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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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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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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二十四章 过年

回到西街,港生发现大小司马早已守候在街口。一见港生走来,二人急匆匆地抢着说有人找。港生惊诧地问谁?他心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辉哥。以往,父亲李正荣也是过年前一天出去讨债,一直讨到正月初一早上才阴沉着脸回来的,回来倒头就睡。人家家里正在噼里啪啦热热闹闹放鞭炮迎接新一年的到来,他们家却被要不回的债搞得清锅冷灶,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所以当大小司马说有人找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辉哥。虽然他不欠辉哥的钱或债,但是这一个多月来,也不曾给他送过几趟货。这比欠债更为严重,他迟早会找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是不是辉哥找我?港生小心翼翼地问。大小司马同时摇头,说不可能是辉哥,辉哥这会儿只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来找我们,是邮递员找。港生听到“邮递员”三个字才算心里踏实些许,只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想到母亲丁梅香和她寄过来的信,心里不免又有些酸楚。

邮递员因为找不着人气得吹胡子上眼,一见港生就劈头盖脸骂起来。继而又抱怨说腊月天短,人家都在置办年货,热热闹闹的等过年,自己却还要在柳溪街受这种罪,邮递员这种工作真不是人做的,狗日的下辈子投个好胎,绝不再干邮政这种丢人现眼的活儿。港生也不接茬,兀自从他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东西,转身往家走去。

果然是丁梅香邮来的包裹,里面有封信还有一大包吃食。有真空包装的卤制鸡腿鸭掌,还有话梅、坚果仁、什锦干、鱼皮花生、果干,最底层是一盒精致的巧克力,有白的有黑的。港生从中拿了些出来分给大小司马,大小司马吃得不亦乐乎。打发走司马兄弟,港生关上门,从大包裹里抽出那封信。他大致能猜出这封信的内容,无非是祝福叮嘱的言辞。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希望大小司马知晓这些,他也深知只要读到那些内容,自己就会受不了。毕竟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自己的母亲。他虽不能原谅她的出走,但也没完全将她从内心深处驱逐。港生拆开信封,里面放了一沓钞票。港生数了数,一共三百二十块。信却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儿子: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快过年了,希望不要等到年后才到,那样可就有些臭(本来是想写“糗”字的,可能不会,因此图了改,改了图,最后改成了“臭”字,后又给加了个拼音qiu)了。儿子,希望你能过个好年。这钱是我平时攒下的,前段时间都没舍得给你寄,就是想过年给你一起寄过去,买点衣服和鞋子,天冷一定要穿得暖和,不然容易冻着。吃的东西是你金叔买的,你留着慢慢吃吧,要好吃的话下次再给你寄一些。

我这儿一切都好,勿念!

妈妈

读完信,港生愣怔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母亲还是惦念自己的,从攒钱就可以看出来。这点出乎港生的意料,他本以为以后再也不会有的,但没想到母亲是想给他来个大的,这让他有种欲哭无泪之感。但另一方面港生想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罪过和歉疚。她肯定很清楚出走对港生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自己对港生的亏欠,所以现在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做梦去吧。港生嘟囔一句,再不细想。他点了支烟,悠悠然抽起来。

还是老样子,钱留着信烧掉。至于那包吃的,因为是那个叫老金的男人买的,老金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买的东西港生是绝不会吃一块的,但东西还是可以留着,以后用来做支使大小司马的奖赏。

这一天也就在心情的起起伏伏中度过了,总体来说伏多于起。港生躺在床上始终难以入睡,脑子里不断闪出以往种种画面。有年幼时过年放冲天炮的画面,有父亲载着他和母亲去梅山湾拜年的画面,有过年时和彦华、立民、大小司马一起挨家串户祝福拿糖果的画面。那时候文凤总是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既想紧随他们的步伐,又因害羞不敢。如此等等。港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后来,他索性起来喝了点酒,枯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进入梦乡。

