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荣不紧不慢地走进砖窑厂,心里一直琢磨着欠条的事。要真如妻子说的那样人家一直拖着那可不好办,娃的读书钱交不了,后面的生活开销也成问题。思来想去还是去找周财广或者胡长河把这事重新捋一捋,兴许能有更好的办法。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胡长河还没来,周财广正在和司马祥说事,从说话的只言片语里大致可以猜出也是欠条的事。周财广和颜悦色地开导老司马,不断地做空口白牙的保证,最后让他努力工作,心无旁骛,千万别因为钱的事出差池。老实巴交的司马祥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鸡啄米似地不断点头。李正荣窝在角落里,默默续上一支烟,细细品着他们之间的对白,估计这趟也白来了。周财广打发走司马祥后严肃地转向李正荣,问今天爆破的炸药是不是都准备好了。李正荣却说自己是为条子的事来的。周财广顿时拉下脸,但随即又温和起来,试着安抚几句。可是二人的话很不投机,说着说着周财广还是大声呵斥起来,这都什么时候,那点小事能不能等今天过后再说。李正荣摇摇头说那不是小事,孩子念书的钱还没着落,事大着呢。周财广气不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扔到李正荣脚下,气呼呼地让李正荣滚,赶快去准备爆破的事,他要瓷砖厂尽快动起来。李正荣看了看地上的钞票,再瞥了眼周财广,他已经拿起电话催胡长河上班。
狗日的钞票,真折磨人。
李正荣捡起地上的钞票,走出周财广的办公室,走向爆破的地坑,地坑还有个更特别的名字——蚁巢。按周财广的理解,所有进入地坑工作的工人,就像一只只勤劳的蚂蚁,不断地搬运来自四面八方的食物,而他就是那只被供奉的蚁后,当然他是男的,蚁皇更合适点。
当初,周财广还叫周孟广时,想在柳溪街西街后面的田地里办砖窑厂,遭到了东街很多人的反对。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许田地在那,砖窑厂一动,估计那些田地都不得好。这倒其次,最主要的是砖窑厂会造成很大的污染,家里、地上到处都会漂起一层烟尘,时间长还会影响呼吸,周校长是反对最厉害的,他说去砖窑厂做工的人时间长大都会得职业病。有人就问啥是职业病。周校长说就是尘肺病,最后肺会慢慢变成一块红砖一样的玩意儿,死硬死硬的。又有人说那不是天天踹着两块砖头在心里么?何止如此,周校长抽着那人递上的纸烟严肃地说,你想想,肺都变成砖头了,还能呼吸吗?人还有用吗?人们摇头。毋庸置疑是没用的。那照这么说,就算不在砖窑厂做工,只是住在东街,也可能得那种病?时间长的话总归是有影响的,每个人的体质状况不同,影响肯定不一样,有人可能会轻易癌变,有人说不定还喜欢那些粉尘。周校长这么一说东街便有大批人起来反对。
可是西街人说什么都极力支持。周孟广说过,只要砖窑厂起来了,柳溪街上有多少劳动力他就用多少劳动力,一个都不落下,就算亏本也在所不惜。说那话时他是站在渡马桥的石狮子头上,挥舞着短粗的手臂,挺起圆鼓鼓的将军肚,完全将自己比作柳溪街穷人的救世主。东街有人要上前揍她他,骂他黑了心,西街的人们立即像保护救世主那般将他围在垓心。周孟广又唱起钟鸣寺燃灯师父的打油诗。
砚河东起暖风,砚河西披金衣。一夜暖风过,东岸聚财货,金衣年年着,人人打赤脚。
唱完他推开围住他的西街群众,大义凛然地走到东街人跟前,朗声问,你们东街都是这样没良心的吗?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管不顾西街人了吗?我就问问你们,柳溪街的人还是一条心吗?我虽然住在东街,但有颗西街的心。东街人有财货过年,西街人也不能打赤脚吃年饭,对不对?今天你们有种就把我推进砚河淹死,不然砖窑厂我办定了。当然,我也保证砖窑厂建起来后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呼吸,更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命安全,只会带来花花绿绿的钱,钞票,钞票。他挥舞着双手,仿佛手里正握着大把的钞票,急于挥洒出去。
说来也怪,砚河中央有片小沙洲,砚河水流经此地时会被小沙洲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沙洲东边的水清澈见底,西边的水浑浊如浆,两边都以同样的速度往下游流淌,却始终互不牵涉,宛如一个人的两半边脸。燃灯师父当年做打油诗也正是缘于此奇特景观。只不过那天周孟广掷地有声说完钞票二字后,这一切都变化了,先是西边的水侵入东边,接着东边的水以更凶猛的势头撞进西边,随后一整砚河水都变得浑浊起来。有人说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逆。于是东街有人松了口,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周孟广的正是后来被他认命为财务总监的胡长河。胡长河说,这是柳溪街大好的事,不能如此武断地反对,再说孟广又不是免费拿走你们的地,有补贴,每年都有,这何乐而不为?胡长河一句话戳中了要害,东街的人们纷纷倒戈。
