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港生正在喊爸爸醒醒时,丁梅香忽然圆瞪双眼,陌生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好似第一次走进病房。打量一阵后,丁梅香拉了拉港生的衣袖,说,别喊了,都别喊了,喊破嗓子也没用的。港生感到莫名其妙。他发现母亲眼中的呆滞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光芒。妈,医生说经常喊可能还会醒。丁梅香急切地打断港生的话,说,前世造的孽,你喊死都不管用。妈,你说爸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我怎么知道,只有阎王爷知道。再说,他造什么孽又有什么好说的,前世造的孽是前世的事,这辈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她的话惊醒了熟睡的雷拐子,雷拐子拍着手说对对对,就该这样,人活一世不容易,不能想那么多。丁梅香扭头瞪了眼半遮面的雷拐子,厉声说炸药怎么不把你的臭嘴炸穿呢。雷拐子被唬得赶忙闭上嘴滑进被窝。
港生忽而意识到即将要发生某种不可逆的事情。这段时日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内心深埋着对未来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并非源自病床上的肉冬瓜,而是来自母亲丁梅香。他害怕她的不管不顾,害怕她的歇斯底里。三天过去了,她没有露出类似迹象,五天过去了,她依旧如故。今天是第九天,她终究还是要冲破自己所设置的防线,迟早而已。九天时间不过是她给港生的一个缓冲,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他静静等候惊雷骤响的那一刻。
从那日起,丁梅香又恢复了往昔的神采,能吃能喝能睡,即便蜷在医院的条凳上她都能打鼾,而且鼾声雷动,经常吵得雷拐子半夜骂骂咧咧地,可又不能拿她怎么办。雷拐子只能白天里求爷爷告奶奶让她晚上安静点,丁梅香却不以为然,说,我打鼾?我怎么可能会打鼾,你肯定弄错了,不是港生就是床上这个,绝对不是我,再不就是你耳朵被炸坏了。她摆出一副医生的模样,检查起雷拐子的耳朵来,检查完还不忘揶揄一番,你这耳朵不是给炸坏的,是被粪堵坏的。虽然雷拐子气得想揍她,却始终只能忍气吞声。每当雷拐子的脸被涨成猪肝色时,丁梅香还会补上一句,你可要小心着点,别把你的拐腿弄折了,拐腿不好接。
丁梅香不在的时候,雷拐子就会偷偷地让港生注意丁梅香极有可能刺激过度,疯了。头两次雷拐子说这话的时候港生回了他一个丁梅香式的眼神,雷拐子泥鳅般利索地滑进被窝。第三次雷拐子再提此话时,港生的态度变了。那天医生查完房后提起医药费的事,说李正荣的医药费已经欠很多了,再不缴费的话医院将停止给他输液。医生的话只说到这,丁梅香忽然笑了起来,肆意地大笑,惹得整个楼道挤满看热闹的人。大笑后她又呜呜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鼻涕随意乱擤,几个挤着看热闹的被甩一脸鼻涕,悻悻躲回自己房间。她这种又哭又笑、时哭时笑的样子让港生想到花少爷,想到他喊花花,爱爱时的样子。港生几乎相信了雷拐子所说的话,母亲要疯。难道这就是那声惊雷?比预想的可怕许多。
午饭后不久丁梅香不见了,港生寻遍医院的每个角落都没找到她。他又跑去花树下找寻——权且当做花少爷看吧,依旧没结果。这让他更加坚信母亲真的受不了这刺激,疯掉了。好端端的一个三口之家就这样垮塌了?一个发疯,一个成了人彘,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该怎么办,怎么办?
