车。三人分工明确:立民将大小包裹从房间运到门外的板车旁,金月娥装车,繁花去后厨烧饭。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渐次进行着。繁花的饭烧好,金月娥的车也装载完毕。一家三口又在某种奇异的氛围中匆匆吃过早饭。饭后,金月娥将一对儿女喊到身前,说,再好好看一眼吧,这一走怕是不会回来了。立民以为母亲会哭,但她没有,只是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空空洞洞地看着周遭的凌乱不堪,良久。妈,别看了,还是早点走吧。繁花的话将她拉回现实,金月娥稍稍整理情绪,像位出征的将军般大声号令:走。

金月娥拖着满载的板车走进清晨的柳溪街,身后的立民和繁花如保镖般左右守护着,偶尔推一把。街上零星的目光或怜悯或呆滞地目送他们向东而去。板车刚行至东街街口,那位亲家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一群手持棍棒、不三不四的人出现在金月娥一家三口面前,将他们团团围住。说什么都要金月娥赔完钱才肯放行。有早起的柳溪街人说这不应该,再怎么着也不能这样做,毕竟两家曾差点开亲呢,那点礼金就当是行善做好事。那位亲家圆瞪双目指着说此话的人怒吼,你们家怎么不行点善,嗯?显然,那位亲家有备而来,不好惹,人们也便噤若寒蝉,再没一个人敢上前去为金月娥一家人出头。金月娥拉拉这个,拽拽那个,希望有人能出来为周家说说话,但人们就像脚下生根一样,根本拉拽不动。金月娥绝望地哭起来——这是自爆炸以来人们首次看到她哭,嘴里不停地说落柳溪街人的不是,以往孟广(她更喜欢喊自己的丈夫孟广,而非财广)在的时候,无论东街人还是西街人都求过他,找过他,现在好了,人走茶凉,整条柳溪街就这样看着周家被外面的人欺压,缺德,缺德!

金月娥的话非但没能挽救颓势,相反原本只想看热闹的人们被她一通奚落后纷纷低垂着头钻进自家门洞,再不出来。街道上顿时清净下来。那位亲家再次重申自己的立场,说只要算完账付完钱马上就放他们一家人走。金月娥哭得直颤抖,边哭边骂周孟广不是男人。立民从没见母亲如此伤心过,他想安慰一下她可不知从何开口,他想为母亲出出气,但眼前站着的一群人手里各持棍棒,只要动手必定会被打得断胳膊断腿。

周繁花忽然走到曾经的未婚夫跟前,说,要算账是吧?好,今天咱们就全部算清了。曾经的未婚夫——一个腼腆、青涩的年轻人——羞怯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和周繁花有任何目光接触。周繁花脱去外套,露出洁白的衬衫。曾经的未婚夫慌慌张张起来,手持棍棒的家伙们却看得如痴如醉,柳溪街上看热闹的人忽而又多了起来。周繁花从上往下,解开白色衬衫上那一排精致的纽扣。金月娥怒吼着冲向周繁花,让她穿好衣服。周繁花猛地推开自己的母亲,一把拽下身上的白色衬衫,将自己的上半身裸露在柳溪街温暖的阳光里。周繁花目露凶光地指着自己肩胛处和胸脯上几块暗红色的印记。畜生,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咬的?周繁花话刚出口,不三不四的人中立即爆发出一阵猥亵的笑。有人说没想到这娃娃还和出生那会儿一样,就喜欢嘬女人奶子。男人,谁不喜欢嘛,都喜欢。周繁花没等众人继续起哄,接着发难。畜生,你记得你前后一共弄过我多少次,你还记得吗?你肯定不记得,你只记得自己舒坦,我现在告诉你,从我破身起,你一共弄过我十四次。你不是要算账吗?算哪,我今天就是个妓女,一个下贱的妓女,十四次够不够还你们家那点礼金?够不够?周繁花歇斯底里怒视着男孩的父亲。要是不够,我现在就让你儿子再弄几次,行不行?你是不是还想自己来弄几次?老狗,老狗。

周繁花说完就去脱自己的裤子。有人在偷笑,有人在抿着嘴笑,有人在嘀咕弄了那么多次怎么也没怀孕,难道是有问题?

