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白)老仆,老仆,你且来看,那道上莫不是死人一个?
(丑白)哎呀呀,有衣有鞋,肯定是个人,就算没死,估计也病得不轻哪。
(生白)快,快,快,随我前往一瞧究竟。
(丑白)哎哟,我的好公子哦,莫要逞英雄好汉哪,及早赶路才要紧呢。
(生白)咄!好你个不仁不义之徒,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你要赶路,尽早去罢,我不拦你。
(丑白)我的好公子呀,冤枉老仆啰。端的不过瞧个究竟,去便是了。
(老仆摇头甩手,无可奈何、惶惶然紧随其后,见道旁一人早已气绝,皮肉斑斓溃败,瘟态毕现。待主仆二人近前,忽见一披头散发全身肮脏小鬼从亡人口中钻出。主仆皆惊。)
(生唱)夜深沉,遇瘟神,浊气缠身味难闻。瘟神作祟乱天伦,十室九空难为人。功名路途邪魔亘,立誓驱邪与拔瘟。
(丑唱)莫莫莫,错错错,仆劝公子重思过。邪魔岂可肉身搏,枉自送命似雁落,纵能伏虎力不薄,莫若行路承一诺。
(生白)咄,孺子不可教矣,你且早早自去吧。
(丑白)公子会错我意也。罢了,罢了,只不把这肉身当肉身罢了。
丑角一阵疯狂的摇头逗得台下掌声雷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整个柳溪度假村无论游客还是生意人都在模仿这个怪异却充满舞蹈色彩的摇头动作。有人说这是一种流行和时尚,有人说这是一种生活情调,还有人说得更玄乎,说这是一种说“不”的精神。你看丑角摇头时的神情和样子,明显是在告诉别人我再也不要这样活着。总之,不管谁也不管如何效仿,没有一个人能学出港生摇头时的那副委屈、倔傲和坚定的劲头。
忠仆殉葬一节,丑角又让所有观众感动得泪如雨下,欲罢不能。
书生登临山顶,回望来时路,无限感慨于胸。丑角耽于后,望其项背,泪眼婆娑。
(生唱)风轻扬,思爷娘,此去一别隔阴阳。皓首爷娘送儿郎,娇妻闻讯断衷肠。黄泉无路纵凄凉,众生结伴好还乡。
(丑白)我的好公子呀,快莫如此想,快莫如此说,老仆听得心里直酸。
(生白)汝忠仆也,何不就此离去,远离这多灾多难之地,寻一个安生所在,好颐养天年。你也知晓,我所携川资早已散尽,如今亦无分文舍与你了。
(丑急,抢白)我的好公子,如此说道岂不是羞辱老仆。仆且问公子,自仆从公子以来,可曾有片语言及银钱?
(生白)不曾。
(丑白)可曾以何明目索要过黄白之物?
(生白)亦不曾。
(丑白)奈何公子今日以此由驱逐老仆?老仆心有不甘哪。(唱)惜春暮,群芳落,红消玉殒春风漠。廿年岁月任蹉跎,主仆情深似江河。君凭赤胆晤孟婆,仆将衷心托阎罗。
(生白)何苦?何苦?
