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柳树抽芽桃花初发的时候,花少爷就会在柳溪街癫狂地追逐花花。
花花并非一个人,也非某个小动物,它是桃花、梨花、苦楝树花、麻柳花,甚至是野山花。柳溪街上是没有花的,花都生在断街而过的砚河两岸和街后的笸箩山上。花少爷总能循着香气找到各种花花,然后狠狠地将他们从枝头拽下,揉搓掉花蕊后抛撒向天空,鼓起腮帮子奋力吹去,瞬间花少爷就会置身花海,兴奋得手舞足蹈。奇怪的是总有那么几片花瓣像是被他施了魔法般一直处于他的大嘴巴上方,跟随他的气息慵懒翻飞。花少爷就这样鼓着腮帮子长臂猿似的追赶那几瓣花瓣,从东街追到西街,从西街追回东街。涎水不断从他的嘴角流出,挂面样拖得很长很长。
花花,爱爱,花花,爱爱。
花少爷追花的时候总是不断重复这两个词。柳溪街的人们每看到花少爷总忍不住问上一句,花少爷,花少爷,你是喜欢花花还是喜欢爱爱呀?花少爷是不屑回答的,他依旧高昂着头颅吹赶着上方的花瓣,花花。人们又问,花少爷,花少爷,你想让谁做你老婆呀。爱爱。花少爷总是淡然说出这两个字,头也不偏,眼也不斜,依旧自顾自往前追去。人们就打趣说,这个狗日的花疯子倒是不傻不蠢,又要花花又要爱爱,只可惜花花在天上飞,爱爱早跟人跑啰,这就是命哦!
要说命,花少爷其实好命,生在县城的干部家庭华家,中专毕业就来到柳溪中学教书,那时候周长山还不是校长。作为干部的父亲隔三差五就会钻进老校长办公室坐坐,每次坐后,他都要跟年轻的儿子小华老师交代一番,柳溪中学只是个跳板,一年半载就可以转到县城高中任教。不可谓不顺。
坏就坏在那一年半载的时间里。先是爱爱的到来让小华老师不能自拔,二人倒是很快就在一起了,且不时畅想一同调去县城高中后的生活。接着老华莫名出了问题,被开除公职,受不得刺激的老华从此一病不起。调去县高中也就成了泡影,更可恶的是爱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对他爱理不理起来。不久后的一个傍晚,小华老师竟看到爱爱和县城高中一个老师手挽手走出中学大门。那以后,爱爱就再没回来。小华老师发疯似地嚎叫着冲进笸箩山,那时正值阳春三月,满树、满河堤、满山开着各色鲜艳的花朵。看着它们,小华老师忽然兴奋起来,癫狂起来,他想把这些红的、黄的、粉的、紫的花瓣掬捧在手掌心,细细地看,用心地闻。看着、闻着,他的涎水也就流了出来,各种疯话随之脱口而出。华家母亲后来带小华老师去浙江、上海一带治疗过,收效甚微。华家母亲也想把儿子关在家,成天看守着,但架不住他挖墙凿壁,家里甚至一度因此遭窃,无奈只能任其来去自由。
小华老师更喜欢柳溪街,这里有他吹赶的花花和喜欢的爱爱。小华老师回到柳溪街后,人们一度展现出极大的愤慨和同情。愤慨的是爱爱这个女娃的做法不厚道,以及老校长执意要将他除名,理由很简单,学校不能白养这么个疯子老师,影响学校形象,带坏学生。以周长山为代表的老师忿忿地将此事上告教育局,并一再强调年轻人只是暂时没能从失意中走出来,一旦哪天心境平复,他还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你看他的眼神中还保留着锐利,建议停薪留职。教育局最终赞同了周长山等人的看法,他也因此成就了自己,老校长不久后退休,他顺理成章地接过柳溪中学校长的权柄。
同情大多来自柳溪街的人们,他们可怜这个曾经快乐而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小华老师不再住学校宿舍,他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成天游荡在柳溪街。最初那段时间里,每当他游到东街时常常会引发一阵骚动。包子铺的招娣会从高高的蒸笼里拿出两个鲜肉大包给他充饥。理发店的老于会情不自禁地拿起推子剃掉他脏乱如杂草的长头发。日杂店胡长河总想从新进的一批胶鞋中抽出一双给他,不过从没如愿,每次都被妻子宋玉英狠狠的眼神给逼停,不得已只能转身去后面的仓库中找出一双满是灰尘的旧胶鞋扔给他。肉铺的雷屠夫会使劲拖住蹲守在门口的威猛猎犬雷声,不让它冲出去吓着清瘦如柴的小华老师。倘有拖不住的时候,史铁匠就会从铁匠铺里摆放的成排铁器中匆匆忙忙抽出一件,扔给小华老师,给他当防身武器,雷声只得哼哼唧唧几声后乖乖蹲回肉铺门口。每每此时,王驼子总要将干瘪的脑袋从冥器店门口的花圈里伸出来打探一番,看着落魄的小华老师离去他又会啧啧几声,感叹几句可怜,真是可怜,胸臆抒尽后才又缓缓将干瘪的脑袋从花圈中龟缩回去,继续折各式冥器。
