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港生只要睡下就会不断做噩梦。噩梦的起始他已经忘了,因为经历的年月太长。后面不断涌现出来的内容他大概能记得些许。一个没有脸面、周身血淋淋的人,牵着一条犬齿巨大,根本看不清脸的大黑狗,黑狗拖着猩红的舌头,呼呼作响。血人后面盘着一条黄底红纹长蛇,三角形的蛇头始终高高昂起,黒褐色的信子不时吐出,犹如一柄匕首,狰狞至极。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群奇形怪状的动物,有三条腿活蹦乱跳的獐子,有高过人腰行动迟缓的兔子,有生着铁翅膀扑腾起来咯吱咯吱直响的斑鸠,有包裹在硕大气泡里遍身布满血色金属鳞片的怪鱼,还有一大群像是狗头、牛身、马腿拼接在一起的奇怪动物。几乎每次噩梦中,港生都会梦见其中的两到三种动物。它们不断展示出自己可怖的样子,缓缓走向港生,慢慢将其包围,并逼着他来到一处悬崖、井口或临渊绝壁。在恐惧与恫吓下,港生每次都会坠入绝境。有几次他甚至看见了自己被摔得支离破碎的身体,他想哭却找不到嘴巴,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加之脑海中不时响起的滋滋嗡嗡声——现在,即便睡着偶尔也会出现。
一切都像行走在无间地狱,令人心力交瘁。
噩梦可能缘起于二十年前逃亡钟鸣寺的最后几个小时,港生心想。当时备受病魔折磨的燃灯老和尚已经形容枯槁得像具干尸,他端坐在蒲团上,嘴里不断念叨一串话:万事皆缘,因果相随,正见佛在,邪迷魔生,相由心起,无相本相。那串话像是对港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港生望着老和尚黑洞般的嘴一张一翕,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各种鬼魅的幻象。噩梦由此生发,且与日俱增。港生曾想起儿时柳溪街老人故去后治丧时张贴的一张张描述地狱模样的画卷。相比于那些画卷,脑中的种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港生再次被噩梦中的幻象所吓醒。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半裸着身子躺在光溜溜冰冰凉的地板上。毫无疑问,又一次被邪魔幻象推入崖涧了。港生翻身从地板爬起来,膝盖酸痛难忍,这是过去的年月里长时间在潮湿环境中生活导致的,如今但凡只要受到一点点潮寒就会生出钻心的痛。他扶着床沿缓缓坐上去。酸痛感慢慢从膝盖缝隙中飘散,但那个熟悉的滋滋嗡嗡声又从脑海深处一点点升腾而起。狗日的。港生例行公事般骂了句。他再也不似多年前那样,声嘶力竭地呐喊,驱逐那个令人烦闷的声响。他已经不再讨厌那个声音,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没有它,自己很孤独,这种孤独感仿佛无尽的黑暗,随时可以将他吞没。
经过这么多年的劳改,一双手早已变得粗糙而丑陋。手背由于静脉曲张而青筋暴突,皱纹犹如一张密布的网将一切包裹的严严实实,年轻时的模样早已消融得无影无踪。手掌上钱币大小的茧子星罗棋布。两条腿也变得有些罗圈,走起路来颇似鸭子左摇右摆。脸是唯一还能辨别出李港生的地方。那天老于就是看脸认出来的,虽然他左看右看将近三分钟才开口问是不是港生。即便如此,这张脸也变化极大。一条大红疤像僵死的蚯蚓紧紧吸附在额头上,这是被收监半年后和别人打架导致的,对方损失了一颗眼珠,他在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人说要是能早点去大医院看,兴许这条疤不会那么深、那么扎眼。港生置之一笑。你当这是哪里?港生记得那时候自己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有力,现在说话完全不似以前,更像是蚊蝇般嗡鸣。他很讨厌这种嗡鸣声,曾数次试着提高嗓门,壮大胆子做回从前那样,但都没能成功,不是被别人耻笑,就是自己压根做不到。他气愤、懊恼,感觉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先这样过着吧,每当有了类似想法时,他总不忘安抚一下自己,至少我还是个活物。
老于早出门了。这几天相处下来,港生已经摸清老于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很早就会去砚河河堤走一圈,然后去柳溪街上吃个早饭,早饭后继续在街上闲逛,一直到太阳落山才会回家。这个家其实更像是张床,除了睡觉,他从不轻易多待,原因是他害怕自己死在屋子里没人知道。柳溪街周围方圆数里范围内已经发生过多起类似事情,有的死者甚至直到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这给老于极大的心里震慑,他不想变成那样的臭鱼,故而只要腿脚还能动,他就一定要从后街踅摸到前街,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前街就是原来的柳溪街。彦华和立民回来打造柳溪度假村后,街道扩建了数米,房子全部翻新成徽派木楼,青石板路面比原来更光洁。翻新后的街道成为柳溪度假村的主要商业集散地,所有临街店面都由原住民或后来的承包者经营。后街是后来统一建造的,主要是民宅。老于将前街的店面转出手赚得一笔钱后搬进后街一套小面积的单门独院。除去对死亡的惶恐,他的生活其实十分惬意。由于改造那会儿港生还没回来,他的房子由梅山湾舅舅出面作价直接出手了。
