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港生而言过年是很无聊的。别人都开始走亲访友,他却独自窝在家,就连梅山湾舅舅家他都不想去,去也没啥意思。从踏进他家大门到出门回家,耳边始终只有一个声音,就是舅娘的责骂和叨叨声。而且舅娘好像也不怎么待见他,去也是自讨没趣,还不如窝在家里清净。倒是那个老实憨厚像只闷葫芦的舅舅来给他拜了个年。舅舅黑着脸,始终不吭一声,要么坐半小时要么站半小时,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点滴变化。港生特意去趟笸箩山打回只野山鸡,请他吃了顿香喷喷的红焖野山鸡。那个老实人只顾低着头吃,既不说好吃也不说难吃。港生甚至故意诱导他说话,得到的回应也只有一个个“嗯”字。真是奇怪,一奶同胞的兄妹二人,为什么这个人如此老实巴交,自己的母亲却完全两样?港生心想,要是能把这个人的老实巴交匀一点给自己母亲,兴许现在这个饭桌上会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转念又想,这已经不可能了,木已成舟,念想多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徒增伤悲与愤懑而已。
送走梅山湾舅舅,港生再也闲不住,他提起土铳和水壶就往司马家去,必须趁现在有空多囤些货。正月里来柳溪街拜年的人很多,每家每户都有可能订购他的野味以此款待客人,这是一个好的商机,不可错失。
让港生始料未及的是大司马失踪了。一个大活人竟不声不响地就毫无踪影。小司马一再强调自从牌九之后他就一直在自己房间睡觉,他还去喊过几次,让他出来吃饭,里面嗯了几声,人并没出来。因此他以为哥哥是太累,后来也就没再搭理。要不是港生要求去打猎,小司马以为哥哥还在睡觉。当他和港生合力撬开房门时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窗户洞开,床上的被褥冷冰冰毫无半点热气。很显然大司马是故意躲开众人视线走的。小司马第一反应是哥哥外出躲债去了。
那晚牌九的事早已在柳溪街传遍,几乎男女老少都知道大司马一晚输了好几千块钱,且其中大多数是从老杨那儿借的高利贷。凭他大司马的赚钱能力恐怕一时半会,一年半载是难以还上的。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老杨根本找不到的地方才安全。小司马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港生,港生也觉着十分在理。故而,二人心里又轻松些许,但终究还是忐忐忑忑。至于大司马究竟会去哪儿,港生和小司马一点头绪都没有。之前并未听他言及过有何隐蔽之处,或许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砚河水那般流到哪儿算哪儿。想到此,小司马又觉着哥哥将来的日子会过得十分艰苦,不免又伤心起来。毕竟他们是从一个母体脱胎而出的,且在这世上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现如今自己可以在家高枕无忧,而他却因债务不得不远走他乡,甚至风餐露宿,这怎能不让他神伤。后来,二人从周校长那得到一个消息。周校长从亲戚家回来时发现大司马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抻长脖子望,似乎在等人。周校长就问大司马在等谁,大司马支支吾吾不肯说,周校长也没当回事就走了。由此可以肯定,大司马是早有准备才走的,并非逃窜。只不过到底跟谁走,去哪儿小司马一概不知。今后他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就更无法想象。
港生发现小司马眼底的泪花随着双眼的眨动不断闪烁。他想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笸箩山打猎,他要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算了。
擦拭好土铳,装好一应物品,港生正准备出发时,小司马来了。他看上去并无之前那般伤心。哭过的痕迹还在,但小司马脸上却洋溢着淡淡的微笑。不在家里待着了?港生将杂物包扔给他。不了,在家只会难受,不如上山去透透气。也是,就当散散心,哦,对了,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可能会更重,你要做好准备。我明白,哥哥的事全归我。嗯,差不多,还有,从今天起,所有的钱,我们对半分,我拿多少你拿多少。小司马急忙争辩,但港生根本不给他机会,就这么定了,莫要再争,多说无益。二人便操起家伙什一前一后奔笸箩山而去,身后的柳溪街不时还传来星星点点的鞭炮声、烟花声,年味正浓。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把山里的各种小动物都吓得不敢出来,也或许是天气还太冷,他们都不想过早出来挨冻。总之,港生和小司马在山里盘旋两个多小时都没任何发现,就连平常几个野山鸡的窝点都空空如也,鸡毛都没见一根。回去吧,找不着,这些畜生现在都精明了。港生扛起土铳往回走。
