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月,年味渐消,加之一些人外出,野味馆的生意稍有回落,不过每天来猎奇尝鲜的人还是不少。港生和小司马忙前忙后总还是觉得忙不过来,于是他找到老于,请老于过来搭把手帮帮忙。老于倒是十分乐意,一般下午是很少有人来剃头的。每天下午他要么闲得无聊,要么跟雷拐子弈棋。双方经常悔棋,吵吵嚷嚷,时不时还会争得面红耳赤,也没啥意思。与其那样,还不如去帮港生做做事打发打发时间。港生提出给开工资的,他没要,也不好意思接两个小孩子的钱。港生说既然不要钱,那也不能喊他去帮忙,那会让柳溪街其他人笑话。老于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那就这样吧,每天晚上管顿饭算是工资,你们吃啥我吃啥。港生说这样也行,但不是我们吃啥你吃啥,是我们每天必须给你单独做一到两道好菜。老于笑呵呵说那我不既是主又是客了。那之后,老于每天上午剃完几个头,吃完午饭就早早关上店门,换身旧衣服就立即赶往港生处,听候调配。有了老于,港生也松散很多。趁着间隙,他悄悄地将蚁巢前后全勘察了个遍,并最终认定蚁巢口附近就是建饭店的最佳场地。
其实,港生找老于前来帮忙是另有打算的。老于年轻时干过很多种活,从石木匠到烧窑工都挺拿手的。后来还学过劁猪,但是老于闻不得血腥味,所以只学过七八天就跑掉了。再后来他还去帮人家看过山,四十来岁的时候挑担子沿街吆喝给人补锅碗瓢盆。渐渐地,这种生意也变得难做,老于不得不再次改行,变成了现在的剃头佬。剃头这份工作是老于这辈子干得时间最长的,但他的手艺确实平平。在港生看来老于也算一个奇人。港生喜欢跟老于聊天是因为老于见的世面多,说出来的话里有好多是港生没接触的东西。就拿造房子来说,港生只知道自己想要造一座大房子,里面摆上许多实木桌椅,但他根本不知道建造一座房子需要多少砖瓦木料等等,而这些老于在行。港生开口问及造房子该怎么造时,老于嘴角闪过一个狡猾的笑,随即摇摇头不作声。港生问老于摆头干啥。老于说你小子可别猴急,千万别那么早就急吼吼地要改这个房子(他以为港生是要改造自家房子),会让整个柳溪街人眼红的,一旦他们觉得你赚多了,你今后的生意会难做好多。怎么难做?我也说不上来会难在哪儿,既然你今天提到这事,我也就照我想的跟你说,总之一句话,人心隔肚皮,能看到的不见得都是真的。
这是港生始料未及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认为饭店造得越好生意会越差。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只能说明一件事:饭店的饭菜并没有保持在一个高水准上。饭菜难吃了,生意变差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能以人心来衡量。饭店嘛还是应该以嘴巴来衡量。不过既然老于把事情说到这个份上,他心里还是暗自提了个醒多多注意别人的反应,以免弄巧成拙。
当晚,港生让小司马早早就打烊了。送走小司马和老于后,港生又重新打火做了一道红焖兔肉,顺便拎来一瓶从县城进的好酒,匆匆往东街走去。他要去探探雷一刀的口风。从雷一刀的话语中他可以大致判断一下老于的话究竟有几分利害。走进院子港生就听见雷一刀在闲言碎语说个不停,大体的意思是王高枝木手木脚的,打碎了他的玻璃茶杯。港生的轻轻咳嗽让雷一刀瞬间安静,脸色也瞬间阴转晴。契爷,夜饭还没吃吧,今天打的新鲜兔子,你拿点花生米,我陪你喝几盅。雷一刀还准备推让一番,王高枝立马过来接过港生手中的酒食,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客气话。雷一刀扬起手故作拍打状,就你脸皮厚,狗日的东西。王高枝像只受惊的小猫,拎着东西就往屋子里跑去。雷一刀高声叫道,麻利点,赶紧弄一碟花生,弄几个菜来,我要陪我干儿子好好喝几盅。
两人就着花生和兔肉喝起来。酒是好酒,肉是好肉,雷一刀自然吃得心里爽朗。几盅酒下肚,寒暄完港生也逐渐说到正题上。契爷,我问你个事。你说。雷一刀嘴里嚼着兔肉,手里把着酒盅。你买下周家这屋子后生意上有没有变少?雷一刀瞪眼凝视,疑惑不解地问,你这是个什么话?港生马上重申自己的话意,只是想了解一下买房前后肉铺的生意有没有变化。雷一刀释然笑道,我肉铺只有两种人的生意做不了,一是死人,死人不吃肉正常。二是吃斋的,我说的吃斋的是真正吃斋的那种,不是钟鸣寺老和尚那种假吃斋的。除去这两种人,其他人就是穷得没裤子穿他们也会隔三差五来我这儿一趟,割上一两斤肉吃吃,肥瘦不论。所以,你这个问题根本不算问题。