这事港生还是从老于那得知的。前几天的一个傍晚,他专门去找过舅舅。其实并非单纯为那点钱,他想看看舅舅一家的同时也希望舅舅能给他今后的生活出出主意。但得到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原本闷葫芦一样的舅舅不仅矢口否认有这回事还给他讲了一大通做人的道理。最后还再三强调家里不欢迎杀人犯,硬生生将他驱逐出门的同时让他以后也不要再来。港生想强硬却怎么也提不起那口气,只得悻悻地离去。因此,港生回到柳溪街时其实已算得上是一无所有。老于的那套小院成了他暂时的寄居之地。对于港生的归来,老于十分兴奋与开心。他脑海中那根始终紧绷的死后变臭鱼的弦好像有所放松。他活得越发自在。接济、开导港生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节目。也是在他的劝说下,港生才最终决定今天去见彦华和立民。他们曾向老于允诺给港生一份可养活他自己的工作——对于现如今的彦华和立民而言,这简直不算个事。
老于说现在柳溪街你所能看到的一切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他们二人的。点子都是彦华出的,特别是龙湾酒店——他们在原来蚁巢的基础上继续下挖数十米后建造出的地下酒店——从无到有全是彦华想出来的,不得不说彦华这个小伙子有能耐,谁能想到那个破窑厂还能这样改造。立民只负责出钱、找人来做,所有的图纸都是彦华一个人(其实是设计院的人)画出来,房间是房间,走廊是走廊,拐角是拐角,有的图纸连榫卯都看得出来,真是厉害。以前他们老说办砖窑厂那会儿胡长河和周孟广搭伙做事很对路,依我看不及这两个小伙子十分之一,胡长河的能耐全在嘴皮子上,不中用,真枪实干还是彦华过硬。立民这小伙子比他爸更能耐,会做生意,会找钱,人缘也不错。去找他们肯定没问题,再说你们以前不还经常一起玩嘛,总还是会讲点旧情分的。
港生拐进前街,沿着东街往西而去——二十年前柳溪街的繁华集中在东街,现在完全反过来了。街上游客不多,没有老于所描述的那种喧嚣。不过以往繁华的东街依然店铺林立,每个铺子前都高挂一块木牌匾,上面镌刻各自的名号。金镶玉和田玉石、刘木匠工艺品、书香门第文房四宝、天使爱美丽造型屋、柳溪度假村纪念品专卖,如此等等,名目繁多。这么多店铺中唯独没见当年日杂店的影子,或许它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了。老于也曾聊起过日杂店和宋玉英一家的事。当年,婚没结成,文凤偷跑去了外地。宋玉英气不过却又拿她没办法,只当没有这个女儿。几年后,成凤又重蹈姐姐的覆辙,跑了。最小的文龙本来是宋玉英最后的依托,却因为成天在外瞎混、打架、聚众闹事、赌博,几次三番被警察带走。抑郁之下宋玉英一天比一天消瘦,从她身上再难看到往日泼辣和八面玲珑的影子。她变得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起来。柳溪街所有人都见过她从东街说到西街,又从西街念到东街的疯魔样子。可以说,她完全是被家里三个娃,特别是文龙给气疯的。和当初花少爷一样,落差太大,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只能疯。柳溪街的人每次提到她大致都是如此说法。大概事实也就如此吧,港生心想。
没多久文龙也撇下她远走他乡了。那会儿,有人骂过他们不孝,丢下家里的疯母亲不管不顾,各自逍遥。当然有更多人同情和怜悯他们。那个家散摊后,疯婆子宋玉英便犹如多年前的花少爷,有说有笑地游走在乡野,靠四邻八乡的接济活着。直到文龙跟立民一道重回柳溪街,疯婆子才算又有了个窝,就在后街东边尽头。文龙花了一个月才把她找回来,为了不让她又跑掉,文龙用绳子将她绑在床上三个月,吃喝拉撒全在一张床上,臭气熏天,作孽,作孽。说也奇怪,三个月后,疯婆子还真就不跑了,也不知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的。至于那两姐妹,听说也是近两年才先后从外地回来的,还听说她们现在都住在县城,时不时会回柳溪街来看看疯婆子。港生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文凤当年窝在柜台后面娇小安静的样子。二十年过去了,他无法从她原来的样子推导出这些年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港生好奇而疑惑。
港生家的老屋被拆分成了两个大小几乎相同的店面,一个卖工艺品,一个卖小饰品。这时节生意显得比较冷淡。两家店主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港生探头向里望了望,里面根本找不到丝毫原来老屋的影子。都变了,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港生满怀惆怅地离开。
