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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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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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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三十一章 龙湾之蛙

“现在和二十年前不同了”、“不能横冲直撞”、“忘掉过去,从头再来”,港生边走边咂摸这些话的意思。确实,现在和二十年前完全两个样子,柳溪街变了,街上的人也变了。过去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能偶尔从记忆深处提取些许模糊的片段,重新温故一番。但即便经常咀嚼、反刍也终究是回不到过往的。一切还要重新开始,忘掉它们,忘掉自己过去的身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这点立民说得没错。只是他不喜欢横冲直撞这个词,年少时他就不是那种鲁莽之人,经过这二十年的改造,他更是输掉了所有鲁莽的资本。用出来前一位老狱警的话说,李港生,出去了并不等于放纵,你必须好好夹紧尾巴做人,否则,你这辈子算是交代了。四十岁不算老,后面的时日还长着,可别让自己再有后悔的机会,别人有时间后悔,你没有。你已经后悔了二十年,够长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一往无前地活,那样才能活出个人样来。相比于横冲直撞,他更喜欢这个一往无前。二十岁之前他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现在又要让他重来一遍,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起始点。这么想来,港生觉着一切像是个玩笑,而且一开就是二十年。唯一的区别是二十年前的李港生心高气傲,无所畏惧,现在的他已不是二十年前走来的那个港生,而是另外一个连他自己都倍感陌生的人。这个陌生的家伙像只皮球般被人们踢来踢去。有人试图将他往前踢,有人一心将他往后拉。他感到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两天后,港生正式成为龙湾酒店的一名清洁工。他也从老于家搬进了立民专门为他清理出来的杂物间,有了一个还算整洁的专属空间。这样一个杂物间对目前的港生而言有很大的诱惑力,他可以乌龟缩壳般将自己完全封锁起来,尽可能不受外界的刺激和影响。

不过,有个人却要不时撩拨他一下,阴魂似的,让他出离愤怒却又不敢顶撞。这人就是胡文龙——文凤的弟弟。如今的文龙不再是当年那个港生根本不多看一眼的毛头小孩,而是立民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不同于彦华有主要负责的事务,他没有,但他又什么都管,什么都会插足。因此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三老板,也就是仅次于立民和彦华的第三号人物,虽然戏谑的成分较多,但文龙对这外号却十分得意。听老于说,文龙这小子之所以如此深得立民的喜爱,主要是前几年立民刚回来还没站稳脚跟时,文龙解救过他一次。那会儿立民想在县城有所作为,但被人下了套。立民想去要回被骗的钱,不想对方雇来几个小混混威胁他,试图以此打消他要钱的念头。文龙就是小混混中的一员。出人意料的是立民非但没有被唬住,反而更加坚定信念。即便如此,立民还是难以做到以一敌十,他身上多处受伤。棍棒、砖头、刀具让他很快遍体鳞伤。若非文龙反水,或许真就没立民的今天,再想远点,也就不会有后来立民和彦华共同打造的龙湾酒店和柳溪度假村。

立民感激文龙。文龙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龙湾酒店乃至柳溪街最为特殊的一个。他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和一帮所谓的朋友找个僻静之所打牌消遣,再不就带着三两个小弟四处闲逛,见有什么人什么事不爽便上去插上一足。店铺的小老板们大多对他十分憎恶。只要他去了,总免不了有些整改之处,不然就有可能被三老板以莫须有的名头停业整顿数日。至于酒店工作人员更是像躲瘟神一般避他远远的,生怕被揪着小辫子。故而,人们明地里都客客气气地喊声三老板,背地里却都冠之以阎王、瘟神之类的名头。

三老板文龙是港生搬进杂物间的第二天下午去找他的。那时港生正干完活,准备做晚饭。其实立民还专门打过招呼每天给港生提供伙食的,但港生还是执意买了个小液火气灶,自己做。一来酒店的饭菜并不太符合他的口味,二来他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人多狗屁臭,人多话就多。现在的港生十分讨厌人多热闹。

