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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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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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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八章 酒瓮

港生想过直接用医院的被子包裹着父亲的身体,将其背回柳溪街,细想下又觉得太过招摇,稍有不慎就会被医护人员发现。他去集市上找过类似可以装得下父亲的器具,找了一整天发现只有竹篾箩筐合适,父亲可以轻易放进竹篾箩筐,可惜那东西又笨又大,不好搬运,稍有不慎还会划破手掌,最主要的是极有可能还没出医院大门他就被截回。反反复复中港生想到一样东西——被父亲弃置于木阁楼多年的酒瓮。以目前父亲的体型,应该可以塞进酒瓮,只要稍作遮掩就能轻松骗过路人们的眼睛。

主意打定,港生趁夜回到柳溪街,翻出被李正荣尘封的几个酒瓮。酒瓮有大有小,大的像水缸,小的像腌菜坛子,排成一排颇有士兵等待检阅时的肃穆感。港生后悔回来前没好好量一下父亲的尺寸,只能凭感觉挑一个。他挑出其中第三号大的那只,瓮口稍敞,瓮身不像其他几只有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它呈直筒状,更容易遮掩,也更容易搬运。清洗干净后,港生又找来几根尼龙绳,上靠瓮沿下贴底座将酒瓮捆严实,接着他又寻出两根父亲弃用的旧皮带,做成双肩背带。港生背起酒瓮,感觉就像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双肩包。港生又挑出一件父亲的大衣,收起手电筒,操起一把雨伞匆匆往县城医院赶去。

李港生就是这样带着父亲李正荣走出病房离开医院的。同时他还顺手捎走了护士下午给新换的注射液,以及病床上的床单。他用父亲的大衣裹着背上摇摇晃晃的酒瓮,手里擎着雨伞,准备随时掩饰自己怪诞的行径。其实他多虑了。午夜时分,医院里阒无声息,护士们东倒西歪地打着盹,有的索性躲到空置的病床上睡去了,路上除却昏暗的路灯和婆娑的树影,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爸呀,我们回家,儿子带你回家看看啊。爸呀,你要坚持住啊,可别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爸呀,酒瓮里不太舒服,你忍着点。爸呀,要是冷你就给我个提示,什么提示都行。港生一直不停地喃喃呼唤,像是在给背上的李正荣唱催眠曲。爸呀,你可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的,钱都花完了,妈又不知道去了哪儿,我,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说着说着港生觉得心酸极了,两行热泪扑簌往下落去。擦掉两腮的泪,港生继续喃喃念叨:爸,你放心吧,等将来我能赚钱了一定给你打座大的石碑,安在笸箩山顶上,让你一直看着咱们的柳溪街。我还要给你烧辆自行车,不对,不能烧自行车给你,你骑不了,要烧的话就烧辆汽车,专门给你找个开车的司机,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没人可以约束你的自由了。

酒瓮里的李正荣始终如一地安静,他好像故意不搭理港生似的。港生开始走走停停,越往后感觉背上的酒瓮越沉,脊柱骨被酒瓮膈应得钻心疼。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忍着痛咬牙往家的方向行进。

鸡啼头遍的时候,港生背着酒瓮走进柳溪街东街。虽然还有几个小时才天亮,他还是很害怕被人们发现,不停地掖一掖李正荣的大衣,整个酒瓮都被包裹在内,但港生心里还是觉得不够踏实,索性撑起伞,关掉手电筒,惦着脚尖尽可能小声地走。借着满天的星光,港生大致能分辨出街道的轮廓。整个柳溪街上除了星星点点的鸡鸣,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踏着满街的沉寂,港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街赶去。