他游到西街时,人们会从碗柜里拿出一副不常用的碗筷,狠狠盛上一碗饭菜递给他,并关切地说上一句,华老师别客气,吃完再加,饭还多着。吃饱饭,小华老师折返回砚河时,清冽的河水会跳着舞开心地迎接他的到来,并不断地哗啦啦叫喊,让他一尝甘甜,小华老师总是毫不客气地将头扎进水中,咕咚咕咚喝个肚圆。接着他会心满意足地坐在河边,凝望着河中的自己,那面孔既熟识又陌生。一片粉嫩的花瓣随流水漂来,从他身前缓缓往下游漂去,小华老师先是一怔,随即痛哭起来,接着咧开大嘴哈哈大笑,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追着花瓣而去,继而腮帮子鼓动起来,不断朝花瓣吹去,可无论如何花瓣总不听话,始终懒散地躺在水面,随波荡漾。他就趴在水面追着吹,一直追,一直追,最后追出了柳溪街,追出了砚河,追出了笸箩山。
两年后,砚河两岸的麻柳吐出紫红色芽苗不久,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出现在柳溪街头。他穿得花花绿绿,破破烂烂,趿着一双断根的胶鞋,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人们视野里。那时靠笸箩山的砖窑厂已经建成,西街的人们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忙碌的蚂蚁,根本无暇多看乞丐一眼。他走过砚河上的渡马桥,来进东街。
那天,肉铺门口聚集一堆看热闹的人,大家伙都在静静观看雷屠夫的成名绝技——一刀解猪。雷屠夫本名雷望龙,不过在柳溪街从没人这么叫他,甚至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望龙,只知道他有个响当当的外号:雷一刀。他杀猪的技术实属一流。猪杀好,退掉毛,去掉内脏摆在屠凳上,他只需一刀就可以将其肢解开,骨头是骨头,肉是肉,头是头,脚是脚,尾巴是尾巴,泾渭分明,干脆利落。见过他肢解整猪的人无不惊叹他的刀法精准。刀子在他手中就像一片柳叶,随意游走在猪身体的任何部位。据说他的这项技能全县都无人能及。为了表彰他的这一绝技,县里还专门制作了一个奖项颁发给他,那是一只镀金小猪。雷一刀领回来的当天在柳溪街上炫耀了个遍,说县里人有气量,识得这一刀解猪的厉害。雷一刀这个外号也便就此传开去。
平常时节,雷一刀都是从肉贩子那直接买回来半扇猪肉,那天肉贩子猪肉紧俏,只能给他拉回来一头生猪。生猪拉回来时早已天光大亮,等待买肉的人们吵吵嚷嚷让雷一刀快点,家里等着肉下锅。雷一刀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左右都要等,不如好好欣赏欣赏我雷一刀的绝技表演。于是乎,人们纷纷引颈前探,生怕错过好戏。
猪解到一半。忽然,一直蹲守在肉铺门口的猎狗雷声猛然从雷一刀跟前窜出,呼啸着冲上大街,嗷嗷狂吠。雷声的猛然跃起让沉浸于工作的雷一刀吓一大跳,手中的尖刀不自觉地偏转而去,在猪头上留下一条深长的缝隙,宛如一道疤痕,这在雷一刀解整猪的生涯中尚属首例,人们嘻嘻哈哈地笑开来,有说他吹牛的,也有说是猎狗捣乱的。雷一刀气不过,放下尖刀冲出肉铺,本想逮回雷声好好教训一番,但发现雷声正咬住一个脏兮兮乞丐的裤腿,纠缠不休。乞丐并无惧色,嘴里碎碎念叨着许多疯话,每一小段疯话后面都要以花花,爱爱收尾。这不是小华老师么?他怎么又回来了?人们瞬间忘却了雷一刀的解猪失败,转而将目光聚焦到小华老师身上。
小华老师没有保留住周校长所谓的眼神中的锐利。此次归来只剩痴痴的傻笑和拖得长长的涎水。招娣没有给他包子,而是在他身上撒了一通气。她刚用红墨重描了包子店木门上早已黯淡的广告词:“鲜肉大包,五角一个”。结果不知谁给加了几个字,变成了“招娣的鲜肉大包,五角一个”。字虽然不端正,但写得大,加之红墨显眼,惹得过往的男人们不住地拿出一块钱寻开心。她想尽办法,就是磨刷不掉那三个生了根的字。她猜是中学生,只有嘴上毛没长齐的无事鬼才会天天净想着那事。招娣正火气旺时,小华老师痴笑着出现在店门口。滚滚滚,你个花疯子,滚远点。招娣扯开嗓门大声吼叫着,几乎整条柳溪街都能听清。