大约走了半里路,小司马忽然惊呼一声,港生哥。顺着小司马手指的方向,港生发现一棵老松树底下蓬松的杂叶中有东西在蠕动,速度十分缓慢。看动静和身型应该是只兔子,港生立即从肩上取下土铳,准备给野兔送上一份新年见面礼。可土铳还没取下来,小司马再次尖叫起来,港生狠狠拍了小司马一巴掌,让他小声点别把猎物吓跑了。话刚说完,港生也愣怔住。一颗蛇头从树另一侧杂乱的树叶中钻出来,接着是身体,目测只比胳膊稍细。如此粗壮的金花蛇他们还是头一次见,二人脸上不禁有些骇然。往后退,这畜生要往外边爬。二人稍稍后退,金花蛇缓缓露出真实面貌,原来刚才看到类似树根的东西是蛇的身体。
金花蛇大约有三四米长,除去头尾部分其余地方均显得十分粗壮,且肚子鼓鼓囊囊,明显吞下一头猎物不久。它行动迟缓,根本不把港生和小司马放在眼里,也不避让,径直往前爬。港生招呼小司马绕到金花蛇身后。我们野味馆子里是不是还没出现过蛇肉?没有。那好,今天晚上就有。港生惦着脚走到金花蛇侧后方,举起铳托朝蛇头猛然砸去。经此重创,金花蛇还试着昂起头冲向港生,但只冲出半米脑袋就缓缓耷拉下去。即便如此蛇身却还肆意扭动。蛇尾巴很快缠住港生的小腿。港生接连猛砸数下,蛇头已然碎得血肉模糊,根本不能动弹。蛇身却沿着港生的腿往上绕,犹如一圈铁丝般将港生紧紧箍住。小司马,快帮忙,快,快啊。小司马早被吓得魂不附体。怕,我怕。快过来帮我把蛇尾巴拉住就行,这畜生已经死了。可是它还在动。小司马拖着哭腔走向港生,拉住蛇尾巴。用力拉,用力拉,快点,快点,再不快点畜生的尾巴就要缠到我的脖子了,我使不上劲,快。小司马畏畏缩缩,根本不敢下重手。它不会怎么你的,脑袋都杂碎了,已经被我踩在脚下呢,用点力气力啊,拉呀,拉呀。眼见蛇身体就要缠到自己脖子,港生又急又气地怒吼着,抬起手中的土铳朝缠在自己身上的蛇脊梁骨猛砸。砸了几下感觉很难使上劲,港生索性将土铳扔给小司马。砸,朝我身上砸,快点。就这样,港生拉住金花蛇的尾巴,小司马使劲砸蛇脊梁骨。几分钟后,金花蛇终于没能继续往上缠。
港生艰难地从金花蛇的蛇箍中挣脱出来。这畜生力气真大,今天要不是两个人一起,我也不敢动手。小司马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身体不住地颤抖。港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找根扎实的木棍,把这畜生抬回去,告诉柳溪街人今晚有龙肉吃。
龙肉?哪有龙肉?小司马不解。
港生点了支烟,笑呵呵地说,你真是傻到家了,摆在你面前的不就是一条龙?
下山途中,二人在一个山沟里又发现一条落水狗。狗身上湿漉漉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想必是给刺骨的河水冻麻木了。港生本没多想,脑海中始终在琢磨一个问题,这龙肉到底如何烹煮才好吃,才会让柳溪街的人有尝一尝的欲望,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特别好的办法。但看到那条落水狗几秒钟后,港生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他毫不犹豫地端起土铳一枪结果了颤抖不已的落水狗。有了。什么有了?一道让柳溪街人流口水的大菜。
港生和小司马用松树棍抬着金花蛇和落水狗的尸体走进柳溪街,两人神气活现宛如得胜归来的战士。龙肉,虎肉,今晚野味馆子吃龙虎斗,男女老少可别错过啦!龙肉,虎肉,今晚野味馆子吃龙虎斗,男女老少可别错过啦!港生扯开嗓门大声吆喝起来。小司马倒显得腼腆,始终看着可劲吆喝的港生笑。沿街麋集起众多看热闹的人,港生更是心潮澎湃,滔滔不绝。
龙虎斗,龙虎斗,龙是飞天长龙,虎是丛林猛虎,龙虎相斗,人间极品,为人不识龙虎斗,尝遍山珍也枉然。
一通胡编瞎造的顺口溜说得满街人哄笑不止。有人说港生这小狗日的——当然此时的小狗日的完全是褒义,是对港生骨子里散发出某种精气神的赞许——还真有些做生意的头脑。也有人说你这算什么龙虎斗,完全就是毛狗煮死蛇,吃不烂嚼不动。有几个胆大的孩子试图去摸那蛇,不曾想蛇的局部因这一摸再次抽搐起来,这猛地扭动惊吓到满街的妇女儿童,她们尖叫着躲回屋子。男人们倒是不惧,继续调侃、看热闹。从西街到东街,又从东街游回西街,港生把野味馆龙虎斗的广告打了个遍。回到野味馆他立即着手处理原材料,等候夜晚络绎不绝的柳溪街食客们的到来。他很清楚柳溪街人,说归说,做归做,他们总是在这种矛盾中生活着,天天、月月、年年如此,他们不仅没被这种矛盾所折磨,反倒个个都活得有滋有味。