大年三十早上,港生还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港生迷迷糊糊地问谁,有什么事。门外雷一刀扯着宏声霍亮的嗓音大声嚷嚷着。港生不得不拖拖沓沓裹着一床被褥起来开了门。明亮的阳光刺得港生眼都睁不开。契爷,这么早有什么事吗?还早,你不看几点,一会儿都快要放炮辞旧岁了,你还不起来。雷一刀颇感愤怒地说,晚上去我家里过。港生连忙摆手,不去不去,我就在家里过,过年还是要在家里过的,再说大小司马陪着我,好得很。他这一摆手,整床被褥便从身上滑落下去,整个人除了一条裤衩赤条条地裸露在外。雷一刀笑了笑,说,就你这精赤条条的还赖在家里过?港生重又披上被褥,坚持要在家过。雷一刀也便不再坚持,只是用商量的口吻问,晚上能不能给他们家送一味野味,随便什么都行,他按价码给钱。港生说那还给什么钱,晚点送过去就是了。雷一刀刚忙从兜里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说,不给钱就不好要东西。于是不由分说地抓起一把邹巴巴的票子塞进港生手心。二人站在门口推让片刻,港生终究还是没拗过雷一刀。契爷,你这不是可怜我吧?雷一刀当即一愣,而后讪讪一笑,说,契爷馋这一口,但是你契娘觉得过年灶上不宜煮这类东西,会骚着灶神老爷。所以呢,你就替契爷代劳下。说完,雷一刀笑盈盈地走了。港生将信将疑地收好钱,踅回房间穿衣起床,他要以最饱满的热情做这道菜,可以说这是野味馆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单生意。

港生处理野兔,大司马洗菜切菜,小司马配菜。材料准备好后,港生下厨,小司马安排客人,给客人端茶倒水,大司马传菜。这是他们三人之前商量好的正常分工,只不过今天没有客人,大小司马也就跟着一起帮起忙来。正忙活着,彦华走了进来。哟,彦华来了。大司马热情地套近乎。彦华却一声不吭,他先是把整个屋子仔细打量一遍,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满脸严肃,不知他到底要干嘛。三个人也就没搭理,依旧还是忙着手头的事。彦华转完一圈,来到港生跟前,说,这些都是你们三个搞起来的?港生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不然呢?你觉得都是偷来的?彦华的脸刷地就红起来,扭头就走,腿还没迈出大门又停下来,说,我爸让我来点一份野山鸡,晚上过年要吃的,六点半前送到。而后他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大司马赶忙小跑过去笑嘻嘻地接过钞票。大司马本想说几句,但彦华根本不给机会,冷着脸扭头就往东街走。

彦华走后,三人由衷感慨彦华变化很大。以前虽然相互之间交流不多,但他总还能保持微笑地和他们打打招呼,偶尔开开玩笑,甚至还会跟着一起起起哄,甚至偶尔参与整整老师的节目。但现在——应该是自从他知道自己将要上重点高中时起——他完全没有以往那份亲和,孤傲而严肃,看上去尤其冷漠。用港生的话说就是不识逗。他本来只想逗逗彦华的,却没成想一下就给逗跑了。感慨完三个人都觉着兴奋。守候那么多天都没一个生意,今天一开门就来俩。港生只恨早上太贪睡,应该早早起来准备着,随时都有可能来生意的。彦华走后没几分钟,老于来了,也要了一份晚上过年的硬菜。接着是招娣,史铁匠……

港生排了下先后,加起来是十二单,且大都要求在晚上五点到七点之间。看来柳溪街人对他的手艺还是认可的。信心倍增的同时,他又感到紧张,这么多单子集中在一个时间点,处理起来非常有难度。他甚至盼别再来新的单子,不然今天一整天怕是连放炮辞旧岁的时间都没有,但生意还是接踵而至。文凤也来要了份野山鸡。她说她妈妈本来不想要的,说家里做的菜多,要回去吃不完。可是她硬是撺掇自己的弟弟妹妹要了份野山鸡,一定要解解馋。其实港生心里清楚她是在找机会探视自己。她甚至提出要帮他们的忙,不过这个提议被港生拒绝了。文凤走后港生心里暖暖的,甜甜的,整个人像是打过强心剂,浑身充满力量。

果然,那天从上午起他们就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一直到晚上九点钟才算全部打理清。一共是二十九单生意,赚了一千多块钱。零头算作成本,港生自己拿了。另外一千块钱,港生的意思是三人平分,一人三百三十块,多出十块钱买几包好烟抽。大司马不多言语,只是听从港生的分配。小司马却说那样不行,港生哥忙前忙后,灶上灶下一刻都没歇过,他们兄弟二人大多是打下手,跑跑腿,作用完全不一样。所以这钱要是分的话,港生要拿大头五百,大小司马一人拿二百五。港生不认可小司马的分发,他认为三个人都是干活,没有谁的作用大谁的作用小之分,应该一视同仁。二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大司马说,要不港生拿四,我们兄弟俩拿三。这样既显得港生哥比我们重要,又差不多一碗水端平。港生争不过大小司马,只能从命。

