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过来,文凤,来我这,我有话跟你说,文凤,文凤。由于面具的掣肘,港生说出的话咕咕哝哝,像是嘴巴里含了根萝卜。他只开口说一句文凤,过来,老树下的身影似乎被吓着了似的,立刻朝他视线外走去,任他怎么喊叫都不回头。港生喊叫着,蹦跳向窗户。
窗户分内外两层,内层是厚重的防盗窗,用粗壮的钢管编织而成,缝隙不大,只够一只手侧着伸进伸出。外层是双层玻璃,玻璃窗开了一道十公分左右的口子以通风,两层之间大约隔有三十公分距离。港生高喊着,疯狂地用脑袋撞击厚重的防盗窗,防盗窗被撞得咚咚作响。窗外有人朝他这边看,旋即又有人朝他走来。待港生重新抬头看去,窗外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个个都伸长脖子朝里望。有的在傻笑,有的在自言自语,还有一个拖着长长的哈喇子,咧嘴笑指着港生,憨瓜,憨瓜。不知是被他感染了还是怎的,其他几个也跟着笑他憨瓜,憨瓜。
港生被这种不知是集体嘲讽还是自娱自乐给整懵了,他缩回脖子,朝后蹦了两小步,直到感觉自身安全不受威胁才重新审视窗外这几位。窗外拖着哈喇子的那位见港生往后蹦跳,忽然大笑起来,憨瓜,蹦,憨瓜,蹦。其他几位很快跟着学起来,憨瓜,蹦,憨瓜,蹦。
这哪是什么正常医院,分明就是精神病院。港生的心沉了下去。他们并不是怕我闹事,而是怕我跑了才给捆住的。在他们眼中我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了。太可怕了,那个报警电话到底是谁打的,为什么打的是精神病院的电话,而不是普通医院的电话。港生恨透了那个打电话的人。要知道是谁我一定饶不了他。他绝望地看向窗外,几位见港生勾着头默不作声不再有动作,于是兴致寥寥地胡言乱语一番,各自散去。
一整天水米未进——也没东西给他进——港生直感身体空荡荡的。肚子里接连不断的咕噜声让他眩晕,偶尔动一动还会感觉双眼发黑,眼前金星四逸。硬冷的椅子把他死死吸附着,让他全身每一处的肌肉都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时间越长越发感觉疲惫与困顿,可这样坐着是不可能得到休息的。从臀部到肩胛骨的酸痛已转变成麻木感,几乎不知道痛,整个后背已经快失去知觉。刚开始一段时间,港生还试图大声喊叫以赢得关注,渐渐地他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不可能有人来。加之长时间缺水,嗓子倍感灼热,沙哑的嗓音更不可能引起注意。死寂般的沉默正在一点点蚕食“精神病人李港生”的意志力,和曾经进入监牢时那种恐惧相比,目下的港生更感颤栗不安。
又过了两天,港生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从发出的声音港生判断出门上拴有把带链子的大锁,而且那扇门十分厚重。大门打开,走进来两个高大的壮汉和一个白大褂。两个高大的壮汉满脸冷漠地走到港生的椅子后面,像两个护卫似地看守着港生,大白褂走到港生跟前,用一柄细长的手电筒照向港生。隔着面具似有看不清楚,大白褂试图伸手去揭开面具,但手伸到一半缩了回去。他示意其中一个壮汉取下港生脸上的面具。面具被轻松摘下——他早已失去抵抗力。大白褂再次用手电筒照了照港生的脸,照完说了句都正常,可以给点水后便走了,两个壮汉也尾随着向门外走去。脸子,脸子。港生拼尽最后的气力,乞求他们给自己重新戴上脸子。门被再次关严,锁链声后一切重归于寂。看来他们还没有任何松绑的意思。不过,大白褂的话好像起到了作用,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水。送水的是一个中年胖女人,身后依旧跟随着一名壮汉。胖女人端详港生片刻,口念,造孽,造孽。随即她将插有吸管的水杯递到港生面前。来,喝点水,再不喝点水恐怕真的不行了。
