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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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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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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三十四章 神步鬼舞

虽然重新回到了戏班子,但六叔暂时是不会教授港生任何傩戏实质性内容的。目前他耳濡目染的都还是些皮毛,根本难以触及真正的傩戏表演。因为在傩戏一行里,不拜师是不会教授真功夫的,纵然六叔非常看重港生,港生十分努力好学也是枉然。规矩就是规矩,任谁都不能破例。戏班子里有人还说,以往收一个外姓徒弟是不可能的,近些年傩戏式微,六叔为了不让这门手艺活失传也是没少花心思。他常年在外走穴,受屈受崴的日子不在少数,最初带出来的一帮人不是因为受不了窝囊气就是嫌不来钱,都先后离他而去。早些年,他从自己父辈那儿学傩戏时一再被要求,日后只能把活儿传给汪姓一族男人,他姓之人概不外传。现如今,要找个既喜欢傩戏又姓汪的人可不容易。无奈之下,他不得不一再放低门槛,招揽门徒。看归看,闹归闹,可惜还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加入进来。东拼西揍总算搭好了这么个小戏班子。文龙找到他们时,他们才一同演出了两场。即便如此,六叔还是壮着胆子来了。

对于要不要拜六叔为师港生有些犹豫。每次想到这个问题,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认雷一刀做契爷那天的场景。接连几个晚上港生都没睡好。只要一闭上双眼,就会看到雷一刀。他总是端坐在自家院子里的小椅子上,胸前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冒着血沫子。椅子腿旁卧趴着通体红毛的雷声,它不住地低吼,似乎随时准备发动攻击。雷一刀家大门洞开,黑乎乎的门洞里,闪烁着千百只眼睛,有兔子的,有狗的,有蛇的,有獐子的,如此等等,那些眼睛不断往外涌,但却始终冲不破门洞的约束,似乎门洞口设置了一道魔咒。

港生,你再叫一声契爷呀,叫一声我身上就没那么痛。雷一刀总是悠悠地说这话,说完又嘿嘿笑两声,说,不叫也行,你肯定不会叫的,野狗总是养不熟的,不叫算了,不叫算了,不叫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帮我个忙,找来针和线,帮我把这个窟窿缝上。血流干了会冷的,你看我现在就在哆嗦。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是鬼,是魔,你不是人,怎么可能会冷。港生狠狠地反驳。但反驳不仅不会触怒雷一刀,反而会让他笑脸嘻嘻地。他摸着雷声的脖子,说,我是鬼,你也是鬼,你戴上那个鬼脸子就和我一模一样,是个鬼,野鬼。不,我不是鬼,我是为演戏才戴鬼脸子的,你才是鬼,真正的鬼。你不是要演鬼戏吗?不是鬼怎么演得了鬼戏?你就是个鬼,偷生在世上的活鬼,活鬼。雷一刀的话说完,雷声总会配合地缓缓起身,呜呜呜空吠几声。之后,雷一刀和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透明,继而消失。港生就犹如站在一片云朵上,轻飘飘往下坠。耳畔还响彻着雷一刀最后说的那几个字,你就是个鬼,偷生在世上的活鬼,活鬼,活鬼。

六叔,你演傩戏多少年了?一天,大家伙儿吃午饭时,港生边吞咽食物边问起来。要从学戏开始算的话,有五十三四年,要刨去学戏的那七八年时间,只有四十六七年。你演了四五十年打鬼驱魔的戏,见过真鬼吗?一位年轻演员噗嗤将刚喝进嘴的汤全喷了出来。饭桌顿时炸开锅一般,有人在骂年轻演员不知道控制自己,有人在数落港生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说笑话,有人在颠三倒四地回答港生的问题,有人在取笑港生,说这世界根本没有鬼,傩戏只不过是一种戏,哪能演个戏就看到鬼,那才是真碰到鬼了。六叔不慌不忙地吃完碗里的饭菜,抹了抹嘴边的油,说,一个人心里有鬼才会看到鬼,心里没鬼,就算看到鬼也不觉得是鬼。我演傩戏这么多年,从没看到过鬼,反倒是有次被一人给吓坏了。我老家有个开小卖铺的老头,比我大了快二十岁。那天我去店里买点东西,找钱的时候店老板多找了我两块钱。当时我就没想还,因为他那人太啬皮,人品又极差。但是呢这事却一直搁在我心里了。大约两个月后,我又一次去他店里买东西。刚踏进店门他就用鹰隼样的眼光看着我,十分吓人,我心想莫不是他知道上次钱找错了。但仔细一想不可能,他当时毫无迟疑就把钱给了我,应该不知道。可这眼神又是为何呢?我很不解,只好闷着头买好东西就走。就在我刚要走出店门时,他大喝一声,站住。我被吓得全身一震颤,缓缓转过身去,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你买的东西不拿呀,还要我给你送家里去?我夺过柜台上的东西转身就跑,一刻都不敢耽搁。虽则如此,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感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身后盯着我,让我非常不自在。其实,当你转过身去找,身后又啥都没有,全都是自己吓自己。