雷一刀的话让港生豁然开朗。肉铺如此,饭店不也一样吗?港生心里的答案逐渐清晰明朗起来,他趁着酒劲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雷一刀先是惊诧,随即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港生问他笑什么,他抿了口酒,说,好事,好事,真是好事,不过,那块地皮不是你家的,你打算怎么弄到手?还有,盖房子是需要去镇里和县里开东西的。一般情况,像你家已经有了房子,宅基地不一定批得下来的,你觉得你开得出那张纸吗?这还不算,你要真开饭店是需要营业执照的,知道去哪儿弄吗?雷一刀扫机枪似的提问将港生问僵住。地皮的事他早有准备,用钱解决。但是他从没听说建房子还需要去镇里开东西,这是个看似十分棘手的问题。营业执照的事他也没想到,因为现在的野味馆子压根就没办过那东西。看来还是把开饭店想得太过简单,港生心里嘀咕。不过既然这些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那就早下手解决,反正迟早要办。
王高枝的热菜一个个接连搬上桌子,雷一刀边吃着热菜慢慢品着港生的美酒,边就每个问题给他细细支招。先去镇里开东西,开好再去县里审,打通镇里这个关节是第一步。去镇里开东西,这件事柳溪街上只有一个人能办:周校长。其他人都不管用,就算你把人家门槛踏破都没有,所以,就这件事而言,你只能去找周校长。问题是周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他愿不愿意帮你,会帮到哪一步我都没把握。港生说那你可不可以改天跟我一起去一趟周校长家里,把这事跟周校长说一下,探个底?别看港生平时打猎、做生意有模有样,但碰到这类事,他又于不经意间露出了稚嫩的一面。雷一刀似点了头又似没点头,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往下说。至于办营业执照一类的东西,你只要去找宋玉英就行,这个她在行,所有的事都可以打听到。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她会不会帮你,帮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雷一刀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意思在明显不过,他不会因为这事去给港生出头的。港生业已听出弦外之音,连连答知道,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地皮的问题。其实,要说地皮,西街到笸箩山脚下那一大片地这几年已经被挖成了鬼窟窿。土层早就被掘光,剩下的不是石头就是沙。庄稼是再也种不起来的,田畈、地畈只要种不起庄稼就不值钱。虽则如此,它总归是别人家的,不管你是买还是换,意思一下完全有必要,省得以后扯皮。这点港生早就想明白了,他不会去占那点便宜的。那,那块地是谁家的?港生递过去一支香烟,并给雷一刀点上。雷一刀美滋滋地抽了口烟,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淡淡笑着说,其实,这个地皮的问题是你目前最好解决的,也是最难处理的一件事。港生疑惑不解。你是要在蚁巢口那片地造房子,对不对?对。那就是了,那片地基本上属于周孟广,所以,你大可以先建,等以后他们家要有人回来再谈置换或者买的事。不过,从那出来是需要一条路的,如果你修一条路进出的话,要经过的可就不只他周孟广一家的地了,粗略估计一下大概有七八家。别看现在那块地不值几个钱,但你要真想在那造饭店,会有人眼红的,到时候狠狠宰你一刀也不是不可能。雷一刀说的让港生想起老于的话。他觉得要么是他们想得太复杂,把柳溪街的人想得太坏,要么就是他们自己早先得罪的人太多,只要办事就会遭到别人的抵触。至于他李港生,现在还不需要顾忌这些。港生礼节性地应和完,向雷一刀打探出那七八家到底是哪七八家。这之后,港生又问雷一刀是否知道自己家田地到底有哪些——因为农活干得少,只有几块他知晓——他希望做到心里有数,将来好拿来做一部分置换。当然,他觉得大部分人是不会选择置换的,用一个石头窠换回另一个石头窠,换也是白换,哪如拿点现钞来得值当。
