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老太太听到屋子里港生的怒吼,知道事态不对,赶忙慌慌张张地往屋内冲去,边冲边大喊,山神,山神,不能啊,不能。她撞开门,看到了这辈子最不想看到,也是最令她揪心的一幕。港生手中的枪喷吐着烟,一颗黑色的子弹呼啸着射入儿子立民的身体。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港生呆若木鸡地注视着立民的一举一动,身体僵硬如木桩。立民的右手紧紧捂住肋下那个往外汩汩涌血的洞窟,像个补锅匠正在填堵锅具的漏洞,可无论他怎么堵,殷红带腥的血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立民,儿子!
老太太的声音宛如一颗炸雷,惊醒了整座笸箩山,也击败了尚存余勇的港生。枪从港生手中滑落,他再也没有力气握住枪杆。身体不自觉地软瘫下去。他像一滩泥似的跌坐在立民脚边,双手抱住立民的腿,低声抽泣。走开,你走开,走开呀,走开。老太太手脚并用使劲去推港生。这里不需要你,你走开,走开,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老太太——似乎又变回了二三十年前金月娥的样子——实在推不动他,只能一个劲地踢他、踹他、撕扯他,直到立民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港生才慢慢松开双手,爬到一旁看着挣扎的立民继续抽泣。老太太抱着立民的头痛哭流涕。泪水滴落到立民脸上,他的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他的嘴里在不断往外吐气,吐出的气息中夹带着血丝,带有淡淡的腥味。港生觉得恶心。他转过头去,听得门外喧嚣一片。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清晨的钟鸣寺瞬间变得忙碌、躁动起来。有人打了急救电话,有人拿来了各种创伤药,有人搬来了急救包。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了担架。要尽快把伤者送下山去沿路迎急救车,而不是在山上坐等救护车。
喧闹犹如暴风骤雨,呼啦一下来,又呼啦一下子去。钟鸣寺的和尚们像是暴雨前搬运食物的蚂蚁,个个都自顾自地忙碌不止。没有人在乎港生在干嘛,除了一位年轻和尚警惕地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拾走他的枪外,其他人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曾有。他就像一个无。立民被和尚们前拥后簇地抬着往山下奔去,拖在队伍最后的是金月娥老太太和了尘、明心母女。母女二人搀扶着哭得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的老太太。
太阳缓缓升起,笸箩山高大的乔木将温暖的阳光撕扯成一绺一绺的碎片,狠狠摔到尚且潮湿的路面。望着远去的队伍,港生忽而想起许多年前砖窑厂爆炸时的情形,那时人们的反应和举动与目下的和尚们几乎一样,慌乱、严肃、自以为是、满怀急切、一哄而上。在生命面前,他们都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怜悯和恻隐之心。所有人都一样,生怕自己在这场运动中落了下风,生怕被别人指责为麻木不仁。于是他们用群体中提出的最为合理的方式来处理遭受生命威胁的人。其实他们都是虚伪的。港生心想,所有人都只是在用这种方式阐释自己当下对生命的敬畏之心——至于是否真的敬畏,无从知晓,同时捞取足够的道德资本,毕竟他们都曾站在道德制高点拯救过别人。
港生踉跄着走出厢房,来到院子里。寺院里的宁静让港生感到些许放松与惬意。如果时间静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微风吹散了他的疲惫和紧张,他像个旅游的人在寺院里四处闲逛。以往燃灯和尚的小破庙如今已变得宽敞明亮,殿宇宏大,佛像镀金,每个到此游玩的人都会惊叹于钟鸣寺的恢弘。
是金钱改变了这一切,也是金钱夺走了钟鸣寺的宁静。