港生觉着有些累,趴在父亲身边缓缓进入了梦境。梦中他不小心坠进冰窟窿,试着抓住冰窟窿口,但缓缓的水流将他推离原来的位置。港生心慌意乱,周围明明是白亮亮一片却找不到一处出口,他奋力往上抓,抓到的却是坚硬厚实的冰层,他用力往上顶,脑袋顶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身边的水,冰层却始终不见一丝裂缝。他想喊叫,冰冷血腥的水灌得他根本张不开嘴。他逐渐感觉肺要炸裂,脑袋开始变沉,滋滋的响声不断从脑中发出,像沼泽池里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又一个接一个地破裂:滋滋——啪,滋滋——啪。港生感觉身体在缓缓往下沉,他在逐渐接近黑暗的深渊。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水中悬停着两个人:闭着眼睛的肉冬瓜李正荣和张牙舞爪的丁梅香。没等港生反应过来,张牙舞爪的丁梅香早已伸出鹰爪般的手使劲将他往下拽。而肉冬瓜李正荣像只球似的,缓缓浮到他头顶,不断把他往下撞。不,我不要下去,我不要下去。
猛然惊醒,已是半夜,病房里异常寂静,父亲的呼吸游丝般微弱,雷拐子睡得很沉,像个婴儿,不时还砸吧一下嘴。父亲的病床上还趴睡着另一个人。妈?港生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端详数遍,确定是自己的妈妈丁梅香。真是搞笑了。什么搞笑?丁梅香忽而坐起来,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笑话?没有,妈,你,你,你下午去哪儿了?去找医药费啊。找医药费?对呀,我回了趟柳溪街。家里还有钱吗?丁梅香笑了笑,说,家里没有,周财广家有。你去找金月娥了?那个婊子东西还想赖账。那,那你,要,要到医药费了吗?要不到我会回来吗?对付那种人只能一哭二骂三上吊,别的法儿不管用。港生马上明白过来,母亲之所以装疯卖傻是为了钱,为了李正荣的医药费,她并非真的疯傻。丁梅香得意地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数都不数全交到港生手中。港生,这是两千七百块钱,你先拿着。说完她又补充道,应该够交一阵子,床上这东西(在她看来李正荣已经不能和人划等号,充其量就是样物件)一时半会儿还断不了气。
自从看到李正荣变成肉冬瓜后,丁梅香从没喊过一声他的名字,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名字,或是他根本就不配拥有名字一样,但凡指李正荣都用他、那个人、床上的、挂吊瓶的等等来代替,现在又升级为床上这东西。港生敏感地察觉出母亲的话里有话,妈,你?丁梅香打断港生的话,说,我过会儿要去梅山湾,去找你舅舅商量点事,你替我先照顾他一阵。记住,没有特别的事别去找我,别浪费时间。丁梅香带着浓重的哭腔重复最后半句话,没有特别的事别去找我,别浪费时间。港生隐约猜出母亲的意图,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该用何种方法阻止母亲离开。他甚至希望母亲已然疯傻,那样至少会有办法把她栓在自己身边。他并非舍不得母亲,而是希望有个人能和自己一起,住在医院的病房里,照顾仅剩一口气的父亲,为自己打打气鼓鼓劲。妈,你真的觉得他恶心吗?黯淡的灯光里,丁梅香使劲摇头,她的身体颤抖不止。可你从没给他擦过身体、换过衣服。丁梅香像是被某种棘刺扎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捂着脸冲出病房。
在雷拐子的忿忿声中,港生目送母亲甩下他和病榻上的父亲呜呜离去。他不明白母亲的眼泪是为谁流。为病床上的父亲?不可能。除了那份呆滞是因为父亲现在的样子造成的或许没有哪个神情是为他而发的。为港生?好像也不对。若真是为港生,她完全可以选择留下来。那只能是为她自己,为她遭受的苦难,为她遭遇的不公,为她多舛的命途?看似合情合理。可怜的女人终究还是难以承受这份煎熬,她选择逃避。
滚吧,滚吧,抹干你虚伪的眼泪,滚得越远越好,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港生心里涌起对母亲浓浓的恨。后来,港生还去过梅山湾几次,找过梅山湾的舅舅、舅娘,他们说丁梅香从没来过梅山湾。港生不太相信他们的话,专门在梅山湾蹲守过几天,也是一无所获,他终于相信当初母亲说去一趟梅山湾找舅舅商量点事只是个借口,她其实早就想好了远走高飞的每一步。