两人吃着喝着聊着,一直到很晚才结束。雷一刀多贪了几杯,舌头有些打结,走路像是扭麻花。港生倒还好,只略感头晕。借着皎洁如水的月光,港生踏着轻盈的步子往西街而去。微风轻拂,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寒颤后人也变得清醒。他从没有像此刻那么清楚自己究竟要干嘛过。路,雷一刀已然给他指明,现在就差行动。港生感觉胸中似有一团干烈的柴火,只要他正式动工打基造房子,那团柴火就会被他的激情擦出的火星点燃。那会是一大团火光,会照得整个柳溪街的天空发亮、发红,会引领港生走向全新的生活。港生激动得引吭高歌。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港生依旧如常,但一有空闲他就向老于请教建造房子的事。白天问完,晚上做记录,合计缺口。半个月后,港生得出结论:手头赚的钱还远不够建造一座自己想象中的饭店。他曾想过先找雷一刀借点钱,后来想想这有可能给雷一刀指手画脚的理由。还有,借钱容易还钱难,是本套本还呢还是算利息给他,要算利息的话算多少合适?再者,如果他说这算入伙——就算是开玩笑的口吻,港生也只能认了——那到时候赚的钱怎么分呢?他分多少自己分多少是个大问题。思来想去,港生觉得太过复杂,借钱造房的念头也不得不打消。于是计划也就推迟到了秋天。
港生很清楚地基和路基是最容易敲定的,其次是宋玉英,这是个难缠户,向来如此,但他可以通过文凤来达成目的。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还算周校长。周校长向来是个刻板的人,认死理,让他去开口求别人帮忙,这种事以往从没见过。这也是周校长始终得不到高升的缘故。据说之前他是有机会进县教育局的,只因花少爷的停薪留职事让他抹不下脸,始终梗着脖子做人,最终才白白将机会拱手让与他人。周长山之所以能成为校长完全得益于处理花少爷疯癫一事,这让他捞足了升迁资本。然而,随着花少爷的疯癫,这个资本最终演变成一个心理包袱,阻止他继续升迁。周校长原本以为给花少爷一段时间,他会重新回到学校教书。可是事与愿违,花少爷越陷越深,根本看不出一丝恢复的迹象。继续停薪留职已然毫无意义。有人希望周校长去教育局将此事做个了结,好给后面的人腾出位子,却遭到了周校长的断然拒绝。他的意思很明确,小华老师不是他升迁的桥梁,他不希望别人用这种势利的眼光看待自己。故而,周校长这种迂腐的行为后来经常遭到同行们的冷嘲热讽。他每次去县、地区开会,这种嘲讽总是影子般紧随其后。一个疯子竟然能占据一个教师名额那么多年,而某某某家师范大学毕业的娃却只能在哪哪哪代课,简直难以想象。直到教育体制改革,教育局拿掉花少爷的名字,这影子才有所淡却。不过周校长始终坚信自己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自己的清名并没在这事上遭到任何玷污。
港生心里实在没把握能说服周校长同自己去镇里甚至县里求这样那样的人帮忙拿到那张纸。如果那张纸拿不到,那一切设想都只能停留在想象中,这对港生而言是很大的打击。辗转数晚,权衡再三,港生决定还是要先从周校长这里打开缺口。再难也要试试,只有打开这个缺口,后面的事才能迎刃而解。
还是老套路,港生准备精心烹制出一道龙虎斗和几个拿手好菜,另外从县城买回几瓶好酒。这次他不是端着菜去周校长家里,而是把周校长夫妇请到野味馆来。港生都想好了,单请周校长不妥,如果他固执,一下子把话说死,张明琴在旁边兴许还能有个回旋余地。如若只请周校长夫妇也不行,需得有个中间人作陪,有些话可以帮着旁敲侧击。港生本想请雷一刀的,但他知道周校长素来是瞧不上雷一刀的,如果真把他请来,可能会弄巧成拙。思来想去,港生决定请史铁匠。史铁匠为人耿直,在柳溪街的口碑算得上很好,如果他能从中说几句好话引导一番,势必能达成不错的效果。如此安排后,港生还特意叮嘱小司马准备演一出戏,这出戏是从周瑜打黄盖里学来的改造型苦肉计。他要用这招让周校长产生恻隐之心,最终应下此事。