燃灯和尚在世的时候,这里幽静如世外桃源。燃灯和尚只有去山后挑水时动静稍大,其他时候不是坐在佛堂做功课就是独自一人安静地做着某件事,不疾不徐。现如今,这一切都变了,人们的脚步变快了,嗓门变大了,钞票也掏得比以前多了许多。港生忽然觉得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应该留在有燃灯和尚的那个世界。那样他就可以天天享受这份宁静,偶尔还可以和燃灯和尚聊聊天,下下棋,甚至早晚还可以帮他挑挑水,做做杂活。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那口大钟前面。古石钟的样子早已消失,现在屹立在此的是后来经过修缮、加宽、做旧的。当时彦华决定这么做完全只有一个目的,创造所谓的文化,吸引更多的游客。当然,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港生绕石钟走了一圈,较之前宽厚许多,但石钟已失去了早先的神韵,无论体态还是上面的铭文都显得十分呆板。即便如此,港生还是走上去抚摸着这些凹凸不平的铭文。摸着石钟,他不自觉唱了起来。
风轻扬,思爷娘,此去一别隔阴阳。皓首爷娘送儿郎,娇妻闻讯断衷肠。黄泉无路纵凄凉,众生结伴好还乡。
唱着唱着,两行热泪从港生两颊滚落而下。正欲往下继续唱时,山下想起呜啦呜啦的警报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近。他啊地一声,将自己的拳头狠狠砸向古石钟。血从手指间流出,滴落到地上,幻作一朵朵小花,每朵小花的中心都投影出文凤的一个表情,相邻表情是有延续性的,每朵小花就像一张张画面,连在一起,形成一段有关文凤的故事情节。港生每走两步地上就出现一朵小花,他不自觉地离开石钟,往寺院外走去,只为看清楚小花里的文凤到底想跟他说什么。所有的表情串联起来,港生大致能猜到文凤的意思:港生哥,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一起了,再见!
走出院门大概三十米,手上的血渐渐凝固,小花不见了。港生恼羞成怒大喊文凤,文凤。拳头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砸得闷响阵阵,血流如注,可这次滴落到地上的血不再幻化成小花,也不再有文凤的表情。港生狂躁如一头猛兽,四处找寻,四处冲撞,直到几名警察将他掀翻在水泥路上。脸子,脸子,我的脸子。山神的面具在制伏过程中被踩碎一地。港生冲破一名警察的封锁,试图拾起地上的脸子,但被另外两名扑上来的警察给合力摁住了后脖颈子,一副冰凉的手铐铐住双手后,他才有所收敛。脸子,你们还我脸子,我是山神,我是山神。他还试图挣扎,一根警棍狠狠戳了他的肚子,港生痛得岔了气,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李港生,我告诉你,你现在是杀人嫌犯,不是什么狗屁山神,这山上从来就没有山神。为首的警察碾碎了地上的面具碎片,冷冰冰地宣布,带走。
警车里尤为促狭,左右各一名警察——都很年轻,神情严肃而镇定——挟持着港生,以防他有任何过激的举动。伴随着呜啦呜啦的警报声,车子缓缓往山下开去。笸箩山依旧秀丽如常,早晨的雾气流淌在山间,似一条涌动的河流在山间飘动。笸箩山,恐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这般美丽的样子了。
从山上下来,车子七拐八弯仿佛用了港生大半辈子的时间。他想起最初和立民、大小司马一起骑自行车游玩时的情景。砖窑厂爆破坍塌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耳边放佛又传来人们奔走嚎哭、呼天抢地的声音。车子转过山梁那道弯时,港生远远望见了父亲李正荣的坟墓。不知道那口酒瓮是否还完好,酒瓮里的李正荣肯定早已只剩白骨。他在砖窑厂做工的样子,在自家饭桌旁喝稀粥的神情,和母亲说话时畏畏缩缩的表情都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记忆,残存在港生脑海深处。
一只小野猪悠闲地在树丛中觅食,它完全没察觉不远处早已有位猎手正躲在灌木丛后,等待它进入自己的袭击范围。豺扑向野猪的瞬间,港生落泪了。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他不断地努力、努力,只为改变自己的生活,赢得文凤家人的信任,只为和文凤双宿双栖。那段日子是劳累而充实的,是充满希望的。如果没有雷屠夫的节外生枝,他的人生应该会十分平坦,和文凤结婚生子,一起经营着属于自己的生意,共同养活那一大家子人。除却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会有任何大风大浪。又或许当初他能想开点,不计较屠夫的邪恶,一切同样会朝着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