这声音温柔得如和风拂面。港生想到久远前母亲呼唤自己的情形,又想到父亲李正荣,可怎么都勾画不清他们的样子。接着他又想起老于和自己说话时的神情,老于的样子停留在他中年时期,那时的他说话还不啰嗦,言语也没那么多。喝吧,别犟,喝点水润润肠。港生顺着她的意思,缓缓张嘴喝水。满口水下肚,干涸的身体仿佛被唤醒。我饿,很饿。港生抬头看向眼前的胖女人。胖女人胆怯地挤出微笑看了眼身旁的壮汉,壮汉轻轻挤眉,胖女人即刻敛起微笑,和颜告诉港生,我现在只能给你送点水,吃的东西要等他们通知。他们不通知我也没办法给你送,你先忍忍,等他们通知了,我立刻给你送过来。来,再喝点。港生咕噜咕噜喝光了一整杯水,全身的疲惫和酸痛也有所驱散。
午夜的时候胖女人带着壮汉送来了食物。胖女人还说从今晚开始会有吃的,不过每天只有一顿,目的是既不让他饿死,也不能给他充足的力气来抵抗。壮汉给港生松开一只手好让他使筷子。港生拉起面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旁的胖女人不忍多看,将头转向一旁。港生风卷残云般吞掉最后一粒米,意犹未尽地问,还有吗?胖女人摇摇头,说,饭菜拿出来前都要过秤,谁都没办法多给一粒米一勺汤,你暂时先忍忍吧。胖女人边说边收拾碗筷。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港生又问,为什么把我抓到这来?我到底犯了什么事?胖女人收拾停当一切,说,这是县医院精神科,今年专门分出来的科室,来这里的都是他们觉得应该来的。胖女人说完抓起食盒走了。壮汉重新固定起港生的手,尾随而去。
县医院精神科,县医院精神科。
整晚,港生都在重复念叨这几个字。
港生开始逐渐适应关押生活,胖女人每天早晚会来送两次水,中午送一次饭,其他时间只有他一人,且始终被捆在椅子或者床板上。这种状态持续半个月后,大白褂们又给他的生活增加了一项内容,每隔几天进行一次电击治疗。每次治疗他都被电击得浑身抽搐不止,有几次甚至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而每次电击结束港生都像被抽去了魂,虚脱而绝望。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会如此痛不欲生?如果已然死亡,为什么不曾见到死亡该有的样子呢。他希望见到父亲李正荣,他想看看死后的李正荣是否还是肉冬瓜的样子。他希望见到的父亲是原来正常的样子,可以走路,可以骑自行车,可以使用各种生活工具。他甚至还有些想见一见母亲,想问问她是否有羞愧感。他要把对她的憎恨和盘托出。他还要拉着她去给父亲磕头下跪、道歉赔礼。当然,他极不希望父亲再和她一起生活,因为她不配再次得到李正荣。可这一切并没发生,他依然活着,活在县医院精神科的电击室。
电击结束后不久,他们终于肯解开捆绑住港生的所有牛皮绳套了。据胖女人说也只是试试,看他还会不会有过激的行为。有的话还会继续捆绑。事实证明李港生已经和院子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了。他成天耷拉着脑袋,眼皮始终低垂,虽然戴着面具,可眼神涣散,毫无生气。说话声音也没以往那样有力,甚至可以说小得像蚊子嗡,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由于长时间挨饿,胃也出了问题,胃气上涌,嘴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酸腐味。而且他说话总带有浓浓的痰音,咕咕噜噜十分难辨到底说了些什么。
李港生,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不再严格要求你,你可以在院子里任何地方自由活动。大白褂说完这话,向港生投去期盼的眼神,他期望从港生眼中看到活力,看到他亢奋的神情。果真出现那种神色,大概港生又要被捆绑数月。好在港生没有,并非不想,实则是除了内心深处尚且留有一丝火苗,他实在已经缺乏力气和精神去做任何抵抗。他就这样在大白褂的带领下走出自己的“小囚笼”,走进县医院精神科的“大囚笼”。