果然不出港生所料,下午的时候就有人前来预订龙虎斗,且要求辣味足一些,省得吃起来有浓重的腥膻味。较之年前,正月的生意更为红火,订单更多。有几家甚至头天吃过,隔天又订,上午吃过,晚上又吃。说是上午吃的是新鲜,晚上品的是滋味。生意也因之越来越隆盛起来,港生和小司马忙得每天几乎只睡三四个小时。
一天晚上,大概十二点半左右,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后,港生见还剩一些残存的肉菜,于是拆了瓶酒,说今晚要跟小司马喝上几盅。接连一个月连轴转实在累得不行,天天不是上山找野味就是在家烹饪、招呼客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直接坐下来吃,省得回家还要洗碗筷。自那条大金花蛇后港生他们又从各种洞穴里挖出来好几条大小不一,尚在冬眠的蛇。虽则如此,他和小司马可从来没好好品尝过蛇肉的滋味。港生偶尔还会在炖煮时挑一块塞进嘴里尝尝咸淡,小司马却是从来不曾试过,每次看客人们大快朵颐,他只能默默地吞咽口水。港生说要吃掉仅存的一点蛇肉,小司马兴奋得手舞足蹈,整天劳碌所带来的疲惫也随之烟消云散。
菜只有三个,半锅龙虎斗——食材还不太充足,港生放了平常两倍的白萝卜充数,就这样也才将将半锅,一碟花生米,一盘炒洋芋。两个人就着简单的三个菜喝了起来。小司马的吃相较之在县城那次更为难看。嘴里面的骨头还没吐完,筷子又将新的肉送了进去,一边嚼一边还不忘夸赞好吃,简直就是饿死鬼投胎。港生看着想笑但没笑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提醒他慢点,别被骨刺卡着。小司马讪讪地笑了笑,举起酒盅敬港生。接连喝下几盅后,两个人的话也多了起来,从打猎聊到做菜,从大司马聊到野味馆子。港生说目前的店面还是太小,几张桌子坐不下多人,这让他很头疼。小司马说他可以把自己家清扫一下作为第二间店面。港生摇摇头说,这主意他早就想过,不合适,一来两间店面不连在一起,客人不好招呼。二来要真作为第二间店面,小司马进出也不方便,所以不行。要找还得找个宽敞的地方,那样腿脚都好伸展,东西好归置,客人来多来少都不怕。小司马点点头,将微醺的脸凑到港生跟前,说,港生哥,要说宽敞的店面可能整个柳溪街只有王驼子以前那间店面稍微宽点,其他的都很窄。再大的话可能就只有砖窑厂那块荒地了。王驼子的店港生也考虑过盘下来,但他顾忌的是那曾经是间冥器店,开饭店会不会不合适。再者自从王驼子死后,那间店就始终无人问津,有人说里面闹鬼,有人说王驼子的阴魂还游荡在里面,所以至今还空着,没人敢搭理。倒是砖窑厂蚁巢前后是块好地方,空间大,还不用交一分一厘的租金。不过问题也不少,整修起来复杂。就算整修好了,是不是有人愿意去那吃饭也是个大问题。这些问题萦绕在港生脑中许久,一直没能找到答案。
大半瓶酒喝完,二人也都觉得差不多,于是闲聊了会也便作罢。把醉醺醺的小司马送回去后,港生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始终难以入眠。他的脑海中一直在盘算如何改造野味馆子。他的心里有个宏伟的蓝图,以后的野味馆子不叫馆子,应该像县城里那些大家伙一样,叫某某饭店,不能叫柳溪饭店,那体现不出是他李港生开的饭店。具体叫什么呢,港生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的名字。不过对于饭店的基本样子,他脑海中还是有个大体印象的:高楼耸立——必须是高楼,不然显示不出气派。窗明几净,大理石台阶上铺着红色地毯。客人走进店里首先看到的是接待大厅,在这里分立着几位专门负责接待他们的服务员,再由服务员将客人们分别带进一间间宽敞的厢房。厢房里有厚重的紫色大木桌子,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布,蓝色小沙发,每张桌子上还摆放着一盆香气四溢的鲜花。穿一色服饰的服务员围绕客人们忙忙碌碌,犹如一只只勤劳而不知疲倦的小蜜蜂。他们每个人脸上始终都洋溢着自信的微笑,那是对饭店的认可,是对饭店菜肴品质的自信。而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就是他李港生。到那时候再瞅准时机去找文凤,想必宋玉英不会再多说半个不字。当然这是后面的事,要想走到这一步,前面这一步必须踏实走好走稳才行,不然后面的全是空谈。
港生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干。直到鸡叫头遍他才意识到应该睡会儿,不然第二天难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