你真的是李港生?文龙推门走进来,劈头盖脸地问,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李港生?真是那个打死雷一刀的李港生?见港生根本不予搭理,文龙身后跟着的小年轻大跨步走到港生跟前,狠狠拉了拉他的领口,说,三老板问你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港生斜乜他一眼,继续淘米。文龙拉开小年轻,笑嘻嘻地说,不要对老人家动手动脚的,这不好。文龙拍了拍港生的后背,你做的事不简单,你,是这个。文龙朝港生竖起大拇指,眼中流露出真诚的钦佩和敬仰。见港生依旧沉默不语,文龙绕到他跟前,夺下他手中的厨具,说,你是条真汉子,我胡文龙就敬佩你这样的真汉子。港生看着他那张依旧充满稚嫩的脸,说,真像。文龙惊诧地瞪着港生问像什么。港生说像一个人。像谁?大司马。不可能,我怎么会像他呢。就是像。文龙试图打破砂锅问到底,港生却不想搭理他。要在往常,文龙此时早已火冒三丈。然而港生今天的一举一动非但没让他生气,反倒让他心里产生出某种难以言状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深深地吸引着文龙。按照他看过的电影情节推断,港生应该会跟他促膝长谈,谈自己当年的事,谈自己对人生的理解,给他些许看似深奥却毫无用处的忠告。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说自己像大司马,这让他莫名其妙,又让他好奇不已。估计再待一天也未必能问出点什么来,文龙心有不甘地走出房门。留下一句,老头,我还会来的。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明显比来时缓和许多,身后的小年轻更是点头哈腰,活似一条狗。

港生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规律,每天除了检查自己负责区域的卫生就是吃饭、睡觉,再不就是在自己房间散步——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原地转圈。即便如此,他还是转得悠哉乐哉,因为简单地转圈让他能更好地接受脑中滋滋——嗡嗡的声响,他们之间已然能相处得十分融洽了。

除了购买必须的生活用品,港生几乎从不出去。每次买东西也都是匆忙而仓皇,小偷似的,生怕有人注意到。用彦华的话说港生就是一只生活在龙湾里的蛤蟆,龙湾酒店就是他的藏身之所。他害怕走出龙湾,只要走出去他就有种被剥得赤条条置于太阳下的感觉,他怕光,怕人。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港生忙完手头的事回到小房间,发现文龙独自坐在床沿,翘起二郎腿悠悠然抽着烟,他脚边堆放着各种礼盒。你怎么进来的?你这种锁是难不倒我的。文龙笑嘻嘻地抽出一支烟,起身递给港生。不抽。港生径直去打水洗脸。老头,我今天不是代表自己来看你,而是代表另一个人。港生的心忽地沉了下去,他再清楚不过文龙口中的另一个人指的是谁。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和她私会,曾因对她的思念而萌生越狱念头,险些被狱警打断腿。在狱中的头几年里,他像一头野兽般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他为此做过许多设想,如果当时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是不是结果会完全两样?如果当时没有多补那几下,屠夫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

所有的如果都没能在变成如果前发生,生活依旧只剩冷冰晦涩的如今。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些如今也或将成为往后诸多如果的肇因,驱使人们不断去悔恨、懊丧,以至放弃。

老头,我问你个问题?港生将蒙在毛巾里的脸抽了出来,啥问题?凉水让他的心情稍有平复。你还喜欢文凤(自小到大,他就从没喊过一声姐姐)吗?港生像是被施了魔咒,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脸盆里倒映出那张沧桑的面庞。我还配吗?应该已经不配,或许早在二十年前就不配,港生心想,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强人所难罢了,甚至射杀屠夫都是为了证明这种强求的合理性与真实。港生极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他擦干脸上的水,缓步挪到床沿坐到文龙一侧。文龙所抛出的那个问题像是一场甘霖,将他几近干枯的心浇灌透,许多过往不曾言明的想法春笋般冒出头来。但这些他不能悉数告诉文龙。

我是井底的蛤蟆,天再高我也只有仰望的份,摸不到,够不着,不能随便起心。哈哈哈,没想到啊老头,你还挺能说,挺幽默的嘛,我以为你只会说不,啧啧啧,了不起,了不起,冲你这句话,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不去,不去,不去。去,一定要去,你只是蛤蟆,又不是癞蛤蟆,再说了,她也不是天鹅,看得见也够得着,走走走,现在就去。文龙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瞬势就拉起他往外拽,港生拗不过,被生生拖到门口。你松开,松开。除非你跟我走,否则我是不会松开的。去。不去。去。不去。