天是蓝的,地是绿的,墙角的小花五彩斑斓,空气里弥漫着自由的气息,只是周遭的所有人和正常有着巨大的差距。港生贪婪地呼吸自由,微微舒展被捆绑得有些变形的身躯,关节处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没人打扰港生,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无不展露出各色喜悦和快感。这算是港生待在县医院精神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从这天开始,回归正轨。
平常,港生喜欢坐到门口那棵老树下,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除偶尔换个姿势让自己舒坦点,其余时间几乎一动不动。他在等待文凤再次出现在老树下,和自己聊聊天说说话,甚至做点游戏什么的。奇怪,为什么只在第一天出来呢,你躲哪儿去了?文凤,你为什么也住进了县医院精神科?谁带你进来的?可是我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你呢?你是不是来看望别人的?要是看望别人,你看望的又是谁呢?港生脑中蹦出各种猜测和疑问。他不断地对老树诉说,不断问老树,可老树只在风大点的时候向他点点头,好似知晓他的问题。胖女人偶尔来树下看看港生,见港生不停地和老树说话,有时会打断他,简单和他聊几句,有时只是给他递上一点零食或一杯水,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走开。那神情好像港生就是她的孩子,而非她服侍的人。
一天,港生照旧坐到老树下,陪它说话。没说几句,他就看见高高的围墙上空飘来一只猫头鹰图文的风筝。刚开始,风筝摇摇晃晃,显得十分吃力,缓缓往上爬,但很快就变得轻快,不一会儿的功夫,风筝便飞得又高又稳。港生看得出了神——双目紧紧锁定盘旋在高空的风筝——不再理会老树。猫头鸟飞上天了,猫头鸟飞上天了。港生碎碎念,以至于胖女人出现在他身后都毫无察觉。那不是猫头鸟,是风筝。港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急切地辩解道,那就是猫头鸟,一只大猫头鸟,你看它飞得好高,好远。胖女人拍了拍港生的肩膀,眼神中尽显怜悯之情。是啊,飞得很高,很远。胖女人搭在港生肩上的手越嵌越紧。港生忽而转过脸,笑盈盈地说,有一天我也要和猫头鸟一样飞上天,飞过这堵墙。胖女人被逗乐了。嗯,到时候记得带我一起,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坐坐猫头鸟也不错。他们说从上面往下看人比蚂蚁还小,也不知说的真假。港生傻傻地跟着笑,并不言语。你说我要真飞到天上,还敢睁眼往下看吗?敢,肯定敢,你要不敢,我会帮你撑开眼皮的。我才不要呢,怕都怕死了,还要你帮我撑眼皮。那你可就抓紧了猫头鸟的翅膀,别松手。肯定不会松手的,就怕到时候薅秃了猫头鸟的毛。不会的,不会的。两人聊得十分投入,仿佛已然飞上了天空。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港生也逐渐蜕变成了一名合格的病人。和老树聊天,和胖女人说笑,和其他人玩乐。除此之外,他还专注于一件事。他将自己的床单拆开来,用胖女人给他买的绳子系住四个角,以此做成降落伞状的飞行器,他幻想着自己是一只大猫头鸟。被单也被他涂画成了一只丑陋怪异的猫头鸟——其实更像一个怪物。每天只要有闲暇他就去草地上练习飞翔,无论刮风下雨不曾停歇。好几次他腾空而起又瞬间跌落地面,人也被摔得鼻青脸肿,头晕目眩。可他依旧如故,这些丝毫削弱不了飞翔对他的诱惑。又一次他被老树挂住,花了好几个小时消防员才将他从树上解救下来,可当消防员走后,他再次腾空而起。为此院方甚至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要求严加看管每位精神病人。