嘀咕声很小,但男孩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变成猪肝色,他狠狠抽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你到底想干嘛?到底想干嘛?他的这话既是说给自己父亲听的,也是说给正在脱裤子的周繁花听的。说完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冲出人群,逃走了。那位亲家拉长着脸,头摇得像拨浪鼓,追着自家儿子,也跑了,嘴里还一直骂无耻、无聊,下流、下作。不三不四的家伙们还想继续观赏观赏周繁花的玉体,但柳溪街人们刀子般的目光让他们倍觉芒刺在背。瞪什么瞪,再瞪挖掉你眼珠子。他们骂骂咧咧地向东街尽头走去。

立民望着暖阳中伫立不动的姐姐,他觉得那个身影十分高大就像笸箩山上的一棵大树。

后来,立民每次说起自己的姐姐,无不挑起大拇指深情地说,巾帼英雄,姐姐和妈妈都是巾帼英雄,特别是姐姐周繁花,有勇有谋,简直就是现实版的穆桂英。立民也是从那天早上起成熟的,他暗自立誓要尽快撑起这个残破的家,找回在柳溪街上丢失颜面,不能再让这两个女人冲在前面,自己一个大男人却龟缩在后。不仅如此,他还要尽最快的速度让她们俩过上舒坦日子。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真的做到了。

立民的离开周校长是能理解的,但文凤不应该那么早放弃学业,况且她还是自家侄女,更不应该。周校长专门去过一趟文凤家,他试着以叔父的身份劝说文凤重回学校。但宋玉英连门都不让他进,远远望见他往这边走来,宋玉英赶忙号令文凤关上店门。周长山吃了闭门羹,不得不隔着门对里面说了一大堆对不起胡长河的话,要不是他抢了胡长河接替的机会,兴许他不会出事,要是当初自己多努力一把,考上师范兴许结果也不是这样,如此等等。最后,他提出让文凤尽快回学校,继续读书,至于学杂费之类的费用全由他来出,宋玉英无需过问。然而店门始终紧闭,屋子里的人似乎对他的言语根本不感兴趣,理都懒得搭理一声。周校长只能吞咽着口水悻悻地离去。

那之后,文凤开始帮助宋玉英打理家里的一切。宋玉英去进货,她就守候在柜台后面,货到家门口,她就系上围裙帮忙卸货。宋玉英外出,她就像个母亲一样照顾弟弟和妹妹。文凤身上再也看不到半点学生的影子,她忙碌而沉默的身影无处不在。

爆炸带给所有涉事家庭各种不同的苦痛,但带给大小司马的却是另一种生活。老司马的死让他们瞬间获得自由,随后周家的赔偿又让他们得到一笔数目不大却足够他们挥霍些许时日的钱。如果说老司马的死曾让他们兄弟二人迷茫,不知所措,那么得到那笔赔偿后,他们又仿佛找到了方向,生活比之前变得更有滋有味。

立民和文凤辍学后不久,大小司马也去了趟学校。他们烧毁了所有书本和资料,送掉了书包和笔,最后将课桌板凳搬回家。抬着沉重的桌椅板凳,兄弟二人的嘴还不闲着,在校园里对着正在摸底考试的同学们高呼读书误人子弟,百无一用是书生,今朝有酒今朝醉,无花无酒枉为人等毫无关联的话。周校长在大门口拦住他们怒斥他们太过分,又问为什么不坚持把试考完再走,至少还能学上一星半点的知识。大司马装作一本正经地说,校长,父亲的死打击很大,心里难受,用一个词说就是,就是,小司马赶忙接上说,就是悲痛欲绝。大司马说,对,就是悲痛欲绝,哪有心思考试,再说,考试前是要多吃肉的,不吃肉根本考不好的,我们兄弟俩哪吃得起那么多肉啊。但是不吃肉考起试来头晕眼花的,笔都握不稳。周校长旋即表示愿意给他们提供考前的肉。大司马摇摇头,又说,父亲死前就该吃的肉一直拖到现在都没吃上,身体早就虚得很,恐怕到考前再吃已经来不及了。周校长让他们先把桌椅板凳搬回教室,带兄弟二人径直来到雷一刀的肉铺,给割了两斤肉,让兄弟二人回家好好吃一顿再来上学。兄弟二人回家把那两斤肉吃得一点不剩,嘴巴流油。