在经过渡马桥时,事情差点搞砸。港生低着头一直往前赶,丝毫没注意到桥上的花少爷。也是阴差阳错,那晚花少爷睡得早,半夜被尿憋醒后就一直睡不着,于是他从桥洞底下爬出来,靠桥墩坐着数星星,一边数一边痴笑。港生走上渡马桥时,花少爷正巧发出噗嗤的一声笑,当即吓得港生一脚踩空,打了个趔趄,身体被背上的酒瓮拉拽着侧沉,酒瓮重重撞到桥沿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所幸港生反应及时,一把搂住桥墩,酒瓮才没发生二次碰撞,港生见酒瓮无虞,拔腿就跑。沉浸在找寻漫天星斗喜悦中的花少爷被这突然闯入怪人吓得不清,当即哇地一声喊叫,跌落桥下。只片刻的工夫,渡马桥又重归沉寂。后来听说是早起去杀猪的雷一刀救的花少爷,他赶到渡马桥时发现花少爷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双眼只剩眼白。雷一刀掐住花少爷的人中穴,抽出放猪血的尖刀,猛一跺脚吆喝起来,哪个鬼东西在作祟,有本事出来。话落音,花少爷便不抽搐,缓缓转好了。

一口气冲到西街自家门口,港生的心才稍稍安定。一阵跑动加剧了酒瓮和脊柱骨的摩擦,此时从脊柱骨的骨缝里传来剧烈的刺痛。港生轻轻晃动酒瓮,似乎在提醒酒瓮里的李正荣到家了。爸呀,咱们到家了,我就只带你进去转一圈,不能久留,来不及,再不上笸箩山恐怕要被别人看到。港生只在家停留了几分钟,便又背起酒瓮往笸箩山赶去。以往和立民、大小司马一起爬笸箩山时港生从没觉得这山有多陡峭多难爬,几个人都像猴子爬树似的往上窜,但今天港生觉得自己永远都在山脚下原地踏步走。笸箩山明明就在身前,可无论怎么爬都爬不高爬不远,山路就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通天路。港生扔掉手中的伞,扒去裹在酒瓮外面的大衣,攥着手电筒,一步一步往上攀,周围的荆棘、枝条抽打在脸颊、手臂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爬上山顶,找到一处平地安放好装载李正荣的酒瓮后,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太阳即将喷簿而出,笸箩山又将感受到太阳赐予的温暖。港生瘫倒在草丛中,没几分钟就打起鼾来。他实在太累。

一觉醒来,港生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房间里弥漫着檀香味,十分好闻,让人有种醉醺醺的感觉。爸?我爸呢?这是在哪儿?港生跳下床板,大声呼喊,爸,爸,爸!

回应他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醒啦?燃灯老和尚手持筷子,含着满嘴食物笑盈盈地来到港生跟前,口齿含糊地问,怎么样,睡得还好吧?爸,我爸哪儿去了?燃灯老和尚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舔了舔嘴唇,说,你爸好着哩,在隔壁厢房,不过回了好多血,现在应该没事。港生冲进隔壁厢房,同样的一张木板床上静静放着李正荣短小的躯体,白色的被单显得又长又宽。输液瓶被一只衣架高高挂在窗楣上,玻璃瓶里的葡萄糖液体呈淡红色,无需赘述那肯定是回血造成的。我爸还活着?还活着,看他的神情,活得很满足。听燃灯老和尚这么说,港生仔细端详了片刻父亲的脸,脸上仿佛真的残留着一丝笑意,眼袋上却似乎有泪痕。我爸,他哭过?燃灯老和尚呵呵一笑,说,是被什么事触动了吧。可能是因为我带他回家看过一眼吧。接着港生又问那口酒瓮哪儿去了。老和尚说他把酒瓮重新清理了一遍,正在外面熏香。为什么要熏香?因为酒瓮里面的酒气尚未散尽。港生忽而想到和尚坐化的故事,怯怯地问自己的父亲如果死后一直放在酒瓮里,是不是也会像古代那些得道高僧一样经久不烂。燃灯老和尚微笑不语,只是提醒港生一同去用点素斋。

用完素斋,燃灯老和尚去后山挑水去了。港生闲得无聊,独自在寺院里转悠起来。钟鸣寺不大,除却正殿外,另有东西几间厢房、一间伙房、一间茅房,一人高的围墙将这些圈在一起,形成四合院,院子正中央是那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古石钟,古石钟差不多半人来高,灰褐色,上面模糊可见些许铭文,边缘处刻有许多“卍”字纹饰。院门头上高挂一块紫褐色古朴木牌,上书:钟鸣寺。港生很快就把寺院逛了个遍,因为之前来过多次,并无任何新意,于是又踅回厢房。