书生言毕,双目微闭,任游丝气息游走于体内。越数日,书生石化,忠仆抚之如岩,纹丝不动。忠仆恸哭。夜半,东方现白赤之光,忠仆疑为公子所化,纵身逐之,堕渊而亡。
(丑坠,急白)我的好公子啊,仆来也。
由于这场戏的演出时间是在晚上——彦华的主意,拆分开来演,可以更好地吸引观众。随着丑角坠崖,灯光渐暗,舞台帷幕缓缓降下。现场陷入一片黑暗和沉寂,观众们手中的荧光棒也好似全被藏了起来,除却星星点点窸窸窣窣的抽泣声,根本听不到一丝其他声音。彦华站在舞台侧面,看得十分入神,他清楚观众需要时间消化故事。片刻后,不知谁率先鼓掌叫好。接着掌声如潮,所有观众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期间夹杂着尖锐的呐喊和嘶叫,好,好,再来一个。还有女人们低沉的哭泣声,孩子们懵懵懂懂的咿呀声。
彦华看得醉了。他冲到幕布后面,大声喊叫着,港生,港生。港生还没从演出的情绪中走出来便被他一把抱住。港生,狗日的李港生。不知是还没回过神还是怎么的,港生眼神呆滞,手足无措,双手不知到底放哪儿合适,身体明显有种抗拒感却不见他脱身。彦华神神叨叨说个不停,没人听出他到底说的啥,只见他在幽暗的灯光里手舞足蹈,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兴奋不已。
返场好像势在必行。彦华通宵达旦写就几个短篇小品片段,专门为港生设计的,有的是从古戏中扒拉出来的,有几篇将港生直接投入到现代生活中,刻意错位,制造笑点。正戏演出休息期间,港生的小品片段不断推出。港生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演出。彦华则像个机器一样精力旺盛地不断生产新的小品,不断为他提供新的子弹。立民戏称他们是一对母鸡,一只负责下蛋,一只负责孵小鸡。所有被搬上舞台的小品就是他们共同孵出来的小鸡仔。是不是等哪天小鸡仔长大了就可以下锅炖汤了?彦华问。还太小,不够味,再养养。
傩戏的成功托起了柳溪旅游文化节。如果说柳溪旅游文化节是一块蛋糕,六叔和港生领衔的傩戏《石钟记》就是蛋糕上那颗醇熟甜美的樱桃,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香气。立民和彦华原本以为旅游文化节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会渐次萧条。事实是元宵节当天又掀起了一波高潮。在一片火树银花中柳溪街几乎彻夜未眠。人们看花灯、猜灯谜、赏傩戏、品美食。港生则从凌晨三点开始就一直在舞台上表演直到次日凌晨一点。走下舞台那一刻他几乎虚脱,踉跄着一头栽倒在六叔怀里,睡着了。港生太累了,必须让他休息一下。这样下去铁打的人都扛不住。六叔心疼却也无奈。
港生总算睡了个囫囵觉。原本属于港生的小品六叔带着其他人客串演了,反响也还不错,但相较于港生的演出只能说中规中矩缺乏特色。毕竟六叔的戏路和港生不一样,有些动作、表情能做出来但很生硬,完全不似港生那样撒得开收得回。立民和彦华意识到了李港生对于现在柳溪度假村的重要性。我要马上推出新的戏码,趁现在还在火头上趁热打铁,绝不能让这股子热劲很快就冷掉。彦华信誓旦旦,脑子里不停地盘算接下来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戏才能真正保住这股热度。想好了你就做,我不懂这些,也绝不插手你做的。我只有一个要求,港生现在是块宝,一定要把这块宝的价值最大化,不然咱们就是叫花子拾到块宝贝当成了铁疙瘩,那就可惜。还有一点,尽快搞出一份合同来,我要把他捆住,至少要捆几年,金凤凰轻易不能让飞啰。我正琢磨这事呢。二人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柳溪旅游文化节一直持续到花朝节后才渐次结束。六叔和戏班子里所有人得到了五天的调整休息时间。港生昏天黑地地睡了五日五夜,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全都在睡。即便如此,总还是觉得没有补回之前缺的觉。精神较之前倒是饱满不少,脸上泛着红光,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当港生步态轻盈地走入庆功大会现场时,如潮的掌声立即将他淹没了。好在他始终戴着面具,才没让自己的羞怯轻易暴露在众人面前。港生,这不是戏台子上,可以把面具摘下来。港生,这里都是熟人,没必要戴着那个东西。港生,你现在是柳溪街的大红人,要有大红人的派头,这个样子不好看。港生,把面具摘了,让柳溪街的人都看看李港生到底长啥样。港生,港生……
对于这些言辞,港生始终无动于衷。他戴着面具参加完整场庆功大会——仿佛周围的一切和他并没太大的关系,他兀自吃喝,偶尔品评一两句。作为曾经野味馆的老板兼大厨,他有些许资本对菜品品评一二。当然,这些品评的话语大多像是自言自语,别人根本听不清。立民和彦华端着酒杯来给港生敬酒。立民说柳溪度假村能有今天最大的功劳归彦华和港生。不不不,岂可贪天之功。要不是你领导得当,港生卖力表演,哪能有现在的成就。依我看,你们两个才是居功至伟,我不过是跑跑腿而已,跑跑腿而已,不足挂齿。彦华摆出一副谦逊的模样,其实嘴角早已漾开了一朵小花。港生有些看不惯他的这种虚伪与做作,还没等他话说完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们是同学,我也不会客套,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说的都在这里面。港生将空酒杯底对着立民和彦华。还是那么豪爽,这么多年一点没变。立民拍了拍港生的肩膀,现在是戏里戏外都一样,难得,难得。来,港生。彦华也跟着立民一起满饮了那杯酒。彦华马上拿起酒瓶子再次倒酒,说,我们三人既是同事又是老同学,喝一杯是不够的,至少得三杯,对不对?港生捂着杯口,不喝了,不能喝了。三杯酒而已,你港生的酒量我还是清楚的,这点酒根本不是问题。这和酒量没关系,不想喝,行吗?