港生还是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六叔倒也没催他的意思。用他的话说强扭的瓜不会甜,要真甜,往后怕是要经常强扭着吃,于己于人都不会长久。直到有一天,大约半夜时分,戏班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躁动,好像是谁丢了什么东西,大家伙儿都在帮忙找寻。躁动声持续了将近十几分钟后戛然而止。

第二天一早,港生刚洗漱完毕,六叔就敲门走了进来。港生,你要帮帮叔,也只有你能帮。六叔,怎么了?小王八蛋跑了。六叔所说的小王八蛋是戏班子里一位年轻的演员,二十出头的样子,听说是六叔远房的侄孙,名叫汪凌云。那小伙子生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平常不苟言笑(其实是不愿说话),演戏的时候从来都是勤勤恳恳的,看上去极为老实的一个年轻人。港生见过他演戏,演男人阳刚十足,演女人妩媚风骚。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六叔耗费心血重点培养的对象。跑了?跑哪儿去了?找了一宿没找着,要存心想跑,估计这会儿早跑远了,我也没心思再去管他。他为什么要跑?哎,说起来也怪我太心急,这段时间,我想尽快让他把戏走熟,怕真到演出那会儿没时间顾上他,所以呢每天晚上我都要求他加练一个小时。昨晚他说有点肚子疼,不想练,被我顶撞回去,最后还是加练了一小时才上床睡觉的。我半夜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床上没人,知道坏事了,这才把他们所有人喊起来找,找不着。肚子疼,会不会是去医院了?港生问。六叔摇摇头,都找过,周围的医院都打听过。不说他了,说说你。说我?港生很疑惑。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顶他的缺,开始跟我学傩戏。可是,我还没拜师。不打紧,不打紧,我早就想过,你拜不拜师其实都无所谓,只是个形式而已,学好戏才是关键,你好好准备一下,一会儿咱们就开始。那不是坏了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先教你戏,等哪天你想好了再拜师也不迟。可他们(戏班子里其他长辈)同意吗?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我说行就行。六叔一跺脚,扭头就走了。港生从没见过如此烦躁的六叔。

当天排练开始前,六叔宣布了小王八蛋逃跑的消息以及让港生顶缺的决定。对于这个决定,戏班子里几个年长的颇有微词。小王八蛋这次饰演的丑角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整部戏最出彩的地方,不是一般人可随便顶替的。李港生从没演过傩戏,性格又不够外向,根本顶不了这个缺。六叔对此只是淡淡一笑,谁没个第一次呢,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李港生顶缺。说归说,怨归怨,谁也不敢公开出来顶撞六叔。且所有人都不敢把这种情绪夹带进工作中去。因为,立民和彦华筹备的旅游节正在一步步向他们走近(据说大概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就会拉开大幕),而傩戏又是其中彦华最看重的文化符号,也是他精心打造柳溪度假村品牌的核心所在,不能有任何差池。

港生开始真正接触傩戏。

这是一段辛苦、忙碌却充满欢乐的时光,和狩猎那会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港生每天沉浸其中,探寻着其中的奥秘,感悟着个中的欢愉。他像一块海绵不断吸收着有关傩戏的知识,从规矩、妆容、表演、唱腔(以往六叔做傩戏,唱的部分不多,大都以傩仪、傩舞为主,但彦华在创作之初就执意要扩大唱词的比例,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表达人物情感,拉近和观众之间的距离)到不同角色行当,甚至各类绝活。六叔说绝活是傩戏表演者吃饭的家伙什,压箱底的东西。无论如何一定要学,而且必须学熟学透其中一两门,否则就谈不上是个真正的傩戏表演者。对于傩戏的绝活港生早有耳闻,捞油锅、捧炽石、滚榨刺、过火坑、跺火砖、过火海、吞火吐火、咬铧口、踩刀梯等等,单从这一串名字就能想象出要练就需要经历多少磨难。戏班子里除了六叔,只有两三个年长者会其中一两门中的些许皮毛,终究是拿不出手的。六叔让港生有个心里准备,他想让他试着练练其中一两门绝活。这话是六叔单独告知他的,几个年长的还不知情,他需要先跟他们通个气,而后再来安排试练。

