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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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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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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二十七章 交易

清醒后港生早已忘却头天晚上的不快,他拖着略显沉重的身体走出房门,发现小司马正在打扫卫生。地上到处都是头天晚上留下的呕吐物和食物残渣,桌上杯盘狼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叫个不停,着实令人生厌。收拾干净就行,今天不做生意,港生悠悠地对小司马说,你也回去好好补个觉,我一会儿要去一趟县城办点事。小司马应了声继续打扫。

港生在招娣家买了几个包子,边啃着包子边走进老于的店,告诉他今天下午不做生意,他要去县城办事。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可能提供帮助的话,那只有辉哥。其实港生早就想到了他,但由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给他送货,关系也从若即若离变成了逐渐疏远。辉哥倒是没有如他所言上门前来刁难,或许是不值得吧,也或许是根本没时间,港生这么想。不过现在辉哥却成了他最后的希望,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试上一试。造饭店的事已呈箭在弦上之势,必须发,只有早晚之分,没有不发的可能。

路过日杂店,港生特意进去买了两包好烟,他还想趁机看看文凤。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做生意,始终没有时间来看她,更没空和她私下约会。文凤不在店里,宋玉英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见港生进来,宋玉英满脸堆笑地问,哟,港生,买点什么?听他们说你这有上海的牡丹烟?宋玉英并没说有或没有,而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最近生意做的不错啊,都抽上牡丹了?没等港生说话,她便从柜台下面一个锁着的屉格里拿出一包牡丹香烟。一包不够,我要两三包,三包。啧啧啧,果然没少赚啊,港生,侄子。港生听得肉麻,特别是最后那个“侄子”,喊得拖声曳气的,语气中甚至参杂一丝轻浮和挑逗。她那种见钱眼开的劲让港生直犯恶心。什么八面玲珑,什么会做生意,全都是看在钱份上,有钱见你一脸笑(贱笑),没钱对你嗷嗷叫,这就是寡妇宋玉英。不过在港生看来这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将来在文凤的事情上不用弯弯绕绕,直接给她拍钱就行。按目前的赚钱速度,几年内娶文凤的把握还是很大。港生掐住脑中瞬息间浮出的种种念头,假笑盈盈地付完钱溜出大门,急匆匆往东走去。

辉哥还是老样子,嘴上叼着烟忙前忙后,收货、发货、过秤、装箱、算账、结账,所有的事他都恨不得亲力亲为,除了屠宰。接踵而至的猎人带着刚捕杀的猎物前来兜售,港生混杂其中,以致辉哥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就算注意到也未必会搭理。港生找了个朝阳的角落坐下,晒着太阳、抽着烟、独自等候。

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这里终于恢复了一丝安静。辉哥甩抖着酸胀的手臂,正欲回屋吃饭时,发现角落里一个人正在太阳底下打鼾。李港生?狗日的,真是李港生。辉哥扭头走进屠宰房,拖出一条长长的铁棍冲向港生。港生被脚步声和铁棍拖地发出的刺耳声惊醒,猛地抬头发现辉哥正操起一根长长的铁棍向自己袭来,他腾地而起,向旁边跑去,边跑边大叫,辉哥,辉哥,辉哥,你干啥呢,干啥呢,我是港生,李港生。老子打的就是你李港生。几个正在吃饭的人放下饭碗冲出来看热闹。拦住他,给我拦住那个小狗日的。不到三分钟港生就被制伏在地,吃了一嘴的灰。小狗日的,老子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兄弟们,给我狠狠揍。又是一通拳打脚踢。港生被打得抱头求饶。辉哥,辉哥,别打了,别打了,有事说,有事说。辉哥示意众人停手,一只脚狠狠地踩在港生的后背上,问,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知道。说说看?我没有按你说的送货。辉哥狠狠啐了港生一口。

说话当放屁,你这种人猪狗不如。

对不住,辉哥,对不住,真不是故意的。

谁他妈说你是故意的了?

