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生的伤势直到半个月后才痊愈。那段时间他成天趴在床上老龟似的一动不动,脑海中放电视般不断播出那两天的画面。他恨雷一刀、恨宋玉英,恨周校长、恨柳溪街的其他人。恨又能怎样?一个个报复吗?凭他港生之力,单报复雷一刀就不现实,至少现在不现实,至于以后,那是另一码事。我迟早要让他们吃些苦头的,港生琢磨着,眼前不知不觉又浮现出花少爷的样子,即便他把柳溪街所有人都恨了个遍,但花少爷他恨不起来,虽然他是告密者。相反每次眼前浮现出花少爷那张因笑而扭曲的脸时港生就想笑,有时是微笑,有时是哈哈大笑,几次还差点把伤口笑绽开。
花少爷呀花少爷,你才是柳溪街上最无忧的人哪!
大小司马经常过来探望港生,给他带吃的,给他敷药。药是柳溪街人送的,有金疮药和獾油。每次都是大小司马一起动手给港生擦身体、涂抹药膏。他们兄弟二人没有帮雷一刀对付自己,这已让港生心生感激,现在又给自己送药,伺候自己,港生直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以往追随立民一起玩耍时,港生始终有些瞧不上这哥儿俩。现如今却只有他们俩一直不离不弃,港生想找个词来表达一下内心的感受,搜肠刮肚最终却只蹦出来两个字:可笑!
有一次上药的时候,港生问大小司马,为什么坚持来给自己送吃的,上药。小司马笑嘻嘻地说因为是好哥们。港生哥,你不知道我们兄弟俩对你偷钱有多崇拜,简直就是,就是,那个成语叫什么,哎呀,想不起来,反正就是非常崇拜,你竟然能想到等所有人都不在家的时候下手,还不慌不忙地拿,有头脑,行动派,这点我们兄弟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们除了蛮干还只有蛮干,脑子太笨。港生哥,毫不吹牛,你在我心目中就是这个。小司马满脸崇敬地竖起大拇指。你也这么想的?港生偏向大司马,大司马一脸正经地说差不多,差不多,以前还不觉得,这事看得特别清楚,你比立民强,立民更多是吹牛。不过。不过什么?港生穷追不舍。大司马干笑一下,说,不过我们一直来看你,还因为咱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哥,你说咱们都这么大了,还能算孤儿吗?怎么不算,只要无父无母,不管你是三岁还是三百岁,都算孤儿。那港生应该不算孤儿,他还有妈。
港生想起那封被烧毁的信和母亲那张让他憎恶的脸,冷冷地说有和没有一样,还不是孤儿?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三个人都默不作声。砖窑厂爆炸后,从没人如此赤裸裸地说出那两个字,虽然柳溪街上所有人都对既定事实心知肚明,但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话题。或许在他们看来,李港生、大小司马是不是孤儿和他们的生活并无太大关联,即便有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无需刻意提及其孤儿的身份。刚才大司马的话却让港生心生悲凉,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形单影只地生活。今后还将会继续这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直到他建立自己的家,而那个自己的家又好似雾中风景般遥不可及。
孔雀,如果真要成家的话,只能是和孔雀,其他女孩全靠边。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和孔雀成家生子,那一定要好好改造一下这座老房子,要扩建成一个宫殿。里面有很多间房子,有专门给她跳舞的,专门陪伴孩子的,还有一间是爱巢,爱巢的墙上有面巨大的镜子,心爱的孔雀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自己的美。如果真那样的话,孔雀一定会很开心。不过经过这次偷钱事件,只怕孔雀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好感了。刚刚喷涌而起的兴奋须臾间被浇灭。港生长叹一口气。
我们这不叫孤儿,叫孤家寡人。
不过就算是孤儿,也没什么,他们有他们的活法,孤儿有孤儿的活法。孤儿还没人管,活得更自在。小司马赶忙接上话茬,说,对对对,是自由得多,想干嘛干嘛,最主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司马打断弟弟的话说,我们是两人吃饱才全家不饿的,港生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三个少年恣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港生再次踏进柳溪街时,他听到人们给他取了新绰号——小贼。小贼,小贼。港生仔细咂摸着个中味道,感觉只要他们的语速稍微快一点更像是在喊他小子,而非小贼。小子(贼),你好了?可以活动了?最近又盯上谁家的抽屉了?小子(贼),下次可不可以带我一起,我也想捞点外快?小子(贼),以后躲着花少爷点,可别让他又坏你的好事。小子(贼),没看出来呀,你人小那玩意儿还挺大的,有没有什么秘方,教教我,让我也变大点。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让港生心生亲切感,他并不讨厌人们叫他小贼,反而希望他们这样一直模糊地喊下去。在港生看来柳溪街并未因偷窃一事而排斥他,至少这种影响没想象中大,人们依旧把他当作柳溪街的一员,或许这和他的年龄,和他孤儿的身份有关吧。不管和什么有关,只要他还在这生活,就不可能和柳溪街完全脱离关系,否则他迟早会被孤独折磨死。
