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她是文凤,是孔雀。那年他丢下土铳上笸箩山时未曾见到文凤——他渴望见到她,希望她能来抚慰自己,送别自己,可她没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心里攒了许多许多话要当面跟她说,为年少时犯下的错道歉是其中最想表达的。但是眼前的文凤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羞涩而腼腆的小女孩,他很难鼓起说话的勇气。
港生?文凤好奇地问鬼脸子,真是李港生?啊,啊,是,是我,港生慌乱地伸手去摘鬼脸子。然而,带扣解到一半,他停住了,继而又将它紧紧系牢。我,我就是李港生。港生定了定神,垂手立于白晃晃的灯光下。文凤笑盈盈缓步走到港生跟前,一双美丽的眸子始终盯向藏在鬼脸子后面的港生的眼睛。这张脸比以前冷,文凤轻抚着鬼脸子,比以前粗糙。港生没有做声,任由文凤的手游走在鬼脸子上,一股浓香从她葱段般洁白的指间散发出来,冲进港生的鼻腔。阿嚏。港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你怎么了?没,没什么,你手太香。文凤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像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我喷了点香水,所以香,你喜欢这香味吗?港生木讷地摇摇头,不太喜欢。那我下次再来看你用点淡的。你以前不用香水的。哪有女人不用香水的,再说了,以前不用那是因为买不起,并不是不想用。我告诉你,没有女人可以对香水说不的,一个都没有。
文凤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从她拥有的各类香水说到名牌包、名牌服饰以及各种港生未曾耳闻的项链首饰。港生除了间或点头,并不能插上一句话。一通神侃后,文凤似乎才想起她是在和港生说话。于是简要问了几句最近过得如何,在做些什么事之类的话。港生的回答也显得十分扼要,不错,还可以。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在他看来,文凤好像并不关心这些问题有没有答案或者答案的好坏,她只是出于礼貌性地问一问。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摘下来?我想看看你。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港生用手护住鬼脸子,生怕文凤乘其不意拉了下来。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摘,我也不强求,反正迟早会见着的,对不对?
文凤试图邀港生一起去县城吃宵夜,被他拒绝了。他摇晃着鬼脸子,说,手上还有很多杂事要处理,而且要尽快处理掉,不然没时间睡觉。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今晚哪儿都不能去,也没时间去。文凤并没勉强港生,她给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临走时还一再叮嘱港生记得给她打电话,只要是他打的,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接。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文凤说完这话就走了。
要说变化,或许文凤的变化才是最大的,和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想比,她简直是脱胎换骨,完全换了个人。港生忽而觉得这么多年贮存在记忆中的对她的思念和想象幻化成了一团灰白色的烟雾,这团烟雾刚才被某种器具缓缓抽离出脑海,散逸到空中。港生点燃一支烟瘫坐在地,内心无比空落。
傩戏的首次演出在钟鸣寺举行,看的人不多——三老板提前带人将所有上山的通道全封锁起来,只允许小部分被邀请的人前来观看。因为彦华说了今天的演出还不是最正式的演出,好戏才刚开始排演开,看大戏的日子还在后头。在一片锣鼓声中,改编好的新式傩戏《石钟记》终于和第一批观众见面了。所谓的第一批观众,是观众更像是裁判,以立民为首,红衣师父等人陪同。他们会不时地对傩戏中一些不合理或不恰当之处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这也是彦华的主意,目前还处在检验演出成果的阶段,后面才是小范围演出,接着再推而广之,最后打造属于自己的品牌。这个打造品牌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打造戏的品牌,要让来过或没来过的人提到《石钟记》就会想到这出戏。另一层意思是要借此打造柳溪度假村品牌,要在旅游、度假行业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也是他最早向立民提出所谓的新农业发展思路的核心所在。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文化内涵和符号,有了文化符号还要很好地发挥它的传承、宣传效应,使其逐渐转变成产业,成为度假村创收、创益的支柱之一。如果说度假村的建成是起点,那么新式傩戏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支点,有了这个支点,他可以撬动更大的商机。彦华心里清楚只要能保证每一步都走稳,就会创造出一个属于柳溪度假村的成功和繁荣。
演出得到了立民为首的评委观众的一致好评。特别是六叔,他一人饰演两个角色:傩神威武严肃、孩童诙谐幽默。凭着驾轻就熟的表演六叔多次赢得掌声和喝彩。立民觉得整出戏很生动活泼,有看头。
即便如此,中间还是出现了个小插曲。陪同立民的红衣师父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以前云游西南时曾多次见过傩戏表演。戏演完,他笑眯眯地不住鼓掌,说,戏好,戏新。红衣师父脸上的笑容渐渐漾开,接着说,不过我担心太新,脸子已经有很大改造,服装也有很大变化,话说得丑点,再往前迈一步它可就和傩戏完全脱离关系了,六师傅,你说呢?红衣师父这一问把六叔给问懵了。只见他稍一愣神,缓缓除下面具,笑眯眯道,大师父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也听说大师父以前还在道观里住过,不知道大师父现在所侍奉的到底是佛还是道呀?红衣师父呵呵地接,无论佛还是道都为渡苦渡劫。六叔不等他把话说完,马上反忖道,佛道都是如此,难道戏就不该如此吗,大师父你说呢?