又是狠狠地踹一脚,踹得港生直哎哟。你个小狗日的,给老子死远点,死得远远的,别让老子再看到你,下次再看到可没今天这么轻巧,走,吃饭去。说完,辉哥带着众人回屋里吃饭去。

港生挣扎着爬起来,拍去满身的灰土,吐掉满嘴的泥土。他想抽支烟缓和一下情绪,但三包烟在奔跑中弄丢了一包,剩下的两包也在打架中被揉得七零八碎的,根本找不出一支囫囵的。港生从中找出一截最长的,点旺,狠吸两口,身上的疼痛顿时缓解了不少。抽完那一截烟,港生拖着被踹得不轻的身躯毅然向屋内走去。如果说周校长是板壁一块,那么辉哥算是一枚带缝的鸡蛋,还有机会钻营。

辉哥,我真的有事要说。正准备往嘴里塞狗肉的辉哥见港生走进来,气不打一处来,扔掉手中的筷子,呼地站起来,又要去揍他。身旁的屠夫赶忙拉住他,说,收手,收手,再打要出事,不如先看看他要干嘛。辉哥被摁回座位上。说说看,什么事?辉哥,去你办公室说,行吗?你他妈要是再敢耍老子,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港生尾随辉哥走进办公室。

说,到底什么事?辉哥依旧盛气凌人。能先给我一支烟吗?我给你买的几包烟全被你的人打碎了。辉哥给他扔去一支烟,说,给你三分钟时间,老子还饿着肚子呢。我想开家大饭店,但是地皮审批的事不懂,需要你帮帮我。哦,需要帮忙的时候想到我了?只有你能帮我。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我可以给你营业额的百分之五。你觉得我没你那点钱就养不起笼子里那几条狗吗?港生没等辉哥继续往下发散,说,不需要你投一分钱出一份力。烟我还是买得起的,不缺你这点烟钱,狗我也养得起,不稀罕你那点狗食。不过看在你诚心想办事的份上,我还帮你一次,但是五个点不够。十个点,三个月一结?二十个点,一分都不能少,月结,我可以帮你从镇里到县里全打通,不耽误你开工。辉哥,二十个点这是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哪。别,剥皮抽筋的事我可做不来,那是屠夫们干的,我不是屠夫,你要觉着不行,那好,请回,不送。

虽然港生高兴不起来,但事情总算是有了盼头。接下来,辉哥让他回家安心等着,等哪天约齐镇政府的刘进主任和县政府的吴鸣局长便通知他前去赴宴说事。一想到要见这样的人物,港生就倍感紧张。以前只在柳溪街听说过,没怎么见过,确切来说是根本没见过。现在却要和他们一起吃饭说事,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这个刘主任和吴局长长个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不过从以前在柳溪街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港生估计这两位大概也属于那种颐指气使的人。若真如此,港生还得小心谨慎为上,以免弄砸。

几天后,辉哥骑着摩托车来柳溪街找到正在料理狗肉的港生,说吃饭的事不用港生去,一来怕港生不会说话,反倒容易出问题,二来,多一个人多一份开销。不过钱要港生出。不仅吃饭的钱,还有给主任和局长买礼物的钱,港生都得出。港生力争自己能一起前去吃饭,这样能做到心里有底,同时也可以认识认识这两个人。好话说了一箩筐,辉哥始终不松口,坚决不同意,只让港生拿钱,自己去办事。二人话赶话,理摆理,谁也说服不了谁,辉哥一气之下跨上摩托车就走,港生连忙拉住摩托车的屁股,连忙说给钱、给钱、给钱。