要说变化还是有的,港生身后多出了两条尾巴。他走到哪儿,大小司马就跟到哪儿,而且始终港生哥港生哥地叫,恭恭敬敬,一丝不苟。他们一行走到东街老于理发店门前时老于正和雷拐子下象棋,雷拐子眼见情况不妙便想悔棋,老于死活不肯,二人正争执不下时看到港生他们走过。雷拐子喊住港生,打趣说小贼,你不赖呀,出师不利反倒收两个乖徒弟,这笔买卖划算哪。话刚落音,大小司马像一对猎犬般冲上去,大声呵斥起来,说以后不许再喊港生哥小贼,必须叫港生或李港生。雷拐子根本不为所动,撑着拐杖,让自己尽可能站得直一些,继续揶揄道这哪是收的徒弟,简直就是看家护院的狼狗么,见人就咬。大小司马气得脸红脖子粗,真似两头躁狂的家犬。若非港生适时拉住他们脖子上的绳索,可能一场惨烈的撕咬就会当街上演。
算了,算了,有什么好气的?真没见过世面,好好动动你们的脑筋想想,他说这话的意思不是骂你们,是从侧面说我们关系好,这话都听不懂?你们要扑上去打他一顿可真就成他说的狼狗了。既然你们是人不是狗,那就不能去咬狗,省得咬一嘴狗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拐子叔?港生不慌不忙地说完,朝雷拐子笑了笑。雷拐子被呛得吹胡子瞪眼,拐杖在地上砸得咚咚作响,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港生又补充,拐子叔别这样,别这样,说不定这地底下也是空的,你这一砸回头把老于的店砸没了可就不好。老于赶忙过来安抚雷拐子,让他继续跟自己下象棋,别跟几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家伙斗嘴,何必呢,气坏的是自己的身体,又气不着他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老于一边扶着雷拐子往里边走去,一边暗自挥手让港生等人尽快离开。
出了老于理发店,三人一口气跑到通往县城的马路上。大小司马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嘴巴都合不拢。港生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说,记住,我们现在力量有限,该记账的记账,以后不愁没机会算账。不要拿鸡蛋去碰石头,何况有些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碰不得。大小司马咯咯笑得直喘粗气。
他们犹如三头牛犊在天地间无忧无虑地游荡,奔跑,嬉戏。
时间犹如沙漏里的细沙在三个少年的游晃中快速流逝。转眼秋去冬来。这期间港生收到过三封丁梅香寄来的信,前两封重点介绍了她现在的生活,好像找了个她觉得十分可靠的男人,现在跟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们一起生活,听口气过得还不赖。第三封重点指责他为什么不给她写回信,她一直渴望收到一封港生的信,却始终没收到。这让她很痛苦,因为没有回信就意味着港生还没原谅她。港生还是老规矩,取出其中的钱,草草看一遍,骂上一两句后烧掉。钱没第一次多,三次加一次才一百一十块。丁梅香在信中解释道现在家里的开支大,她也不可能每次一两百地给,希望港生能谅解,接着又补充只要有她会尽可能多地给。
家家家,你都有新家了还管我干嘛?好话谁不会说?港生对着空气一通怨怼后,拿着丁梅香寄来的钱跑向招娣的包子铺,几个大肉包子吃下肚,母亲和信的事也就被抛之脑后。
港生每天都在寻找机会接近文凤。文凤却极少出门,除了早上去砚河洗衣服,其他时间基本都窝在店里卖东西。港生起不了那么早,只能时不时地往日杂店跑,一次买几支香烟——他从不买整包的,就为能多跑几趟。只有这时他才可以贪婪地瞧几眼朝思暮想的孔雀。可文凤话少,从来都是那一句,你还买其他东西吗?这是逐客令,她既不直接轰你走又让你站立不安。往往这时候,港生也只能说没有,而后不情不愿地离开日杂店。后来大小司马跟着港生一起去买烟,几个人说东道西,聊到曾经的学校生活,聊到立民和彦华,文凤显得开朗许多,小司马的几个玩笑还把她逗乐过。看着笑得十分开心的文凤,港生觉得女孩子真是奇怪。后来,港生干脆每次都带着大小司马一同前去。文凤也有意无意会多瞟他几眼,这让港生非常满足,胆子也愈发大起来。