在诸多店铺中,港生尚且能一眼认出的只有史记刀具。史铁匠不用再弓腰打铁了,只须坐在铺子里兜售从全国各地买进的刀具。这不太符合以往铁匠的性格,不过,时间都已经流转了二十年,又有什么事不能变呢?港生走近店门,伸长脖子往里看,试图搜寻出史铁匠的身影。没找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嘤嘤地问,请问您需要买点什么?港生像是被惊醒了,结结巴巴地问史铁匠哪里去了。年轻女子继续嘤嘤地说,我们史总今天出差去了,您有事找他吗?哦,没,没,就是,就是来看看他,既然不在店里就算了。请问您怎么称呼,要不我帮您转告一下?港生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刀具店,心里升腾起一阵惶恐和焦虑感。他不清楚自己是害怕跟那个年轻女子说话,还是害怕见到史铁匠。这种莫名的惶恐和焦虑让他放缓了前往西街的步伐。史铁匠都已然如此,更甭说彦华和立民了。港生犹犹豫豫往前捱。他看到了较之前更胖的招娣,招娣并没认出他来,不然以她那张嘴,极有可能会说些让港生猝不及防的话,认不得最好,港生庆幸自己变化之大。他看到了雷拐子,如今的雷拐子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他是坐在轮椅上,被后辈推出来晒太阳的。
砚河两岸也做了很大改造。河道较之前宽了许多,河堤从以往的石子路变成了水泥大路,分向南北。从河堤上延伸出许多大小、造型各异的码头,码头上布置一间小凉亭,专供垂钓。港生踏上宽敞的渡马桥,发现已有五六个垂钓者散落在各自的凉亭里,安静闲适地盯着河里的浮标。
花少爷哪儿去了?港生忽然想到渡马桥都重新建造过,桥下只有粗壮的水泥圆柱,很难遮风避雨。花少爷的住处没了,无处藏身的花少爷会去哪儿?街上是没见他的身影,难道他去了笸箩山?去了其他地方?也或许他早已离开了人世?港生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早上花少爷拖着长长的鼻涕,吹赶红色粉尘的样子。他活得如此纯粹,不会轻易死掉的,应该是去其他地方了,这里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柳溪街。整洁的柳溪渡假村怎能容得下乞丐花少爷呢。
西街仅有几家渔具店和打猎用品商店,一条整洁的大路从西街通往笸箩山。听老于说笸箩山建设了一个野生动物园,规模不小,几乎将整个笸箩山全数纳入其中。这条路应该就是通往动物园的。西街偏北就是老于经常挂在嘴边的龙湾酒店。酒店就建在原来砖窑厂塌陷的地方,几乎所有来此游玩的人都要下到地底去体验一两个晚上。西街饭庄早已片瓦无存。
港生是在龙湾酒店顶层,也就是最接近地面的那层办公室见到立民的,那天彦华出差去了。立民完全蜕去了年少时的影子,又高又结实,国字脸上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精神焕发。这或许是立民人生中最好的时刻,不巧却碰上自己最灰暗的时候,谁能料到儿时玩伴今天会以这种方式见面,真是造化弄人。这个念头在港生脑中一闪而过。他迈开略显沉重的双腿走到立民为他指派的沙发上坐下。沙发非常柔软,以至于瞬间陷得很深,他不得不始终仰视对面而坐的立民。这或许是立民耍的小聪明,每个前来跟他谈事的人都始终无法平视他。在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他会掌控一切。
和港生预想的差不多,从见面到他离开那间办公室,全程他只有听、点头的份。立民始终滔滔不绝。从二十多年前的砖窑厂聊到他的父亲周孟广,聊到后来自己在外闯荡的经历,以及自己对柳溪街的挂怀,而后聊到他和彦华的一拍即合,他们要将柳溪街打造成一个极具特色的旅游文化景点,彻底改变过往柳溪街在世人心目中的坏印象。港生觉着立民这话有指责自己的意思。柳溪街过往的坏印象中有一部分是他李港生创造的,周立民是将监狱对他的改造延续了下去。这让他心生一种厌烦感。就在这种厌烦和嫌恶中,港生接受了——不得不接受,他不能成为老于的累赘——立民的馈赠,成为龙湾酒店的一名清洁人员。不仅如此,立民还特意嘱咐手下人清理出一间杂物间给港生单独住。相比于其他清洁员工只能五六人挤在几平米小房间,这算是极大的恩惠。
临走前,立民忽然握住港生的手,说,老弟呀,我还要跟你提个醒,这是作为老哥哥的一片用心,你要听进去。在得到港生的回应后,立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现在和二十年前不同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你要事先权衡一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了。真有吃不准的事,跟我说,我来帮你处理,不费事的。还有,你回来也有一些时日了,我听他们说你始终把自己关在老于家里,这不好。听哥哥一句,忘掉过去,从头再来,慢慢地肯定都会好起来的。港生微微点头,以示自己听清楚了。
立民的一席话听起来善意满满,仔细琢磨,港生觉得更像是一种警告。警告港生不要轻易越轨,不要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荒唐念想,更不能有瞎搞的行为。这里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柳溪街,是柳溪度假村,是他周立民的地盘。港生苦笑着出了龙湾酒店,向东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