会后没几天,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状态。在港生重重撞墙以致昏迷后,胖女人也曾劝诫他不要再玩猫头鸟了,换点别的玩,哪怕跟老树多说说话也行。港生只是笑笑,像个被批评的小孩似的哼一声,照旧飞他的去。为了让港生尽可能少去飞翔,胖女人煞费苦心经常给他讲外面发生的一些新鲜事,以引起他的注意。对于大多数新鲜,港生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柳溪街的事他会十分留意听,偶尔还会傻兮兮地提几个似真似假的问题,但凡知道答案的,胖女人也都一一回复。
有次吃饭时,港生忽然放下碗筷,好奇地瞪着胖女人看。你说,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拉到这来,是为了折磨你吗?胖女人被逗乐了,哈哈大笑,说,你这算什么折磨,比你折磨人的海了去了。那他们把我拉到这是为了逗你开心?胖女人又一阵哈哈大笑,说,算是,算是。那个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人对你可真好。胖女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他又不认识我,怎么对我好,他对你才是真好呢,专车送到这,你一分钱都不用操心,最好的治疗方法,爱住多久就多久,只要安心住着养着就行,这种朋友提着灯笼都难找啊。港生已然清楚是谁打的电话了。幸亏戴着面具,不然脸上表情的变化肯定被胖女人尽收眼底。港生心想,还不能让她察觉出异样,于是简单应和两声,继续吃饭。
夏天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大家都在院子里消食。天陡然阴沉下来,看样子不久就会有雷阵雨。所有人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纷纷回到自己的住处。港生在胖女人的帮助下,收拾起猫头鸟飞行器,回到自己的房间。胖女人关好门窗,四处察看一番后,叮嘱港生不要再出门,以免打雷触电。之后她便匆匆离去——她还要回去照料家人。
胖女人走后没多久,狂风四起,闷雷滚滚,闪电的白光划破天际,誓有一刀劈开世界之势。港生脑中再次跃出前几天胖女人说起的有关柳溪街的事。你知道吗,那个柳溪度假村最近在搞什么文化节,说是过两天有一台大戏要上演,而且是鬼戏,听说所有演员都戴着你这样的面具,我真想去看看,可惜领导不批假,哎,想也白想了。一台大戏,而且是鬼戏。港生嘴里默念,手不自觉地抓住绘有猫头鸟的床单和绳索。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离开这里。港生稍作准备,毅然打开大门,迎着狂风走进夜晚的风暴,开启他离奇的飞翔之旅。
由于风大,猫头鸟并没平常那般好打开,港生费了很大劲才将四根绳子撑开。顺着风势港生一跃而起,可能因为跃起的高度不够,猫头鸟直接冲上院墙,港生被无情地拍到地上。他根本顾不得身上的痛,站起来,又一次撑开猫头鸟。这次他没有平地起跳,而是跑到对面墙壁下,借助墙壁之势,一跃而起,猫头鸟晃晃悠悠飞了起来。风愈刮愈猛,猫头鸟踉踉跄跄中愈飞愈高,没一会儿它就超出了高高的围墙,飞向远处白色的闪电。港生听见身下有声音在高喊,天上有鬼在飞,鬼在飞,快躲好别出门,把门关紧了。港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是啊,雷电交加、狂风肆虐的夜晚,一只灰白大鸟在空中飞翔,大鸟肚里还窝着一个面覆蓝莹莹脸子的怪物,那不是鬼又是什么。
猫头鸟飞跃精神科,飞过县医院,飞到县城上空,港生看着脚下稀稀落落的灯光,心里涌起一阵激动,他清楚往南就是去柳溪街的方向。港生像极了老船夫,手里攥着的四根绳子就是他的舵,此松彼紧之间他就能游刃有余地控制行进的方向。飞吧,猫头鸟,带我飞去柳溪街,现在就飞回去。天空是晦暗而自由的,前路是黑洞般的深渊,可港生丝毫没有畏缩。
驾——驾——驾
座下的猫头鸟像匹被港生驯服的烈马,驰骋在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中,一路向柳溪街嘶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