傍晚的时候他们还是趁周校长不在悄悄地把桌椅板凳偷回了家。这让周校长气得破口大骂,骂大小司马是两个骗子、混混,流氓行为、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又说司马祥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两个混账东西来。柳溪街的人们赶忙打圆场说都是孩子戏法,校长别太计较,不就是两斤肉的事嘛,不值当,就当接济他兄弟二人的,行善积德。周校长十分恼火,说,那也不是这样接济的,这分明是欺骗,是讹诈。有人立即接腔说,就算是欺骗,是讹诈,那也是你们学校教出来的。周校长气得直皱眉头,怏怏不乐地踅回校园——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在心里不停地骂周孟广贪得无厌,骂胡长河狼狈为奸,骂柳溪街的人们短视、无知,最后骂自己无能。

港生回到柳溪街时,柳溪街已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喧嚣嘈杂,人们像寒鸦般小心地生活着。他从西街走到东街,两排红白蓝相间的八仙花就像列阵的士兵等待他的检阅一样,庄严肃立。港生走到招娣的包子铺前,买了十几个包子,这是他接下来两三天的口粮。招娣问港生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包子,又问是不是李正荣回家了。港生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很清楚只要回到柳溪街肯定会有人时不时地问起李正荣的事,除却周孟广,变成人彘的李正荣可是当下柳溪街人最大的谈资。港生先咬了一口包子,吸干包子里不多的肉汁,故作深沉地说,再好的医术也只能医病人,不能医死人,你说是不是?招娣先是点点头,接着惊讶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爸已经……没等招娣说完,港生微微点点头,说,死了,已经好几天了。招娣的眼圈瞬间红起来,可怜,真是可怜。喃喃自语后她操起满是面粉的围裙擦了擦,又从蒸笼里挑出两只大包子放进布袋里,继续念叨,可怜,真是可怜。港生也不知她到底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自己说话,接过她手中装满包子的布袋,扔下一句不可怜,死了舒坦后匆匆闪出店门。

港生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他没想到自己在医院偷听到的一句再好的医术也只能医病人,不能医死人竟然能让招娣多给两个大包子,这在以往简直是做梦,他不由得笑起来。路过渡马桥时,他还给正对着八仙花撒尿的花少爷拿了个肉包子,花少爷一边撒尿一边大口啃包子的表情让港生忍俊不禁。花少爷,肉包子好吃吗?花少爷塞满包子的嘴呜哩哇啦半天,港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说,你慢慢吃吧,别说话,小心噎着。港生惊讶于自己的变化,他可是特别喜欢戏弄花少爷的,以往要碰到刚才的情形肯定会诱导花少爷迎风尿,或是对着高墙、大树尿,让其反滋一身甚至一脸尿才肯罢休,可今天他竟然关心起花少爷来。奇怪,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吗?港生扪心自问,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一论断。这只是个短暂的行为,爆炸导致的暂时性的向善,招娣就是个很好的例证,她以前可从没今天这么善待过自己,今天破天荒,但这种破天荒不会持续很久。

因为柳溪街从来都是冰冷无情的,它很快就会忘却爆炸,忘却苦痛。

八仙花,八仙花,等哪天八仙花枯了、萎了你们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可别再装模作样,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人如是,柳溪街亦如是。港生心里这么琢磨着,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还有件重要的事亟待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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