酒饭是早上就打好招呼的。港生要借此感谢他们曾经对自己的帮助,周校长一度对此十分莫名,不过最终还是架不住港生的软磨硬泡,答应了。饭菜准备好,天已近黄昏,港生和小司马分头行动,小司马去请史铁匠,港生去接周校长夫妇。没多时,酒饭正式开始。港生接连举杯向周校长夫妇、史铁匠敬酒,表示对他们曾经给予自己帮助的感谢。既然是感谢应该把雷望龙、老于他们也请来嘛,他们对你也多少有些帮助的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请,慢慢请。酒饭完全沉浸在一派祥和和喜悦之中。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每个人的话也开始多起来。港生见时机成熟,借再次给周校长敬酒之机,准备详尽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可是话才说一半,周校长便狠狠地将酒盅往桌上一掼,酒盅发出沉闷的声音,酒被震得四溅。李港生,你这不是感谢宴,是摆的鸿门宴,是不是?走,咱们回家,我现在就回去把吃进去的东西抠出来。周校长说完就要拉起张明琴起身回去。史铁匠终于弄明白了港生这顿饭的意思,他急忙拉住周校长,将他摁回座位,说,周校长,张老师,都别急,都别急,听港生把话都说完,说完你要觉得能帮就帮,真不能帮,就当港生感谢你夫妻二人之前的帮助,怎么样?这么说,你早晓得港生今天这顿饭的用意?周校长瞥了眼史铁匠,史铁匠摇头摆手,说,哪里晓得,这小子精明得很,之前一个字都没透露,我也是刚听他说才知道是这么个意思,来来来,先不慌走,听完,听完。史铁匠的一反常态——他平时可是闷葫芦一只,哪像现在这般健谈——让港生倍觉心里有底。他拿起酒瓶给周校长添满酒,继续将没说完的话一口气说完。说完,港生忐忑地坐下来,偷瞄周校长的神情。周校长听完,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不可能。史铁匠问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周校长果断而坚决地摇头,没有。气氛顿时降至冰点。港生给在座的人分别递了支烟,除张明琴外其他人都接过香烟或狠狠地或悠悠然抽起来,或许这会儿需要香烟来缓解一下几近凝固的气氛。
小司马狠吸几口烟后忽然悉悉索索抽泣起来,边抽泣边语无伦次地说自己以后怕是要成为真正的孤儿。又说害怕以后讨不到老婆,因为赚不到钱就不会有人家愿意给他女儿。还说如果这不行的话只能外出打工,外出打工又不知道去哪儿,指不定有去无回。不过既然大司马也走了,家里又没亲没故的,死在外面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有个好心人把自己的尸身运回来,埋在笸箩山脚下,他不想埋在外面,会被外面的鬼欺负,他不想死后还被欺负,他想挨着自己的爷老子。
张明琴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让小司马擦擦眼泪和鼻涕,平复一下心情。这是港生着意安排的戏。中午的时候他刻意带着小司马彩排过一遍,但由于紧张,加之酒精上头,舌头都有些打卷,好端端的一出苦情戏被他说得颠三倒四,中间还有好多东西被删减掉了。好在小司马会哭,哭得非常真诚且令人十分动容,情节的不严谨也就被他的哭所遮盖过去。看到张明琴递给小司马手帕,港生清楚,这招不一定能感动周校长,但绝对够打动张明琴。港生一把夺过小司马手中的手帕,递还给张明琴,说,张老师别听他说胡话,尽是些没边没际的酒话。说完,港生又气汹汹地将小司马轰走,让他去洗个脸再回来敬酒。小司马悻悻地走后,张明琴说,他说的也不见得全是胡话,大部分都是现实,是他的现实情况,也是你的现实处境。可惜你所求的事违背了周校长为人处世的原则,不然这个忙是该帮的,对不对,长山?周校长点点头说了句是这样,而后继续抽着烟。张明琴的话让港生如跌冰窖,但他还是强行挤出一个笑容,说了句没关系。
酒饭不欢而散。周校长夫妇走后,史铁匠为自己没能帮上忙而感到懊恼不已。港生依旧是那句没关系。仿佛这一切真的对他没什么关系似的。送走他们,港生关上大门,又拉起小司马接着喝酒。两人喝一阵、哭一阵、嚎一阵、唱一阵,抽一阵、骂一阵,一直闹腾到凌晨。
李港生啊李港生,你怎么这么蠢,柳溪街谁会真心实意帮衬你?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你所梦想的一切都像是飘在空中的肥皂泡,阳光的照射会让它显得色彩斑斓,但只需片刻它便炸裂得无影无踪。或许它更像是某天打猎时朝天放的一个空炮,徒有其声。港生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浅薄无知,痛恨自己的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