气氛顿时僵住。一旁的六叔马上打圆场,说,港生,要还行的话就再喝一杯,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其他人都附和着,对对对,再喝一杯,不要多。立民摆了摆手,说,理解,都能理解,港生呢,为了保护嗓子,少喝为好,少喝为好,港生能有这样的自制力我很开心。立民轻轻地将彦华举在半空的酒瓶子抽出来放回桌上。彦华露出一脸灿烂而虚伪的笑,说,既然老同学是那样想的,我就不勉强,难得老同学一片赤忱之心,惭愧,惭愧,咱们来日方长,以后喝酒的机会还多着,不急于今天这一时,对不对?立民和彦华走后,整桌的人都向港生投去了惊诧的眼神,仿佛他刚刚随手扔掉了一块宝贝。都吃菜、喝酒,别干愣着,菜凉了不好吃。六叔举起筷子夹菜,虽嘴上如此说道,但神色十分复杂。
几天后柳溪街就传出了“李港生耍大牌”的流言。而且围绕这句话,好事的人们编排出了多个版本的故事。有说港生和彦华其实早有矛盾,当初立民想让港生演书生的,彦华非让他演丑角,没想到演出名堂来了,那不等于给彦华扇了一耳光?有说演出结束后,港生提了钱的要求,立民和彦华本就要给他一笔钱作为这次演出奖金的。只是那笔钱的数目没能达到港生的预期,双方为此闹不愉快,庆功会上港生也便借机给他们脸色看。这也不能怪港生,人家那么卖力地表演,赢得掌声不断。别小看那掌声,那可都是钱哪。他们吃肉,港生喝点汤也是应该的嘛。也有说,这一切其实都是六叔安排的,他自己不好跟立民邀功,只能把港生推到前面去,一则港生是块好挡箭牌,自己只要躲在后面坐收渔利,二则试探一下立民和彦华的反应,好摸清傩戏班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还有说港生其实也不是耍大牌,就是不会和人交往,并没什么恶意。你要把他脸上的面具揭了他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与其说是耍大牌不如说是胆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有什么资格耍大牌?也耍不起来,你说狗肉它是能端上席面的东西么?不是。话也不能这么说,以往狗肉不能端上席是没错,现如今不同,有人还专挑狗肉吃呢。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港生一概置之不理,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倒是六叔急了,又是找立民,又是找彦华,一定要替港生道歉,还要说明白他的这些举动自己事先并不知情。立民的态度很明确,有人想嚼舌根那就让他们嚼去,你总不能挨个把人家舌头连根割掉吧。彦华虽然表情上让人捉摸不透,可话说得漂亮,谣言止于智者。没过多久,这事也就鲜有人提及。六叔和戏班子一颗悬着的心也算安定下来了。
一阵倒春寒让原本如火如荼的柳溪街旅游变得寡淡许多。趁着这个机会,彦华给六叔和戏班子放了几天假。一天,港生正在和几个小辈讨论唱腔。六叔手里擎着一大摞纸,满面春光地吆喝着跑到大家伙中间。好事,大好事。他说这话时宛如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什么大好事啊,六叔?绝对的大好事,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六叔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到底什么好事?这事不能由我来说,必须重量级人物来宣布,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所有人都引颈望向大门,等待着重量级人物的到来。