可惜没有如果,没有或许,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手铐和高高的围墙,以及围墙内不可告人的凌辱。他不再是少年港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港生。他是历经磨难后的中年人李港生。
车行到龙湾酒店门前,港生看到大量的人聚集在此。见到警车开过来,人们立即围拢过来,有看热闹的,有说三道四的。酒店大门口小司马一脸麻木地抽着烟,看着人们向警车涌去。忽然,人群中一个身影冲出来,猛烈捶打车窗,破口大骂。李港生,你个畜生,你他妈还是不是个人,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当初立民哥是怎么对你的,你还有没有心肺,是不是个人?你出来,出来看老子今天弄不弄死你,你个狗东西。破口大骂的人是三老板文龙,他看上去尤其疲惫也十分愤慨,每骂一句,脸上都会青筋暴凸。所幸车窗玻璃结实,不然他那冲击力十足的几拳下去,估计早给砸得稀巴烂。车内的警察也不闻不问,任由其发泄。港生觉得三老板非常可怜,他甚至想打开窗户安慰他几句。但车子还在缓缓前行,警察也不允许他如此做。
舞台已经布置完成,彦华——啥事没发生似的——正在全身心指导戏班子和工作人员忙着手头的事。戏班子里,六叔看到了警车,他站在忙碌的人群外,若有所思地目送警车缓缓开去。六叔,对不起,我没办法陪您演这最精彩的一出戏了。
越往后,街上的人越多,游客、商贩、新老街的居民们纷纷来到新街看热闹,认识的居民们看警察如何带走港生,不认识的游客们看杀人犯到底长啥样。作孽,作孽,真是作孽,一生作了两生的孽,这下李家可真要断火种了,哎,都是命,这个李港生啊,小时候就不是什么好鸟,我开包子店那会儿,时不时偷一个就跑,从不学好。人群中那个肥胖的身影高声说道。她已头发花白,脸盘松弛,眼袋下垂,但身上的穿着却十分体面。港生看见她像个老教授在给来往好奇的游客讲述柳溪街的故事。港生始终没搜寻到老于的身影,或许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他怕自己承受不了。也或许他还不知道今晨发生的一切。但愿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还能像过往一样平静地生活。
请大家让出一条通道,切勿干扰公务,请大家让出一条通道,切勿干扰公务。
在扩音器的辅助下,警车终得以驶过渡马桥,驶出柳溪街新街,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接连数日连绵细雨后,天终于放晴了。和煦的春风唤醒了沉睡多时的世界。草甸绿了,小花吐蕊了,笸箩山也脱掉了枯黄的外衣,换上一身清新的绿色。去年冬天,为了规划柳溪度假村的整体风貌,砚河两岸参差不齐的麻柳都被砍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外地运来的新品麻柳。这事是彦华主抓的,有人建议法梧,有人建议红杉,彦华坚持还是麻柳,因为麻柳才是柳溪街人最深的记忆。于是两岸重新栽种起品种统一的改良麻柳。此时此刻,麻柳也在春风的温暖中吐出紫红色的嫩芽。近看察觉不出变化,站在远处看,初春时节的砚河就像一条紫红色的飘带漂荡在柳溪度假村,将度假村分割成东西两部分。
吃过早饭,彦华独自驾车来到度假村疗养院——这是立民之前坚持要办的,他出事后不久,彦华立即着手工作,并在三个月时间内完成了一期工程所有房产、设施的交付,投入使用。立民是疗养院接待的第一位客户,第二位是老于,再往后是花少爷。港生是首批疗养者中最后一位住进来的。他是在经历三个月高强度治疗后,立民让彦华去接过来的。彦华当时还犹犹豫豫,怕又出问题,立民只是笑笑,说,就算是猛虎,拔掉牙去了势也就温驯了,让他回来吧,他已经伤不了人。彦华也就派人去把港生接回到柳溪度假村的疗养院。
今天彦华要和立民商讨疗养院二期的工作,顺便聊聊他后面手术的问题。那颗子弹贯穿了立民的腹腔,同时创伤了他的脊柱,破坏了部分神经系统。经过大小十几次手术,立民总算捡回一条命,不过神经系统还需进一步手术才能逐渐修复,当然也可能无法恢复,只能寻求替代方案。简单寒暄后,彦华提了几个二期工程的方案,立民听了一部分,制止他,说,这些你不用问我,自己做主好了。彦华便不再提,于是又说到手术的事,立民还是那句话,你安排就行,我现在只想清静清静,其他的事你负责。彦华点点头,那行,我就不叨叨了,你好好歇着。
