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立民的字写得十分潦草,但大体还能认清,单看名字就可以确定是一个偏僻的山村——隘脚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用脚来做名字,奇怪。港生心里嘀咕,难道那地方从高处看像一只丑陋的脚?文凤又怎会屈身于一只丑陋的脚上呢?不管了,先找到隘脚村再说。好在纸条上写村子就在邻省的一个县城,于此相距不算太远,估摸着去一趟无需太久。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收拾行囊时,港生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拿着欠条四处找张品的事。一切恍如昨日,冥冥之中好似有只无形之手将他拉回到原点,重新走一遍找寻之路,不同的是彼时少不更事,此时已然双鬓微霜。彼时心无旁骛,一门心思要找到张品拿回钱来过日子。此时他却有些疑惑,自己真的只为找到文凤吗?找到文凤生活就能如他所愿地继续下去吗?如果不只为找到文凤,那去找寻的意义何在?一切有问无答。
出发前,港生去看望了老于,老于并无大变化,依旧唠唠叨叨个不停,且言语中好些港生根本听不清,也听不懂。港生只待了十几分钟,将营养品和水果留下后就走了。
由于戴着鬼脸子,港生每到一处都是人们眼中的焦点——他早已习惯这种被目光包围和炙烤的待遇。车子换乘了好几趟,从火车到汽车,几乎身边所有人都会多看他几眼。好奇者甚至会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其中火车上有个年轻人对他的面具十分赞赏。说自己见过好多类似的面具,有塑料的,有金属的,还有陶瓷的,但这件面具十分精美有新意,做工尤为精细。他恳请港生摘下来好让自己观摩观摩,不出意外地遭到了拒绝。不过他提出让港生帮忙制作一件的要求却得到了承诺,这让年轻人欢呼雀跃。年轻人还了解到港生是位傩戏演员,这让他更加惊喜,他说自己其实正在研究,比照傩戏和国外一些面具戏的异同。他说的一系列专业术语港生是听不懂的,但他们聊起傩戏时眼神中的灼热吸引着对方。一直到火车进站,两人始终聊个没完。
下车后,双方互留电话后便分道扬镳了,港生根本没将其当回事,继续匆忙赶路。两个小时的汽车后搭乘的是一辆棚式三轮车。车子突突突吼叫着,在坑坑洼洼的泥土石子路面上颠簸爬行。偶尔经过一个大坑时车棚里的乘客能被颠得上下翻飞,同行的几个乘客十分有经验,始终拽着支撑车棚的钢筋骨架,好让自己不至于变成一只皮球,在车棚子里四处乱滚。港生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紧紧攥着两根钢筋骨架,脸几乎贴着毛毡布棚子,身体扭曲到极致。刚上车时人们对他的好奇此刻全然变成了一种善意,有人还腾出手来教他怎么抓握才能更安全。
黄昏时分,港生下了车。这是破落小山村里的一处集散地,一条主干道算是街道,沿街两旁杂乱无章地耸立着高矮不一的房屋,房屋大多破旧,有些墙皮都脱落得所剩无几,斑斑驳驳,像极了老年人脸上的斑。一整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港生的肚子早已咕咕噜噜叫了许久。借着黄昏的微光,港生的一双眼睛在街道两旁逡巡、搜索“饭店”二字。可惜,只有一家所谓的超市,并无饭店一类的店铺。倒是街角有家很小的门面,门头钉一块陈旧的木牌,上面写着“供应各种早餐”。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柳溪街有几分相似。港生决定前去碰碰运气。指不定从早餐店里走出来的是位和招娣很像的女人。港生没能如愿,从门内走出来的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他操着满口方言叽里哇啦一通,港生只听清了其中几个字,不过大体的意思他能猜出来,店里只卖早餐,不卖晚饭,不过他马上要吃晚饭,可以添双筷子。港生十分感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晚饭吃得比较简单,一碗青菜豆腐汤,一碟花生米,一盘煎得二面焦黄的小河鱼,另外还有一只醋碟,里面盛着半碟鲜红的辣酱。老头从一只大塑料桶里倒出一大杯米酒,说是自家酿造的,问港生要不要尝尝。港生摆了摆手,说自己不会喝酒。就着几样小菜港生狼吞虎咽扒掉三大碗米饭。肚子舒坦后,港生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老头细细品米酒,慢慢嚼小河鱼,非常享受的神态。大叔,从这边到隘脚村还有多远?见老头正嚼着鱼,港生继续问。现在去的话,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老头咽下嘴里的东西,抿了一口酒。隘脚啊,隘脚离这还远着哩。老头刻意控制住自己的方言口音,要走半天,最少半天。那半夜差不多能赶到,港生嘀咕。老头又说天已经黑了,路不好走,可以留一晚,明早吃个早饭再走,店里挤挤还是可以的。港生想了想,还是决定晚上就出发,并详尽问明方位。晚饭后,老头给他找了把手电筒,港生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执意要老头收下。老头说要是早上买油条包子,一定会接钱,江湖救急是不可能收钱的,谁没个出门在外。一句江湖救急让港生心头一热,他知道自己强不过,只能作罢。但临行时他给老头深深鞠了一躬,以示谢意。