一旁的彦华见势不妙,任由他们争辩下去只怕是没完没了,更有可能会节外生。他站起身来,插到二人中间,说,二位都消停一下,听我说几句。刚才二位的话都有理,大师父说的没错,我们的戏再进一步就和傩戏不沾边了。但是,但是(他刻意提高嗓门)《石钟记》还是保留了许多傩戏的元素。说白了就是在傩戏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创新出来的,这也是早先就和六叔达成的一致。凡事都得有个发展变化的,傩戏也不例外,如果我们现在还按以往的老规矩来做戏,怕是不会有几个观众。所以,要我说,六叔,咱们这是拉了一把傩戏,你呀就是傩戏改革的旗手。彦华说完朝斜乜了红衣师父一眼,红衣师父依旧笑呵呵地说,不无道理,不无道理,新瓶装老酒,六师傅不妨试试,兴许能品出新口感。我们不正在试么?这个就不牢大师父烦心了。一旁不知是哪位表演者蹦出一句,大师父还是多念念经,得空好好照顾照顾院里那几位女菩萨。红衣师父被呛得讪讪地摆手坐下。
虽然最后的赢家是六叔和他的演出班子,但大家伙还是能看得出六叔心里不是滋味,刚一散场他就匆匆回龙湾酒店了。
晚上,立民特意安排一个大包房,设宴鼓励六叔和表演班子。港生也受邀在列。他故意找了个角落坐,既不搭腔也不接茬,自顾自地吃,竖着耳朵听。席间立民一再强调不要在乎形式,要坚心把戏做好、做漂亮,也不要管别人如何说三道四,让他们说去,我们只管往前走。立民的话给了六叔极大的鼓舞,按说都他这个年纪对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但今日老和尚说的话让他黯然神伤。他所受伤的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手下这一帮始终追随自己的老老少少。他们难,他们的付出不应遭到忽视和唾弃。立民此时的话让他备受感动,更让他感动的是随后彦华宣布的大计划。他已经在策划一次空前的文化旅游节,《石钟记》不仅是其中一部分,更是压轴大戏,届时会有重量级的人物前来观看首场演出。戏一定要演好,而且要演到极致,否则就对不起他搭的这个台子。对不起他彦华事小,要真演砸了,重量级人物看不上眼,那以后的日子可就难了,说不好饭碗都不保。彦华的话掷地有声,句句敲打在六叔心上,这让他既惊喜又兴奋。以往傩戏只是小打小闹,根本难掀起什么风浪。今天一跃成为主角,这怎能不令人激动。六叔端起酒杯,颤颤巍巍地表态,只要他汪六福领班一天,戏就一天不会塌火。
戏班子里个个摩拳擦掌,安抚宴演变成了一场表决心的盛宴。港生虽能理解六叔和整个戏班子此时的心情,但总觉得所有人的举动有些好笑,甚至有些荒诞。他没有参与其中,依旧自顾自吃着、喝着。港生,你也来表个态。六叔忽然看向港生,你也算是我戏班子里的一员,也表个态,说两句。哦,那,那就,港生缓缓起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那就,尽力做好吧。不够,尽力是肯定都要尽力的,做好也是都要做好的,重说。六叔紧盯着港生,港生搓了搓手,说,那就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这才像话嘛,六叔勉意一笑,说,港生是个有表演天赋的人,我正准备好好带带他,让他加入到我们的戏班子里来。《石钟记》里的角色已经满员了,以后的戏可以试试。六叔突如其来的示好让港生猝不及防。六叔,我,我,我怕是,不行的。立民鼓了鼓掌,说,好事,大好事,港生,你也不要急着推辞。这事我看可以试试,至少比你打杂强一百倍。打杂干活的工资照给,学徒的工资也照发,往后你要真上台了,钱不少你的,怎么样?港生摆了摆手,急切地说,不是钱的事,不是钱的事。那是什么事,是不准备赏我脸吗?立民反诘。