玻璃瓶里的葡萄糖注射液还有四分之一不到——还是因为港生出发前刻意将输液速度调到最慢才有所剩。照这个速度下去,今晚甚至下午早些时候父亲就要“断粮”了。他害怕看到父亲死亡时的样子。爸,爸,你醒醒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呀。港生喃喃呼唤着,他就这样一直呼唤着直到老和尚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我挑了一担笸箩山的清泉水,找到几株野兰花。港生不知老和尚跟他说这些的意义所在,疑惑地等待下文。老和尚放下扁担继续说,你爸估计没几天时间,趁着他还有气,给他好好洗一下身子,让他走的时候舒坦点,到了那边也不受委屈。港生恍然大悟。

烧好的清泉倒进木桶里,白嫩的花瓣一片片小舟似的漂浮在水面。一时间厢房里花香弥漫,氤氲缭绕。老和尚试了试水温后像剥笋壳一样将李正荣身上的衣物、绷带一件件一条条抽剥掉。自从父亲出事以来,港生这还是头一次完完整整地看清父亲的样子。爸呀,你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你哪是什么肉冬瓜,你是段枯树干啊。但愿你会像古代那些得道高僧那样,拥有不死金身,千年不朽,万年不烂,这是对你多年来所受苦累的奖赏。燃灯老和尚像是给初生婴儿洗澡一样,动作十分轻柔体贴。沐浴结束,老和尚将早已裁剪好的半截僧袍给他套上。灰色僧袍里的李正荣怎么看都像只穿着衣服的老猴子,而非港生心目中的得道高僧,但港生心里清楚这是燃灯老和尚所能给予李正荣最好的礼遇方式,他没理由不接受。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燃灯老和尚除了吃饭睡觉就一直坐在厢房里给李正荣诵经,檀木香的香味熏得港生昏昏沉沉,他根本听不懂老和尚嘴里呜哩哇啦的嘀咕声是何意,间或传来的木鱼敲击声更似催眠曲,让他沉迷。港生不敢乱动,只能不停地挪动屁股,变换坐姿好让自己不睡着。第三天早晨,港生正在给父亲擦脸时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响从父亲喉咙里发出,咯!

滋滋——咯——咯

港生猛拍一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父亲的鼻孔下,再也感受不到那游丝般的气息了,再也感受不到了。父亲真的死去了。那咯的声响便是死亡的声音。港生不由得落下两行热泪,爸,爸。老和尚不慌不忙地走进厢房,探了探李正荣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部动脉,方才微微点头出去了。片刻后,燃灯老和尚带回那口酒瓮,说,别只顾自己,搭把手。港生吸了吸鼻子,问还要不要给李正荣擦洗一下。老和尚摇摇头,用手平了平酒瓮底部的木炭。为什么放这么多炭在里面?防潮、防虫,没有白石灰,只有黑木炭,将就用着。两人将穿着僧袍的李正荣放进酒瓮,这次李正荣看起来像个坐化的高僧了。港生拿起瓮盖就要去盖,老和尚一把给拉住,说,暂时不盖,再等等。于是他返身回自己的厢房,拿出早预备好的一顶纸折白帽子,轻扣酒瓮之上,喃喃地说,等他的魂灵游出来再封口子。

李正荣被安葬在钟鸣寺东侧的一颗老松树旁,前面是陡峭的悬崖,悬崖对面不远处便是柳溪街。老和尚还专门找来一块厚木板用毛笔写了块木碑:故李公正荣老大人之墓。落款:男,港生。港生对燃灯老和尚的安排十分感激,他狠狠拍打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鸡啄米似地表达自己的谢意。老和尚面带微笑地说有个人作伴也算是件好事,不必言谢。又说,李正荣在此有佛法护持也可得安息,不必挂怀,逢年过节的祭拜或来或不来,都可。港生不知如何接茬,机械性地点点头,问燃灯老和尚有没有办法治一治自己脑壳里杂乱的声响。燃灯老和尚呵呵一笑,说,不闻不问。

带着对这四个字的不解,港生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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