哥哥公然拆自己的台,致使弟弟周长山校长成了西街人眼中唯一的恶人,看来这辈子想和他和好是不可能的,他始终还是活在对自己的怨恨中不能自拔呀。周校长喃喃自语着,爹呀,爹呀,你当初不该这么安排呀,你该让他接替你的位子呀。言毕,摇晃着两鬓斑驳的脑袋无奈离去。
砖窑厂破土动工的那天周校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整天不曾踏出半步。他气恼、愤恨、失望、无奈。什么天意不可违逆,什么砚河水变浑浊,都是狗屁,都是借口,为装填钱袋子找各种理由罢了。在三面环山的柳溪街建造砖窑厂,空气流通不了,戾气转移不出,以后势必酿成大祸。最可恶的是胡长河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己,支持周孟广建厂,老父亲的教训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这让作为校长的他痛心疾首。等着吧,你们迟早会尝到恶果的,但思来想去却总想不出会有什么恶果,会酿造出什么大祸,他也不想跟这些无知者深究下去,且行且看吧。
月余的时间,一座红色的大烟囱矗立在西街后面靠笸箩山的绿色田野上,远远望去像一只大红公鸡在田地间觅食。三个月后,西街后面的良田、绿地变成了一片砖红色,尘土飞扬。大烟囱一天到晚向外喷吐着浓黑的烟雾,烟雾混杂着砖红粉尘,连绵不断地向柳溪街上空翻滚去。柳溪街开始笼罩在淡淡的烟雾中。拖拉机、各式卡车络绎不绝地向外运送火红的砖块。街道上的青石板路渐次被压塌,断裂的青石板随地可见,有的高高翘起仿佛在向天诉说着自己悲惨的命运。一年半后,良田彻底消失,变成巨坑,堪比陨石坑,面目狰狞。
周长山校长再也坐不住,他再次纠集群众找到周孟广要求给个说法。参与的人不多,且大都是碍于周校长的面子勉强为之,也有人是为前去看好戏的。此时的周孟广给自己的改了个名字,叫周财广,财源广进。他不紧不慢地问要个什么说法,是不是补偿的钱花完了,又想敲上一笔。这一问问得周校长面红耳赤,气咻咻,憋了半天才说,孟广你当初办厂的时候可是说过不会造成影响的。周财广打断他的话,说,周校长,以后叫我财广,财源广进的财广,不叫孟广了,梦做得广不如财进得广好,财广更好听。我不管你孟广还是财广,我们今天来也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是来给你说砖窑厂问题的。砖窑厂什么问题?好得很,有订单,有出货,工人有活干,有大把的票子拿,唯一的问题是制砖用的黄土不太够,你周校长能给我解决吗?要能的话我给你一个立方百分之十的抽成。周孟广你得寸进尺了。周校长,我们可都敬你是知识分子,你可别狗拿耗子瞎管闲事。周校长指着周财广的鼻子说当初柳溪街民众要知道他是如此钻头不顾腚的,一定不会答应把田地让出来给他掘的。周财广叉着腰摆出惯有的救世主姿态说要不是他,只怕西街很多人到现在都打着赤脚喝西北风。那也比天天吃灰强一百倍。那你现在让他们回去喝西北风去,看谁愿意回。双方你一句我一句愈戗愈激烈,围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劝架的却没一个。
没有人愿意得罪周财广,也没人忍心弹压周校长。局势也就在柳溪街东头僵住了。周长山和周财广就这么被众人架着,谁也不肯先退步认输。两人从针尖对麦芒的争辩到胡扯扒拉的指责,再由此转到毫无根据的人身攻击和挖祖坟式的谩骂。有人觉着过瘾。这是头一次见周长山校长如此辱没斯文,全然没有半点中学校长的脸面。周财广是不管不顾的,哪样顺口哪样来,一副癞皮狗的姿态,始终咬着周校长不放。用王驼子的话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吵起架来却和战场上拼刺刀一样,刀刀见血,也算是柳溪街一大奇闻,少见,活几十年才见一次,少有,少有。
还得靠胡长河,仅他有办法解此残局。他先安抚了弟弟周长山的情绪,接着做起周财广的工作,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新想法。砖窑厂今后是要转型的,不能只顾眼前,单纯走横向发展,要走纵横交错式立体发展。所谓纵横交错立体式发展就是不再扩大地表坑洞的面积,而是将地坑挖深,挖宽,从坑洞中掏出制砖的黄土,这样不仅保留了绿色植被,也不再有以往那样严重的粉尘。就在人们将信将疑时,胡长河再次替周财广做了个决定:抬高每亩地每年的补贴费用。几乎所有柳溪街的人都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上前安抚、劝说周校长。周校长走出人群,再次颤颤巍巍地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向东街家里走去,边走嘀咕。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之后,周财广和胡长河还想请周校长去县城吃个饭化解一下积怨,但被周校长拒绝。无奈周财广只能送去很多礼品,也都被周校长悉数扔到门外。周校长说自己不是这点东西就可以收买的,他不会被这点东西坏了原则。周财广被推出大门,胡长河也只能悻悻离去。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周长山时常感觉心口隐隐作痛。有人说那是被周财广和胡长河气的,有人说那是被他自己的原则膈应的,还有人猜测周长山老早就患有心脏病一类的病,只是没有对外人说起过。