果然没多时彦华出现在门口,他笑盈盈地走到众人跟前,所有人立即换上严肃的神情等待他宣布重大的好事。相信六叔已经跟你们提过了吧?众人凝神不语。看来六叔还没说透,既然这样那我就说了。两件事,不对,应该是三件事,这都是公司认真研究后的结果,当然,对你们而言,全都是大好事。哪三件呢?第一,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拥有自己的新家了,顶楼专门给你们辟出来的戏曲之家就是你们以后排练、活动的主场地。第一负责人还是六叔。你们的集体宿舍,后面我们会重新装修,两人一间,港生和六叔一人一间,这是第一件事。第二,马上会有相关的行政人员来单独找你们,事关你们每个人的薪酬涨幅以及奖金的问题,这里我也先代为通报一下。到二季度,你们每个人都会和公司签一份合同,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这和你们以往的戏班子体制不一样,至少可以旱涝保收。公司希望为各位创造一个好的创作、表演环境,也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公司的诚意。这第三件事是最让我兴奋的,我相信各位听后也会非常兴奋。清明节前后将会有一个旅游小高潮。我们傩戏班子到时候又会是其中的主角。但是,仅凭我们现在这一部拿手好戏还不够。所以,我向公司提议重新创作一部新戏,既反应我们柳溪街特色,又具有看点的戏。其实,这部戏在你们戏班子进来后不久我就已经开始创作了,目前已经基本结束,只待演员就位,走一遍再调整即可。戏的名字叫《蓝脸山神》。我想了很长时间,这部戏的第一主角非港生莫属。港生,怎么样?只要有戏演,我不挑角色。那好,那就这么定了,其他角色六叔你这边帮忙挑选一下,然后立即组织所有人看本子。六叔点点头。好,我尽快安排看本子,角色的话还需要多点时间试试才好定夺。彦华搓了搓双手,说,试可以,不过一定要早做决定,我希望清明节前戏要推出去。各位,时间紧迫,我们大家都多多努力努力,清明节前一定把戏推上台。等这段熬过去,该奖的奖,当然该罚的也不例外,不管是谁,一视同仁。
彦华走后戏班子像炸开了锅似的,有人兴奋不已,有人却在埋怨时间太紧,有人已经在找六叔要本子看。港生嘴里却在不断地重复念叨:蓝脸山神,蓝脸山神……
港生当时心里的某些想法之后几天从剧本里都得到了印证。彦华写的果然是笸箩山狩猎的故事。故事几乎全都源自那些年港生和大小司马一起打猎、杀狗的事。怎么?故事不够精彩?正在处理杂事的六叔见港生翻了几页就兴致寥寥地丢开本子。港生在桌边踱来踱去,并不回答六叔的问题。你对自己的角色不满意?港生依旧只是踱步。你是怕自己演不好这个角色?不用怕,有我呢,肯定能演好。港生停下来,问,六叔,你演过那么多年戏,也演了许多戏,演过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吗?六叔恍然大悟。你是说彦华的本子里写的全是你?
没错,那个猎人就是曾经的我,港生打断六叔的话,现在他却要我演山神,一个把自己打倒的角色。港生的声音陡然提高。
六叔望着港生双眼中喷射出的怒火,思索片刻,说,如果不演或者换个角色演,你认为彦华会同意吗?港生没有回答,立于原地发呆。告诉你,一定不会同意的。他现在的主要目的就是把你包装成一个明星,不仅仅是傩戏表演的明星,还要成为柳溪度假村的明星。说白了你就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想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就必须以什么样子出现在世人面前。港生好似一头猛兽,身体前屈,怒目圆瞪,做好随时发动攻击的准备,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吼叫声——这种吼叫声让港生想起多年前诱杀雷一刀家大狗雷声时的情形,当时雷声的吼叫声和现在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类似。只不过后来这种吼叫声变成了一种呜咽,直至消亡。难道自己的命运会和那条狗一样?港生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
滋滋——嗡嗡
和以往不同,这次滋滋嗡嗡的声音背后掺杂着一个类似六叔的喊叫声。我们都没得选,已经签过合同,没退路,忘掉那些,忘掉那些,戏并没你想象的那么难,别把它当成你人生的全部就行,都只是戏,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