丁梅香走后,港生依旧每天呼唤李正荣的名字,有时他会喊得十分动情,有时又会很机械,敷衍了事。他开始怀疑呼唤的意义。雷拐子不时提醒他这么做并没作用,浪费口舌而已,有那个时间倒不如早点想想后事。雷拐子的生命力在一天天复苏,虽然失去了好腿,至少还留着一条拐腿,只要配副好拐杖,走路应该不成问题。看得出雷拐子对未来充满激情。出院的那天,他甚至拉着港生讲了很多话,其中不乏人生大道理,他说有些是这次爆炸才能想到的,要搁在平常,再借他一百个脑子都想不出来。又说李正荣这个样子是自己不能说不能动,其实他可能早就想死,这样活着累得慌,死了自己清净,你也轻松。要换作躺在床上的是他雷拐子,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不为别的,为儿孙们想。港生默默听他说完,目送他杵着拐棍笑呵呵地走出病房,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真是笑话,炸坏了拐腿也炸好了脑子。
整个病房忽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叫人感到可怕。港生关上门,故意踢踢踏踏地制造出一些声响。在新病人来到前他要一直生活在这种寂静中,着实有些心慌。港生机械性地喊了一阵父亲的名字,觉着十分无聊。狗日的雷拐子,不多住几天,搞得现在都没人说话。爸呀,既然喊也喊不醒你,那我问你,你啥时候死呀?房间里一片死寂。不说是吧,那好吧,你估计也不知道,这样吧,我再问你,你以后要真死了,我该把你埋在哪儿呢?港生说完立即将耳朵凑到父亲的嘴边,细细聆听,听到的依旧只有游丝般的呼吸。你要不说的话,我可就按我的想法来了,你要同意呢就呼吸一下,要不同意呢就憋一会儿。港生再次把耳朵凑过去。好吧,好吧,我就按我的想法办吧,你就好好歇着吧。港生觉着这样说话也很无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其实港生早就想过父亲哪天要真没气了该葬在哪儿。如果父亲不是被炸成现在这样子,兴许他会将他安葬进笸箩山脚下那片坟场,但现在港生不这么想。一来那片坟场很拥挤,他怕只有半身的父亲被人当皮球踢,二来要是逢年过节给他化点纸钱什么的,恐怕被别个给强抢了去。所以,要葬的话最好葬在笸箩山顶上,那样既清净又站得高望得远。这么想来还是对得起父亲的,对得起他曾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当是还自己小时候欠下父亲的债吧。
港生和父亲之间的交心是近几年才慢慢变少的。以往父亲总是带着港生一起玩、一起闹,去哪儿都要带上他。人们总说港生是李正荣的尾巴,母亲却说港生是拖油瓶。港生喜欢做父亲的尾巴,因为有糖吃,有热闹看,还可以骑在父亲脖子上大喊驾驾驾,那时何等风光,何等威风。后来,港生长大了,父亲去哪儿还会喊一嗓子,让港生一起去,但每次母亲都会以各种理由阻挠,一起出去的次数也渐渐少了,父亲总还会买点小食或小玩意儿来补偿港生。港生不再是父亲的尾巴,而是父亲养在家里的巴儿狗,每次父亲回来总是摇着尾巴迎上去,等待父亲从兜里掏出吃食或小玩具。也只有这会儿,父亲才有时间和港生说几句话。再往后,父亲不再外出,相反经常有人往家里来。每次这些人一来,母亲就会把父亲藏起来,独自坐在门槛上披头散发,又哭又闹又骂,直到那些人走后她才重新洗脸梳头。那之后,父亲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胆小如鼠,轻易不敢踏出大门一步。直到后来梅山湾舅舅来过一次,父亲才敢走出大门。那之后他的腰身总也挺不直,看人的眼神也变得怯生生的,像个黄花大闺女。
以往,父亲爱酒,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消遣方式和爱好,其他的爱好他不曾动过念头也不敢奢望。听雷一刀说,父亲曾在他建造肉铺门房的时候把东街所有男人喝倒过,而后独自从东街摸回家,当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也因此胃穿孔,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港生记得他有一天放学回家时看见父亲把家里打散酒用的酒瓮全数搬上木阁楼藏起来,并说以后谁都不许拿出来用。母亲只淡淡地回了句你不用谁会用,父亲便哑口无言。
港生家原本是有辆自行车的,以前港生总是坐在前杠上父亲专门为他打制的小藤椅里,母亲坐在后座,父亲吹着口哨骑行,不时地还会故意摇晃一下,惹得母亲在后座又是抓挠又是嗔怪,车也因此变得更为摇晃,母亲在剧烈的摇晃中也就不敢多造次。也是在那阵人来人往的岁月里,自行车作为为数不多可以抵债的物件被人推走了。港生为此大哭大闹,说以后别人家的孩子都有车坐,他没有。父亲只能嗫喏地安抚他说以后还会买新自行车的。那时候起,父亲李正荣再没以前那么大神通。他变得木讷、呆板,有时甚至反应十分迟钝,特别是母亲大声嚷嚷几句后,他总要呆呆地站一会才能回过神来。港生不再喜欢跟父亲说话,即便有话也说不上三句。最主要的是他嘴里好像永远只有那几句原话,机械性地嚼来嚼去,话都因此沾染上了一股酸腐味。
砖窑厂的出现让父亲恢复了一丝生气,终日的忙碌让他不再蔫头耷脑地活着。母亲说那是因为来钱,是钱让李正荣活了过来。港生不喜欢母亲的这个说法,但也没反驳。事实也确实如此,每到发工钱的日子,父亲总会显得精神百倍,走路都要比平常快很多。一般当晚他都能听到来自父母房间的某种动静,从动静的激烈程度港生可以轻松分辨出那天父亲拿到的钱多钱少,进而他还可以判断出第二天找母亲要钱大概能要到一元还是两元,甚至五元。