他不是不赏脸,是怕劳改犯上台,会遭人耻笑。三老板文龙笑呵呵地跨进包房,大声嚷嚷,我说得对不对呀?文龙狡黠地朝港生笑了笑,整个包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几乎所有的眼睛都好奇地瞟向港生所在的角落。港生感到双颊像是被狠狠抽打过,滚烫滚烫的。双手的骨节被港生捏得咯咯作响。你想揍我,对吗?来,往这儿揍,文龙贱笑地递上脸,狠狠地揍,像揍雷屠夫那样,看能不能又揍出个血窟窿来。要能的话我就相信他们以前传的那些话,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信。港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文龙,你的事都办好了?立民眉头紧锁地问。都好了,文化节要的所有物资全都跟供应商打过招呼了,日期都定了,只差付定金拿货。瞧把你能的,都没个正形是不是?文龙的脸即刻耷拉下去,立民继续下令,现在就去下定拿货。啊?现在?我还没吃饭呢。吃什么吃,立民低沉地吼道,一顿饭不吃能饿死你吗?去,现在就去,滚。文龙没有继续辩白,悻悻地退出包房。几分钟后,晚宴也在一片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港生是穿过戏班子成员间的窃窃私语独自回房的。黑暗中他忽而想到若干年前被雷一刀剥得精光,推到太阳底下曝晒的那个上午,那种羞耻感和难堪令他没齿难忘。他并不记恨文龙,毕竟文龙不是雷一刀。少年港生是被雷一刀剥光并推到太阳底下的,他是真正的屠夫、刽子手。今天的情况与之相较大相径庭。文龙就像一束光亮,瞬间刺穿黑暗,将本就赤裸裸的港生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完全不怪他,他是在用激将法让港生说出自己过往的故事,不但不能怪他,相反还要感谢他,感谢他让自己尽早卸下包袱。要来的迟早会来,躲不掉,跑不了。只是这种攻其不备的早来会让人产生某种错觉。
错觉催生了另一个始终埋藏心底的念头:走吧,还是离开柳溪街吧,找一个可以从零开始的地方生活。无论哪儿都行,只要没人能认得出自己,只要没有关于自己的任何“故事”,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正收拾行囊,六叔走了进来。港生啊港生,你白活这么多年了,糊里糊涂,糊涂虫一个。六叔的话将港生钉在原地。你好好想想,就这么一走,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做怎么说。这个问题不会有第二个答案,只有一个,李港生这个劳改犯已经找不到可以容身之所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除了逃避,什么都不会。我给你撂两句话,一,今天你只要走出这一步,往后你不会有好日子过,更甚至没日子过。二,从明天起,你要是能来戏班子,不说你能过得多好,至少今后你还会活得像个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六叔说完拔腿就往外走,港生赶忙追出去,一把拉住他,问,六叔,你为什么要帮我?六叔摆摆手,长叹一口气,说,有些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留下来,往后细细跟你讲。港生茫然望着六叔,问,你真觉得我还能活出个人样?六叔将港生上下打量一番,反问,难道你现在不是人,是条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