这笔钱港生掏得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天天期盼换来个好结果。一个星期后,辉哥又来了,脸上笑盈盈的。港生见他如此神情心里涌上一阵喜悦——钱终归是没白花。见面又是端茶又是递烟。辉哥抽完小半支烟,呷了几口绿茶,告诉港生事情有了眉目。说这话时辉哥脸上洋溢着自豪和骄傲。那文件呢?文件在哪?港生早已急不可耐。辉哥收敛起笑,换成一副严肃的神态,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讲,事情是有了眉目,但你这个事呢比较复杂、敏感,涉及的人和事太多,还远没到开花结果的地步。什么?你的意思是钱都白花了?钱怎么可能白花了呢,不花这个钱你能有眉目吗?我告诉你,刚才那句话是人家局长当面跟我说的,不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你要不花钱能知道这个?不花钱你知道接下来该去敲谁家门吗?就凭你李港生单打独斗,绝对不可能。港生被这话给唬得半晌不作声,他原以为只要花钱就可以一劳永逸,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头,后面会是什么情况,他完全不知,但由此可以预知和眼下情形大抵相仿。那大概还要花几次钱?港生垂头丧气地问。这个我不知道,也不能打包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你是不是真的下得了这个本钱?还是说就此打住,后面再也不开口提这档子事?

自打砖窑厂出事,整个家支离破碎后,港生所走的每一步都十分坚决,义无反顾。今天,辉哥给他着实出了道难题。就此放弃,那笔钱等于打了水漂,心有不甘。一往无前,等着他的可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赔上所有积蓄都有可能不够。港生想到脑海中大饭店的模糊轮廓,想起文凤,想起宋玉英乃至整个柳溪街人往后看自己的眼神。

下,这个本一定要下,不管多少都要下。港生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踅回卧室给辉哥拿钱。钱递给辉哥时,港生再次提及自己一起去的话,还是被辉哥一口拒绝。辉哥收好钱跨上摩托车向东街疾驰而去。

摩托车在柳溪街上漾起一股烟尘,朦胧的烟尘中,花少爷独自追赶着尘埃有说有笑地走进西街。眼前的这一切和砖窑厂出事那天早上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彼时漫天红雾,此时街道上仅有淡淡的灰尘。难道这又是一个厄运的开头?港生心里掠过这个念头,但旋即消失。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那天早晨和今天有太多不同。港生喃喃间花少爷已然尾随尘埃追逐到跟前。花少爷,花少爷,进来,进来吃肉。港生希望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平静下来。果然,看着花少爷狼吞虎咽吃掉一海碗肉,港生心里宽慰了少许。

大约一个星期后,辉哥又来拿过一次钱,拿完钱只撇下两个字“等着”便再次一溜烟跑了。第四次,第五次情况大抵相同。

一天晚上,港生和小司马收拾停当,正脱下衣服准备洗澡时,东街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港生一听此声音赶忙穿上衣服跑到门外。果然是辉哥来了。辉哥还没下车,港生便递上一支烟,说,辉哥,能不能宽限两天,这几天确实拿不出钱——他已然习惯这种被蚂蟥吸血的状态。前后五次拿钱,港生几乎将所有能动用的(造房子的钱放一边了)家底都掏空了,手头拿得出的恐怕也不够辉哥出手。因此还没等辉哥开口他就把话摊开来。辉哥哈哈笑着,说宽限几天,我倒是没问题,就怕人家不宽限,怎么办?港生支支吾吾说,要不你给我先垫上,回头再还你?辉哥点旺香烟,问垫多少?港生说需要多少垫多少。辉哥又说要是我不肯垫呢?港生抽着闷烟,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辉哥腾出手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爽朗地说,我不给你垫钱,你先看看这个。港生接过薄薄的信封,不用看便知里面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狗日的,终于到手了,狗日的,终于到手了。那一刻,港生真的想哭,他恨不得撕掉信封里那张薄薄的纸片。他痛恨素未谋面的刘主任和吴局长,怨恨眼前跨在摩托车上的辉哥,可嘴里却痴痴地讨好,说,辉哥,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几包烟抽。不用了,准备打基造房子吧。说完,辉哥吹着口哨,调转车头沿着柳溪街轰隆隆扬长而去。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