彦华正欲起身,立民喊住他说,等等,有件事,你得办一下。你说。立民稍稍调整一下坐姿,说,我想在笸箩山开一块地建公墓,我要把砖窑厂死去的那些人全葬在那里,要给他们立一座大碑。他们是柳溪街今天的奠基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柳溪街的今天,你懂吧?我懂,彦华连连点头说,懂,我忙完手头的事马上就办。嗯,去吧。慢着。立民再次喊住彦华。听说成凤给那个孩子取了个很奇葩的名字?彦华呵呵一笑说,是啊,叫蚁䴕。什么意思?有什么特殊意思?彦华摇摇头回答说,我后来上网查了一下,就是一种鸟雀,专门吃蚂蚁的鸟雀,也没什么别的意思。立民沉思不语,半晌,他说,你回头抽空把那孩子带来这,让港生见见,毕竟是他的骨血。还有,你一定要记住一点,孩子是无辜,不管父母怎么混蛋,孩子都要善待。我要让孩子亲眼见证柳溪街未来的繁华。彦华微笑着点点头。我懂。
彦华走出房间,看到葱翠的草坪上喷水器正在噗嗤噗嗤向四周喷洒着水雾。花少爷正在满脸欢喜地玩弄水雾。他一边哇哇叫,一边不断伸手拍打水雾。涎水从他嘴角不断流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恶心。彦华摇摇头,径直往停车场走去。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舒服,真舒服。彦华看到港生正坐在轮椅里——接连不断的电击让他自由行走都成了问题——狠命地掏耳朵,耳朵里掏出来的不像耳屎,更像是煤渣之类的令人嫌恶的东西。一群疯子,这哪是疗养院,简直就是疯人院。彦华抱怨着钻进车子,扬长而去。
彦华走后,花少爷走到港生跟前,猛地吸溜一口涎水——差点呛着自己——用略带好奇的神情看着港生。花少爷,你还爱花花吗?花花,爱爱。花少爷还是那个花少爷,港生心想,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多好啊。港生还想逗逗花少爷,花少爷忽然表情庄重地说,你别看这里花红柳绿,其实都是罪恶浇灌出来的。现在有多美好,过去就包藏着多少罪恶。
滋滋——嗡嗡
花少爷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劈过港生的脑壳。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他更看不懂眼前这个疯癫了大半辈子的花少爷。你,你?花少爷微微一笑,说,不要太惊讶,我只是觉得装疯卖傻比清醒活着更自在。其实,我在你辍学那年就已经恢复正常了,但是没人把我当正常人看,在他们眼里只要你疯过,你就始终都是疯子,不可能正常。所以,后来我也不纠结这些,干脆继续疯下去吧。这样也未尝不好,至少我能见到更多别人见不到的恶。花少爷指着草甸中一颗刚冒头的小花。那朵花送你,从明天开始好好照顾它,等它长大了你再去闻一闻,我保证你闻不出它的善恶,只能闻出一丝香气。就像住在龙湾酒店,你偶尔能在夜晚听到来自地下冤魂的哭诉,可是只要太阳再次升起,你会毫不在意那些,只在乎它的舒适和富丽堂皇。这也是人们最看重的,你说是不是?花少爷说完朝港生做了个鬼脸,孩童般扭头跑向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涎水很快又从嘴角滑出。
花花,爱爱,花花,爱爱。
花少爷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港生一时不知如何判断,他再次将手伸进耳朵,狠狠地掏,掏出来的秽物使劲摔到地上。说来奇怪,掏着,摔着,困扰他大半辈子的滋滋嗡嗡声逐渐消失,彻底消失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舒适。周围的所有声音似乎瞬间变得清晰悦耳起来。
澄明的阳光里,港生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翩翩起舞的文凤。葱翠的草地上,文凤穿一身黛蓝色的紧身衣扭动身子,扮出各种孔雀的态势。紧身衣刚好合身,不紧不松地勾勒出她柔美的曲线。在地面阳光的反射下,文凤时而像一只孔雀剪影,时而像一只透明的蓝孔雀,随时准备开屏斗艳。
孔雀——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