小华老师再次出现在街头时,人们好像早已忘却他曾是柳溪中学的一员,仿佛他一落地就是个乞丐,用寻常对待乞丐的方式对待他好似更为妥帖。宋玉英不再给他鞋穿,史铁匠不再送他打狗棍,雷屠夫看到花少爷总不自觉地吹起口哨鼓动雷声上前撕咬,每每此时,冥器店里就会传来王驼子的叹息:造孽,造孽,前世造的孽今生还,今生造孽来世偿。仿佛造孽的那人是他自己,不是别人。
人们不再喊他小华老师,而是跟随招娣喊他花疯子。又过了几天,一个中学生说花疯子不好听,看他长得一表人才的,在古代应该是个少爷,应该叫花少爷才对。于是,花疯子变成了花少爷,此后花少爷便成了柳溪街人尽皆知的名人。
把花疯子改成花少爷的是李港生。
多年后,当中年港生坐进轮椅,脑中那个奇特的声响如远处的雷鸣缓缓漾开,一点一点逐渐散却在脑海深处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往的一切和花少爷的遭遇竟出奇地相似。十五岁早上,那个困扰他的奇特声响正如花少爷嘴里的花花,爱爱。或许,那个奇特的声响正是花少爷种进自己耳朵里的。
舒服,真舒服。中年港生伸出手掏了掏耳朵,感觉那声响就是这样轻易地被他从耳朵里抽出来狠狠摔开的。他使劲摇了摇头,里面真的什么声响都没有,彻底没有了,十分清净,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变得清晰悦耳。葱翠的草坪上,喷水器正在噗嗤噗嗤向四周喷洒着水雾。花少爷出现在水雾中,满脸欢喜地伸手掬捧散逸的水雾。水雾非常调皮,先是落在他的手掌中,接着很快又从他指缝间溜开,逗得花少爷哇哇直叫,不断伸手拍打水雾。他动作笨拙迟缓,涎水从嘴角缓缓流出,在初升的阳光下像一串晶莹的珍珠挂在脸上。
花少爷已头发花白,老啰,港生心想,即便如此他的一举一动还和许多年前也没多大变化。十五岁那年的早上他不正是这个表情出现在西街屋檐下吗?只不过当时他身处一片阴沉的红雾里。那天十分沉闷,天看似要下雨,但就在要下没下之际,花少爷出现在港生家斜对面的屋檐下,嘴吹着悬浮在空中的红色尘埃,追赶着用手去掬捧,在他上下翻飞吹逐的过程中,涎水不自觉地顺着嘴角往外涌,形成一条砖红色的面条挂在嘴角,肆意甩动。砖红色的面条有时会甩到墙上,像条死蜈蚣,有时又会甩到他自己脸上,像条新创的伤疤。砖红色的面条断了很快又会生出新的,源源不绝。港生背着书包冲出大门时正碰上花少爷扭头,一条细长的砖红面条朝港生面门袭来,港生大跨步侧身躲过。他妈的,你这哪是鼻涕,简直就是条软刀嘛,花少爷,厉害呀。软刀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在青石板路面反射出的幽光中像条被晒死的干蚯蚓,十分恶心。
要死,都要死。
港生瞪了眼地上的干蚯蚓,正准备抬脚离开,花少爷却忽然说话了。谁要死?都要死。谁他妈要死,你说谁他妈要死?都要死。港生气不过,也明白多争无益,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一脚,走了。港生边走边嘀咕,都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这种灰蒙蒙的早上注定不会给人们带来好的心情。先是父母在吃早饭的时候为钱的事争论。泼辣的母亲一再强调港生念书都快一个月学费还没交的事,还有几家结亲要送礼的,都没钱办。接着又逼问这个月砖窑厂的钱能不能发点现金,后又追问上个月的欠条能不能拿回去换现金,如此种种。母亲丁梅香嘴里的问题就像扫机关枪似的向餐桌对面的父亲李正荣扫射去。港生瞄了眼父亲,父亲先像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吸溜着碗里的稀粥,啃着从招娣家买来的鲜肉大包子。后来被逼得实在没辙,放下碗筷低吼说,你急个啥嘛,等回头有空了再拿条子去找人家要钱不就是了,这不是一直没空去嘛。