不久后,周长山因为劳累晕倒在会议现场。与会老师七忙八乱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周长山的心脏有些问题,但问题不大,只要定期检查用药就不会有事,但是千万注意不能受大的刺激。
周校长不在的那段时间里,柳溪街显得安宁许多。人们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砖窑厂。胡长河的纵横计划得以逐步实施。有周财广的鼎力支持,胡长河开始细化纵横计划。在他看来纵横只是个大方向,要具体实时操作还需要精细的规划。于是在经历几天的思索后,他又提出了蚁穴概念,从入口下去,每条坑道都独立延伸成为一条条地道式的蚁穴,蚁穴之间打通某些节点,形成一个复杂的地下开挖网络,这样既不会造成塌陷,又能形成很好的大联动关系。周财广咋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给予胡长河热烈的鼓掌。绝,真他妈绝!真没想到你他妈是个打洞的顶尖人才。那,就这么干?胡长河憋着笑,试探性问道,周财广笑盈盈地说,不这么干还能怎么干?柳溪街难道有人能想出比这个更好的主意?胡长河终于爆发出哈哈大笑。周财广却敛住笑说,这个名字不好听,蚁穴蚁穴,终归是穴,不好听,再说来这工作的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人,不是蚂蚁,改个名字。两人又抽着烟憋想了一会儿,胡长河一拍脑门说叫蚁巢。
巢不同于穴,巢有家的意思。蚂蚁和蜜蜂很像,都是靠勤劳赢得甜蜜生活,只不过蜜蜂用飞,蚂蚁用脚,我们这些工人也是用脚,更像蚂蚁,他们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创造出一个个和美的家,这本来就是值得赞赏的事,对不对?所以我说我们的工人就是一只只工蚁,每天都在勤劳耕作的工蚁。你,就是蚁后。周财广笑高兴得摇头晃脑。你他娘的真是绝了。不过我不是蚁后,因为我他妈是男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这还不够,胡长河又说还需要在大烟囱上写条标语。标语?周财广颇为疑惑地看着胡长河,不知他那葫芦里又装了什么药。我都想好了,标语就写:劳动创造甜蜜生活。好好好,周财广连说了三个好,又说,我今天才算真正见识胡长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大烟囱停歇了一天,几个喷漆工人爬上高大的烟囱,用大红的油漆喷涂出隶体的“劳动创造甜蜜生活”,接着又在标语的右下方喷上三个毛体大字:周财广。
大烟囱向外喷吐的好像再也不是烟尘,而是蜜汁。整个柳溪街就浸润在这柔美丰富的蜜汁里。东街的菜场一天到晚都是络绎不绝的人,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雷一刀每天傍晚都要下乡拉回两到三头生猪,这比以往多出两倍还要多。铁匠铺里史铁匠夜以继日地捶打,给砖窑厂的工人们输送各种器具,小小的铺子里火星四溢,炉火常年不息。宋玉英几乎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不经常拉着做作业的文凤帮忙。招娣的蒸笼叠得一天比一天高,但每天都卖得一个不剩。整个东街只有老于和王驼子依旧很闲。老于总是有事没事端着水烟筒晃悠到王驼子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过往、聊生死、聊吃喝,聊二人的鳏居状况,偶尔他会放下水烟筒动手帮王驼子折个金元宝、银元宝,糊个纸人纸马什么的。在老于和王驼子眼里,柳溪街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疯魔状,这种疯魔状好似和他们并没有半点关系。
每每提到蚁巢计划周财广都是赞不绝口,他说整个柳溪街上的人在他和胡长河的刺激下已经全变成一群创造美好生活的勤劳蚂蚁,一群非常可爱的小蚂蚁。每次说到小蚂蚁时他都会显得十分陶醉。正在打铁锹的史铁匠说刺激得好,就像铁要淬火一样,不淬火不够硬。周财广笑了笑说,这话比得对,又说他娘的胡长河真是个有能耐的人才,要我说他简直就是诸葛丞相转世,脑子里一天到晚不断冒出新奇的鬼点子。正在解猪的雷一刀打趣说,胡长河是诸葛丞相,那你是刘备?不不不,我可不要做刘备,要做也只想做关二爷,财神爷呐!王驼子接腔说,诸葛丞相和关二爷彼此可不怎么对付。周财广哈哈大笑着说,错错错,那是古代,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的关老爷和诸葛丞相关系好着呢。王驼子陪着笑,将一只扎好的纸关公放到醒目的位置,轻声嘀咕,周财广是关公?笑话,天大的笑话,顶多做个虚张声势的蒋干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