自从父亲去砖窑厂务工后,港生逐渐意识到父亲开始站到母亲同一阵线去了,以往对他的各种关爱逐渐变成冷冰冰的几句口头禅:你要好好念书,你要多花时间看书,你不要跟大小司马那样的娃玩,你要有出息,为了你念书我就是累死也值得,为了你念书我和你妈不吃不喝都可以,为了你念书如何如何,如此等等。在港生看来这比以前带着酸腐味的话还可怕。以前只是母亲一人叨叨倒还可以应付,现在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让他有种双拳不敌四手的感觉,难以招架。他开始讨厌和父母说话,讨厌和他们在一起,讨厌念书,他只希望能早日独立而自由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以大大方方地游荡在柳溪街,可以肆无忌惮地走进日杂店买包香烟。
如今,随着母亲出走,父亲静卧病床,耳边再无叨叨声,曾经朝思暮想的自由和独立悄然而至时,港生却感到孤独和害怕。他仿佛一株抽芽不久的幼苗,置身暴风骤雨中,随时都有被摧毁的危险。他不想得到如此畸变的自由和独立却又不得不坦然接受既定事实。
医护人员每天照例巡查一遍,他们一阵风似的来,简单查看李正荣的情况后又一阵风似地迅速离去。极少有人开口说话,港生希望他们能说几句话,哪怕问几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都行,但每次都只能失望地目送他们离开,仿佛这间病房就是一片被遗忘的孤岛,港生是唯一被遗弃在此的人。一天,港生实在憋不住,他问巡查的主治医生李正荣还能活多久。主治医生惊讶地看着港生,问,你是希望他快点死还是慢点死?港生被问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医生又说你要是希望他快点死的话,拔掉针管,一会儿他就会死。你要是希望他慢点死的话,还是老样子,不停地喊他,叫他,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不过也仅仅如此,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但要醒过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主治医生说完转身走出病房。医生走后,港生呆若木鸡地坐在床前,良久,良久。他不知道一个人活着还需要别人来提醒,这种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觉得雷拐子的话未必没有道理。爸呀,你到底还会活多久呀?你是不是真的像雷拐子说的那样,老早就想死,就是说不出来呀?爸呀,你要真那么想的,就暗示我一下,我依你。
李正荣并没给港生任何暗示,相反他变得出奇地安静,安静得几乎不存在。好几次港生甚至都以为他咽气了,但医生检查后给出的答案始终是李正荣还活着。港生每次都会辩白说明明把手放到他鼻子下却感受不到气流。主治医生并不接腔,依旧只是说还活着,而且再次说到还活着时都会鄙视地瞟港生一眼,那眼神让港生无地自容。他觉得医生已经在怀疑自己,可每次他都是探测不到微弱呼吸才喊来医生的,而且神情匆忙。这并没错,错就错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多次喊医生过来检查,急切的心情无以言表,而这种急切在外人眼中自会有别的看法和猜疑。管他呢,下次还喊。
主治医生不跟他说实话,有怜悯港生的实习医生偷偷告诉他,如果排除人为因素,李正荣的生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至于时间多长,谁都不知道,每个人的生命力不同,有的长有的短,短的或许只有几分钟几小时,或者几天几个月,长的话有可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港生觉着这个医生一片好心,但说出来的话跟放的屁没甚两样,无非就是告诉港生世界上的时间可以用分钟、小时、天、月、年这些单位来衡量,于李正荣到底能活多久这个问题毫无关联。但是出于对实习医生一片诚心的感激,港生还是礼貌性地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
李正荣持续的时间最终是按天计算的,并非他的生命力出了问题,而是港生口袋里的钱见底了。付完新一期医药费后,港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想等医院赶他们走,他要早点谋划如何才能把父亲顺利带到笸箩山顶,而且要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登上山顶,他想让父亲最后再看一眼柳溪街,再呼吸一口笸箩山的空气——那口他呼吸过许多年却从不觉得有何新鲜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