等等等,从年头又等到年底?丁梅香挥起筷子把正欲再次拿包子的李正荣的手打了回去,继续嚷嚷,这个月你必须给我拿现钱回来,我不稀罕那几张破纸。李正荣吸了一大口粥,说,这个月估计还是难拿到现金。丁梅香正欲发怒,李正荣接着又说,不过胡长河已经说过,这个月的条子加百分之三点五的奖金,比上两个月还要多零点五个百分点。丁梅香瞪了李正荣一眼,厉声厉色地说,多那零点五个百分点有什么用,能拿到店里买东西吗?能拿去交娃的学费吗?你们就是太相信人家了,依我看,就是窑厂耍滑头。李正荣摇摇头说,嗓门小点,莫把话说绝了,都在一条街上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要真那样做,除非不想在柳溪街混,再说有条子在手上,怕什么。丁梅香很不以为然地说,条子,条子,条子顶个屁用,还不是一张破纸,说撕就撕了。李正荣没有继续接腔,他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放下碗筷,点燃一支烟向外走去。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来,问港生,我抽屉里的烟,你是不是动过?港生慌忙说没有啊,没拿过。李正荣嗯里一声走出门。
砖窑厂上工的时间十分严苛,他是绝不允许自己因为迟到被扣一分一厘钱的。他的脚还没踏出大门,身后丁梅香猛冲了过去,将一只鲜肉大包子塞进他手里,推他出门,你要再不拿点钱回来,明天就别想吃包子,我上午回一趟梅山湾,看哥哥那边能不能先挪一点出来。饭给你放锅里,自己回来添把火热一下。她说话的语气明显较之前缓和温柔了许多。李正荣憨憨一笑,悠然自得地啃着包子,抽着烟向砖窑厂走去。
父亲走后,母亲重又坐回桌旁,吸溜吸溜大吃起来。吃着吃着她发现港生一直坐在桌边盯着自己,全然没有去学校的意思。你怎么还不去念书?丁梅香厌烦地瞟了眼港生。港生伸出手,说,给我五块钱。你要钱干嘛?期中考试的试卷费。这才一个多月怎么就其中考试了?你是不是又想骗我的钱?哎呀,要不你去学校问。港生的话起了作用。丁梅香放下碗筷,忿忿然踅回卧房,港生偷偷跟随着母亲,往里探望了一下,原来钱并不藏在他上次找的衣柜里,而是床头的小橱里。港生蹑手蹑脚回到桌旁坐下静候母亲回来。丁梅香手里攥着几张毛票,再次问港生真是试卷费不。五块钱的试卷费都舍不得给,还念个屁的书,干脆不念好了,还省钱。港生笑嘻嘻地伸手去母亲手里挖。
要你省这点钱?我还指望着葫芦比天大呢。
葫芦就是葫芦,怎么可能会比天大呢,再大的葫芦也遮不住天呀。
不对呀,你上次不是交过十块钱,那是做啥用的?那是语文数学英语的,这次是体育的。考体育还要试卷费?为什么不是一次交完?拉锯式的对话中,钱已经被港生挖出,他背起书包就往外跑。丁梅香在屋里破口大骂:你个狗嚼不烂的东西,你骗爷娘的血汗钱,你不得好……丁梅香及时掐住了话头,没继续诅咒。不曾想刚踏出大门却又听到花少爷掷地有声的诅咒。真是见鬼了。罢罢罢,一个疯子说的话不可当真。可那几个字却难以从脑中挥去。
港生跑过渡马桥,冲进东街,发现脑中像有电流的滋滋声,滋滋声后面隐约传来花少爷刚说的那句话,要死,都要死。港生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壳,像是要把一块耳屎敲出来,拍了好一会儿就是不奏效。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要死不成?港生反身朝西街望去,花少爷在忙碌的人群中兀自吹赶着漫天的烟尘,花花,爱爱。完全不似刚才那般惊悚。不管了。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瞻前顾后不如趁早行乐。这么想着他便忘却了脑中的声响,扭头向东街走去,嘴里还不忘诅咒几句花少爷,狗日的花少爷,早晚被雷声咬死,咬烂裆里的玩意。但转念又想就算咬烂好像对花少爷并无大碍。爱爱早跟别人跑了,他这个样子难道还会有女人喜欢?不可能的。还是直接咬死的好,最好一口咬断脖子,省得活活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