有次,大小司马拉肚子,这兄弟俩干啥都一起,连拉肚子都不忘彼此。港生独自前往日杂店,不巧的是那天柜台后面坐着的是宋玉英。港生的脚刚踏进日杂店,宋玉英的警告就到了,小贼,你给我小心点,手脚干净点,省得我打断它们。而后她一直紧紧盯住他,且一只手始终死死扣住抽屉,仿佛只要不在自己眼神控制范围内,他的手会变魔术一样把抽屉打开再次薅走一大把钞票。我就买几支烟,小心什么?港生并不吃她这一套,见文凤不在店里,他抓起宋玉英抽出的香烟就走。等等。宋玉英霍地站起来,指着港生的鼻子,说,小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一天买七八回烟,每回都是两三根,你这点小聪明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告诉你,你这是白日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港生扳开宋玉英握着香烟的手,小心地取出香烟,忿忿地说,别用手指着我说话。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向西街。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港生再也不去日杂店买烟,他总是打发大小司马去跑一趟。大小司马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也对宋玉英指着鼻子骂港生的事有所耳闻,不过他们始终装作不知道。一天中午,吃完饭不久,港生窝在椅子里发现烟抽完了,于是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让大司马去跑一趟。大司马接过港生递来的烟钱时不禁感叹起来,哎呀,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哪,确实不假。买包烟你扯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港生嗖地站起来,夺过大司马手中的钞票。大司马伸手拦住港生,抢过他手中的钞票,说,港生哥,我去,我去。不过港生哥,我要说句话。有屁快放。港生没好气地又回到椅子上继续窝着。大司马说,港生哥,人家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要我看,你还是别再三天两头地跑了,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不爽。就是,很不爽,小司马接上话茬说,文凤也就那样,长得一般,不算丑也不算很好看,身材也很一般,哪儿都一般,没必要,真没必要。小司马的话刚完,大司马又补充道,再说你这长相配文凤,怎么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依我看应该叫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不是你不配,是她不配,寡妇说的话你别听,她是嫌你穷,没钱。自打港生偷钱后,他们三人就一直用寡妇来代替宋玉英,好像世界上只有宋玉英这一个寡妇。对,就是嫌你没钱。小司马又接腔说起来,兄弟二人犹如两个相声演员,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寡妇来。港生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词穷,才慢悠悠地问,你们都说完了?说完了。那还不快滚去买烟。大小司马灰溜溜地冲出大门,跑向东街。
嫌你穷。这三个字大司马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港生心想,是不是等我有钱,文凤就愿意和我在一起,寡妇就愿意我和她女儿交往了?可是钱从哪儿来呢?跟史铁匠学打铁?他已经有个徒弟。跟老于学剃头?他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跟招娣学做包子?那样的话,一天蒸的包子估计也就够自己填饱肚子。跟雷一刀学杀猪?不行,对雷一刀的怨气还没消,这时候去求他,等于又送上门给他嘲笑一回,这种事绝对不干。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来钱的方法。不知不觉间他便打起盹来。仅此一盹的时间,港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把砖窑厂的大烟囱重新竖了起来,他成了砖窑厂新的主人。一辆辆大卡车装满红砖怒吼着向外奔去,一个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前来给他送钱。花花绿绿的钞票铺得满床都是,床沿坐着一身红衣的文凤,文凤背朝港生,一动不动。港生抓起一大把钞票洒向空中,花花绿绿的纸片飞到文凤头上、肩上,脚上。文凤,文凤,我现在有钱了,你怎么还不看我一眼?文凤,文凤,我们都结婚了,你怎么还不理我?港生伸手去搬弄文凤的肩膀,可那肩膀冰冷,那身躯像是尊石像,根本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