港生接连对天骂了三句“狗日的”才醒悟过来,捧着那只信封向辉哥离去的方向追去。他一口气跑了近三里路,直到辉哥的摩托车尾灯变成一个小红点消失在茫茫黑暗中,才缓缓停下来。那晚的港生倍感畅快与轻松,他哼着不成调的歌大步流星往柳溪街走去。走到东街时,他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从日杂店慌慌张张跑出来。谁?黑影站住,咳嗽一声。哦,是港生哪,这么晚干嘛去了呢。契爷?你还没睡啊?哦,那个,那个,买包烟。日杂店里传来宋玉英星星点点的咒骂声,大概又是哪个孩子惹恼了她吧。港生竖起耳朵想听听,但被雷一刀拉开。别管那么多闲事,走走走,回去睡。港生被雷一刀推向西街,继续哼着歌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冬至日打基到第二年正月,港生终于将心目中的大饭店造好了。为了给饭店挂牌,港生绞尽脑汁想了近一个月,最终取名“西街饭庄”。他不喜欢将自己的名字和饭店名字关联起来,同时又觉得柳溪街大饭店这个名字太过招摇,大饭店还不至于,饭庄恰如其分。西街又不似柳溪街那样有特别的指向,县城里也有东街和西街之分,叫西街饭庄会更显亲和。四个金色大字高挂门头的那个下午,港生激动得直搓手,仿佛手心里有永远都搓不干的汗。

饭庄正式营业前,港生还特意举行了一次剪彩仪式,周校长受邀成为嘉宾。虽然周校长一再推辞——因为之前审批之事没帮忙——不过港生还是听取了雷一刀的建议,拎了大包小包许多东西前去学校,执意邀请他一起剪彩,并致辞。周校长虽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但还是碍于面子答应了,并精心起草了一篇发言稿。可惜的是那天整个柳溪街的人们几乎没人在意他这篇文采斐然的发言稿,大都聚焦于港生以及他早已备下的免费大餐。为答谢在造房子中帮助过自己的人们,港生本想借此机会邀请他们免费吃一顿。此话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乎,剪彩还没开始就已经人山人海,几乎所有柳溪街的人都涌到饭庄门口,其中还不乏邻乡邻镇的陌生人。如此情形下,港生只能临时调整对策,剪彩从简,吃饭为主。他表示只要愿意,所有人全都可以免费吃一顿,尝尝自己的手艺。

文凤也是这时进入饭庄的。那几天她始终心神不宁,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做事丢三落四,时有找错钱的事发生。宋玉英也一反常态,非但没有责骂的意思,反倒经常帮她。剪彩前的一个晚上,宋玉英主动提出让她去饭庄帮忙,哪怕洗洗碗筷也能减轻港生身上不少的担负。那时文凤正坐在椅子上洗脚,宋玉英的话只说到一半,她便潸然泪下。哭哭哭,哭死都不管用,要么死掉算了,要么还和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啥都别说啥也别想。宋玉英甩开毛巾,气呼呼地走开,留下文凤独自啜泣。

两天后,在宋玉英的陪同下,文凤走进了饭庄的后厨。港生对此兴奋不已,他觉得这是宋玉英松口的迹象,那个憧憬多时的未来已不再遥不可及。

西街饭庄的剪彩变成了柳溪街的又一次大狂欢。

港生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拿手的所有珍馐佳馔都搬上了每张桌子——不计成本和代价的。他清楚,这桌饭势必要吃掉很大一笔钱。不过反过头来想,只要这顿饭够滋味,势必能带来不少回头客,饶是如此便是大赚。果不出港生所料,吃过的人无不翘大拇指,啧啧称道。小司马甚至专门统计了一下,说好吃的人占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多,而且每个人嘴里说出来的好都各不相同。港生听得如痴如醉,像是正在享受一盅醇厚的美酒,不住地摇头晃脑。如果说和辉哥的交易算是自己投入的本钱,那么从明天开始,它将会带来巨大的收益。钱、名声、和文凤之间的爱情都会因之日益隆盛。这个交易做得值,本钱下得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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