两人扭成一团缓缓往外挪。无论怎么动弹,港生始终难以挣脱文龙钳子般的双臂。等等,等我换件衣裳,换件干净点的衣裳。这个要求合理,必须满足,文龙松开双臂,看不出来呀老头,你还挺讲究的,难怪文凤那会儿能瞧上你,你以前是不是也很浪漫?你听谁胡诌的?不用谁胡诌,猜都能猜得到。那你肯定也能猜出我现在想干嘛。说完,港生猛地将文龙推出门外,咣当一声将门紧紧闭上,并用肩膀死死顶住。你走吧,我是不会和你去的,你告诉她我不想见她。文龙被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头,劲挺大呀,有点意思,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可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家伙。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回答让文龙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今天就不勉强你,过几天再来找你,放心吧,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佛祖,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港生听见文龙说话声和口哨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后才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钻出房间。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龙好像消失了,再没来扰过港生。听一起做清洁的外地老头(他是个真正的老头,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须发全白,不善言辞也听不懂柳溪街的方言)说三老板好像去很远的地方给大老板办事去了。一般这样的事都很费时费力,没有一两个月是不会回来的,慢的话甚至要三四个月。港生再无心去打听文龙。依旧如昨般过自己的日子。只是他真的将自己活成了井底的蛤蟆,每天从一间房清扫到另一间,从一层楼清扫到另一层,除此之外还是吃饭睡觉,偶尔的闲逛完全锁定在那间小房子里——他真的很怕突然碰到文龙。外地老头得空偶尔会搬着象棋棋盘前来找他下棋。棋下得极其安静,两人基本不怎么说话。整个下棋时间里,始终只有落子声和均匀的呼吸声。

有一次,港生试图打听打听文凤的消息,但话到嘴边又都给憋回去了。回柳溪街也已有两个月时间,他早有耳闻文凤在龙湾酒店工作,可就是没见过她,一面都不曾见,哪怕不经意间的撞见都没有。这让港生十分好奇。他觉得将自己的好奇诉诸外地老头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启齿的瞬间他又胆怯了。他怕老头听不懂自己说的话,大声喝叫,又怕老头不知情,转而积极去问询别人,那就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故而,港生依旧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好奇。他像许多年前打猎那般,静静等候着最好时机的到来。

在没有任何结果浮出水面之前,这份好奇就是港生在龙湾生活里最鲜亮的色彩,即便收到母亲病危信,那莹莹的色泽也没有出现一丝黯淡。母亲的病危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你妈妈病危不起,盼能来见最后一面。信封里又一次夹带了数张钞票,估计是怕港生没有路费。

头尾两天半时间,港生就完成了从柳溪街到南方小城探望母亲的任务——于他只不过是生命赋予的某种不可推卸的义务和责任。如不加仔细辨别,他根本认不出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双目紧闭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更甭谈有多深的情感了。癌症,是癌症。这个年头死于癌症的人越来越多了,狗日的癌症。母亲和后面那个男人生的两个孩子始终泪眼婆娑,哽咽不止。港生没有落一滴眼泪,他不知道是该痛斥癌症的可恶还是安慰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看了几眼母亲——真的只是看几眼,话都没说一句。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根本说不了话,港生好像也没什么要对她说的,他就这样又匆匆回到柳溪街,继续躲进龙湾。

后来,港生非但没有收到母亲病故的消息,反而收到了一封来自同母异父的妹妹写来的信。信中说母亲奇迹般活过来了,且恢复得非常好,附带还寄来了一张照片,证明所言非虚。照片中母亲不再是病床上那样瘦骨嶙峋,她开始吸收各类营养。看得出来气色也已明显好转,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淡淡的像朵待放的花苞。信里还说之所以能有今天这一切主要归功于港生哥哥的探望,是他的探望给了母亲活下去的勇气,是他的探望让母亲卸下了郁结心头多年的包袱,是他的探望让母亲对李正荣的愧疚缓缓退却,是他的探望让母亲的牵挂和思念有了回应,这回应给予她无穷的力量感,促使她重新睁开了双眼。同母异父妹妹的信中用了一个超豪华的八连排排比句来渲染港生探望母亲对他们一家人的重要性。他们感谢他的到来,感激他的大度,并邀请他再次前往南方作客。看完信,港生淡然一笑。

活着嘛,总要有个理由,不然图个啥。

他没有回信,连同后面的数十封都没回。对他而言,南方的一切已然完结,他不希望掺和进那个家庭,更不想得到来自他们中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后面的信中已隐约透露出了类似的意思,他们提出要帮他,帮他建立家庭,帮他找份工作,甚至要他搬过去和他们住在一起,并说这样才像一个真正家庭该有的样子。这种看似真实的做作令港生嫌恶。和多年前收到母亲的信一样,每次他都草草看一遍后就将信连带信封一起烧掉。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没事找事。烧完信他总不忘悠悠地补上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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