这段时间整个戏班子就像一根紧绷的弦,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彦华专门从外地请来一位老戏曲专家,给戏班子专业培训过十来天,专攻唱腔、唱法和表演。彦华认为以往的傩戏唱腔太过粗犷,表演太过随意,动作的美感和协调性也差些意思,在人物情感、性格的塑造方面有很大缺陷。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必须回炉重塑。戏班子里部分人极不情愿。唱了小半辈子傩戏,请神驱鬼的戏码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早已烂熟于心,怎么改?再说打鬼不厉害点怎么行?说破天就是不想改。那几天六叔始终一言不发,该排练排练,该吃饭睡觉继续吃饭睡觉,像个没事人一样。

有天正排练着,又有人抱怨此事。六叔停下排练的步伐,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说,你们都是唱过很长一段时间傩戏的人了,谁能告诉我傩戏最早是个什么样子吗?傩戏最早是戏吗?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最早那不都是驱鬼的傩舞么,哪有什么傩戏的。六叔喃喃地说,对嘛,最早只有傩舞,没有傩戏的,不是么?又有人嘀咕道,但那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好,好,好,六叔连说了三个好字,那我问你们,你们自己这一辈子除了唱这几本祖宗留下来的戏本,有唱过其他戏本吗?傩戏不就这么几本戏本吗?谁规定傩戏只能有这几本戏本呢?你规定的还是祖宗规定的还是另有其人?全场鸦雀无声,气都不敢大出。既然没人做出这样的规定,那么现在的规定就是你们以后的规矩。谁要不服从,那请你离开。我这里不要没规矩的演员。

那以后戏班子里所有人都开始积极学新的唱法和表演。从傩戏本身的傩腔、青阳腔到海盐腔、弋阳腔、余姚腔、昆山腔,甚至梆子腔、南音等等都要学;从京剧、黄梅戏到昆曲、越剧,都要有所涉猎,学习其中的表演,汲取其中的表演美感。彦华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戏听起来更优美,更细腻。有人说这压根就不是傩戏,是一种新式的面具戏。六叔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只要带上傩戏面具演的戏就是傩戏,其他的形式无非都是围绕这个内核发散的。

港生每天几乎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觉睡。早上四点就要起床,独自跑到砚河边去吊嗓子。虽然这次顶缺只是一个诙谐的丑角,戏份不算多也不少。其中大部分以对白和表演为主,唱的部分极少。但是六叔说过,要想以后能在傩戏上有所作为,唱功和表演一定要勤学苦练,而且都必须练好,练得炉火纯青才有足够表演的资本。故而,吊嗓子也就成了港生每天起床后的首要任务。从咿咿呀呀到截取戏本中的某一小段来唱,港生每天都要独自唱上近两个小时。

这还只是每天的开胃菜,真正的挑战都藏在每天的排练中。因为对戏的认知还很浅,每个动作、每句对白的情绪、每个小的细节都难以把握住分寸,这让他演得十分受罪。稍用力点就过火了,稍稍收力又显得绵软,总也达不到六叔所说的那个点上。每天六叔总要让他不断重复,边重复边从旁唠叨。

傩戏讲的是驱鬼,既然是驱鬼必定有驱鬼的神和被驱赶的鬼,神鬼同台嘛。你演的是鬼就要有个鬼的样子,可以凶神恶煞,但不能龇牙咧嘴、张牙舞爪,那不是恶鬼,是丑鬼。反过来,你要演的是神就要有个神的样子,庄重严肃是首要的,不能嬉皮笑脸,没个正经,那不是正神,是耍神。表演、唱腔、舞蹈部分也都是如此,神有神步,鬼有鬼舞。这些都要靠自己好好琢磨、想象,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演好的,要勤学苦练。

对于神步鬼舞,港生略作想象还是能有所感的。可问题是自己所顶缺的是一个诙谐幽默的丑角,这与他自己的秉性相去太远,表演起来着实为难。好在港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将以往小司马的畏畏缩缩、大司马的浮夸、老于的小心谨慎,以及文龙的莽撞杂糅在一起,一个活泼而充满谐谑的丑角也就被慢慢捏合了出来。这不还是演人的戏嘛,港生心里嘀咕。至少目前这个角色的戏份还不能算神鬼戏,距离真正的神步鬼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慢慢学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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