分完钱,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草草放完鞭炮才想起该弄点吃的庆祝一下。但厨房里除了些许杂碎已经找不出完整的东西。大司马忿忿地说早知道该先留点自个儿吃的。小司马笑着说哥,你忘了那句话,买鱼的吃鱼王,卖鱼的吃鱼肠。将就着吃吧,今年过年就算吃鱼屎都开心。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花少爷在野味馆子门口蹲了一整天,一直希望捞到点吃的,可始终没能如愿。港生早就注意到了他,但始终没时间搭理。年饭做好后,港生走出大门发现花少爷还蹲在屋角里。他拉起华少爷就往屋里走。走,花少爷,吃年饭去。虽是一些边角料,但吃起来却是香气四溢。也是那天心情大好。大司马并没反对这么做,相反,他还不停地给花少爷灌酒。后来据说花少爷因为醉酒差点淹死在砚河,是几个夜晚要债回来的人把他拖到岸边,才阻止了意外的发生。

那是一个值得狂欢的大年三十。那也是港生经历的最美好的大年夜。没有亲人一起,有的只是大小司马两个同病相怜的兄弟,和一个早已被世间遗弃的痴货花少爷。他们就像一群劳作完成后的农人,坐在田埂地头享受着辛勤劳作带来的甘甜果实,但凡路过之人皆可分得一杯羹。那份喜悦无与伦比,那份喜悦沁人心脾。

大年初一,柳溪街人沿街串巷拜年时见面首先说的不是新年好,而是你们家昨晚在港生小狗日那买的啥?好吃不?相互寒暄片刻后才转移到正题,互道新年好,大吉大利等等。一夜之间,港生和他的野味成了柳溪街人最为关注的话题。至于港生,吃完年夜饭、洗了个澡后倒头就睡,除去大年初一早上早早去雷一刀家拜了个年,其余时间一直蜷在被窝里睡觉。就连大司马找来一帮人推牌九,吆五喝六、吵吵嚷嚷、骂骂咧咧都没能把他弄醒,他实在太累了。

自从接到钱,大司马的脑中就始终不停地在盘算如何能使这些钱在最短的时间内下出一堆金蛋来。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参加今晚柳溪街的牌九盛宴。柳溪街每年从大年夜到正月初一都有一帮子人聚集在一起推牌九,说是为庆祝新年,其实就是聚众赌博。有从外地打工回来的,腰包里鼓鼓囊囊。也有常年在柳溪街附近做苦力的,平常四季抠抠搜搜,省吃俭用,口袋虽不及外面回来的人那般厚实,但这一昼一夜也都出手大方,花花绿绿的票子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擦屁股用的草纸。故而,每年大年夜到初一总会传出各种新闻,某某某钓鱼一晚上都钓了好几百块,某某某赢了好几辆摩托车的钱,某某某一晚上就赚回了自家打地基的钱,某某某不到三小时就把一年攒下的钱全输光了,某某某因为输钱和媳妇儿闹离婚,某某某的老母亲大年夜差点上吊,因为儿子把结婚用的钱输得精光。如此等等。

不过这一切在大司马看来就是下金蛋的好时机。前些年他只能挤在人堆里看热闹,偶尔领点赢钱庄家们打赏的彩头。庄家们手中花花绿绿的钞票早已像油画烙刻在脑海,他就想成为那样的人。今年,手头有了钱——加上平常攒下的共有七百多块钱,不算多但足够自己上场玩一遭的,过过瘾的同时捞上一笔。

主意打定,大司马吃完饭便去东街找寻牌九场子。以往周孟广家是牌九的主战场,年夜饭一过就有人来攒局。但房子易主后,雷一刀从不沾染这类活动。因此几个起心的人也就犹犹豫豫不知到底去哪合适,大司马的出现正好解决了他们的难题,港生的野味馆子是个好处所。几个牌九的老把式甚至还夸赞后继有人。特别是西街老杨,更是摇晃着葫芦似的脑袋连连夸张,不断感慨,真是后起之秀,后生可畏,后来者居上。他脑袋中存有的关于“后”字的成语、句子都给派上了用场。风闻老杨因赌出名,这几年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开设了自己的赌场,自己设局,自己参与,不计输赢,只图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算是个嗜赌成性之人。

野味馆子变成了牌九盛宴的主场地。

以往,老司马还在世的时候是绝不允许自己的两个儿子和赌博沾边的。赌博败家,作为庄户人家,既没有那么多本钱去赌也消受不起赌博赢来的钱财,那都是不义之财,只会带来灾祸。所以,大司马除了偶尔偷偷地和同龄人玩耍一两次外也没更多经验。像今晚这阵势,他是头一次经历。故而,一开始他显得十分紧张,始终在外围钓鱼,每一注都要汇集多方意见后才下定决心投。鱼钓得不温不火,有赚有陪,总体算是平稳。大司马的胆子也渐渐壮起来。后半夜,有人输得两手空空,灰溜溜地跑了。正巧大司马在这条牌中凭借主家一对幺牌赢了庄家近四百块。他立即占据刚刚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开始真正的推牌九(钓鱼是不能摸牌的,只有坐在主位上的人才有此资格,因此钓鱼并不算真正的推牌九)。刚坐上主位,大司马就凭一手八点赢了百来块钱,接着又是天牌压地牌,云牌压幺牌,连续赢了二百多块。大司马喜上眉梢,心想要知如此早该霸住这个位子,凭这手气和财运,兴许今晚能赢个几千块也未必不可能。

不做庄家,大司马总能一路过关斩将。一旦做起庄家,手掷骰子,他就像散财童子般挨家挨户散钱。可是不做庄家,想赢大钱是完全不可能的。有钓鱼的劝大司马忍一忍,等一等,不要操之过急,他就是不听,执意要坐庄。从破晓到港生拜完雷一刀的年回到家,他把整晚赢下的钱全数输光。早饭前后,大司马不仅输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从老杨那儿借了五百块。老杨虽是柳溪街人,但常年在外。有人说他是借打工之名在外豪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是在牌桌上度过,剩下一天专门用来数钱。他还因此得名柳溪街赌神,其技艺之精湛,放眼柳溪街甚至整个县城都无人可敌。有的说他特别善于出老千,不过柳溪街过年的这种场子对他而言还是够不上格出老千的。再者,乡里乡亲的真出老千赢那点钱,好说不好听。不过他特别精于算牌,记忆力超强,出过的牌全都会存在那个葫芦似的脑瓜子里。所以就算他不出老千,他也总能赢钱,且本厚,不时还会放些借贷,不过这种赌场借贷利息很高,在外是月息八分到一毛,在柳溪街就少收点,但也要五分。

牌九盛宴用一句话形容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个坐位子的人始终没挪过窝,倒是钓鱼的一茬接一茬,走了去去了又来。有人赢了蝇头小利笑得合不拢嘴,有的输了几注愁得眉头不展。云山雾罩的野味馆子里人人引颈探视,有个头矮小的甚至都站到条凳上,或一睹堆码得满满当当的钱货或饱览老杨等一干老把式的绝妙技艺。这期间小司马来过许多次,劝说大司马放手。大司马每次都是侧过身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一下小司马,无动于衷。那双眼中充满杀气和执拗,一两句话是难以让他平复下来的。小司马也不再说什么,多说无益。

初一下午五点左右,牌九盛宴终于宣告落幕。老杨赢了大头,其他几人也有赢的,但赢得少,大多数都以输钱告终。大司马不仅输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在老杨那儿借了三千块钱。临走时,老杨微笑着说,司马老侄,咱们也不是外人,你来钱也不容易,我今天给你破个例,月息两分,不滚动。要是能在一个月内还清的话,利息还可以打对折。老杨拍了拍大司马的肩膀,正欲往门外走,忽而又想到什么事,猛地折回,附在大司马耳边嘀咕道:还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帮我做事,钱从你赚的工资里扣,当然做的事有一定的危险性。考虑好,后天上午在笸箩山脚下等我。说完,老杨迈开八字步摇晃着葫芦脑袋哼着小曲走了,满屋子人也都缓缓散去,留下愁容倦怠的大司马木桩般钉在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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