多年没走过夜路,印象中有关走夜路的深刻记忆还停留在和大小司马一同打猎时的那几年。那时候路是熟悉的,夜晚是喧嚣的,心里充满渴望,夜晚就像他们的伙伴,掩护着他们,保护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根本没人愿意停下来欣赏所谓的夜色。今晚借着手电筒的微弱黄光,踏着皎洁的月光,港生倒觉得走夜路是种惬意的享受。不过走了五六里路后,这种惬意就变成了一种迷惑。老头告诉他一直往北走,方向是没错,可月光下的四周仿佛始终一个模样,走来走去都像是在兜圈子。田畴、矮树、杂草丛生的小道,就连远处的群山也仿佛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态。难道碰到了岔路鬼(港生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说起类似的事,某某人在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被岔路鬼附体,兜兜转转一晚上,就是辨不清回家的路,走不出来。一直要到东边露出鱼肚白,岔路鬼离开,人才会清醒过来,重新上路)。港生猛跺脚,大声喝道,滚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鬼。四周除了虫子们的啁啾,别无声息。
旷野里,港生看到一个黑影从远处缓缓走来。真见鬼了,谁啊,你是谁啊?港生顿感头皮发麻,但他很快定了定神。既然有人影走来,不管是人是鬼,总归比什么都看不到好。港生铁塔般站在原地等待黑影走来。黑影渐渐靠近,港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影。借着昏黄的手电光,港生惊讶地发现黑影竟然是文凤。文凤,你怎么在这里?好冷,港生哥,我好冷,你可以抱抱我吗?港生张开双臂拥抱文凤,可就在手臂即将接触到她的瞬间,文凤不见了。
文凤,文凤……
风送来文凤空洞的声音,港生哥,把我忘了,忘了,忘了,全部忘了。风又将文凤的声音渐渐带远,直至消失。任凭港生声嘶力竭地呼喊,周遭再无任何声响。
见鬼了,真见鬼了。港生狠狠锤打自己几下,尿一泡尿后感觉轻松些许。他再次辨清方位,跟随手电筒的微光继续前行。
夜半时分,港生终于找到了纸条上的隘脚村。手电筒的灯光所到之处都是低矮的砖瓦平房,零零散散,杂乱无章。有些墙甚至还是用土砖砌成的,斑斑驳驳,破旧不堪。这就是孔雀的栖身之地?港生心里犯愁,这和孔雀的身份不符。但转念一想,人嘛,总有办法适应各种环境的。自己在初进监狱时百般不适,后来不照样也过得有滋有味了。可是这么多砖瓦屋,到底哪间才是孔雀住的?港生走进砖瓦屋中间,有种大海捞针的感觉,与其胡乱敲门,不如先找个地方睡一觉,天亮再逐一寻找。主意打定,港生从众多的砖瓦屋中间走出,来到一颗老樟树下,蜷着身体睡起来。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就连此起彼伏的鸡叫都没能吵醒他。直到村落里依稀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才慢慢醒来。天已白,孔雀该起床了。
戴着面具的港生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涟漪。小山村里早起的人们很快议论纷纷,有人说那是个索命的鬼,在找寻被阎王爷勾去姓名的人。有人说那是个逃犯,在躲避仇家的追杀。当然也有人说那可能是个烫伤了脸的怪人,是来投奔亲戚的。也有人说那就是个戏痴,来这就是为了戏。村落不大,港生几乎不用走动就能把所有的品评收入耳鼓。他既生气又觉得好笑。这真的和许多年前的柳溪街很像,几乎毫无二致。人们根本不理会他的询问,而是远远地瞧着他,像是瞧着耍猴人手中牵着的猴。几十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港生脑中,他是众人眼中的小偷,被屠夫勒令站在烈日下暴晒,以示惩戒。那时他少年焦躁,心里萌生出的是各种仇恨和愤懑。今天,太阳如一颗火球缓缓升上天,山坳里的氤氲随着太阳的升起缓缓四散。港生的心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十分平静,他只是不停地尝试问出文凤的住所。他的所作所为终于让所有人打消了他是鬼的念头,一个瘦小的老头指着村东头,说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港生明白了他的意思,快步往村东走去。
一间孤零零的老旧房子远远地悬在村东的小山坡上,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连接老房子和村落,远望去犹如即将断线的风筝。港生轻轻敲了敲厚重的木门,几分钟后,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肯定是文凤,估计这个时间还没起床。港生点上一支烟,定了定神。太阳缓缓爬上远处的山头,山间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几个好事的女人和小孩站在山坡下,不断晃动脑袋好奇地向山坡这边张望,好奇之心溢于言表。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港生扔掉仅抽了大半的香烟,神色凝重地望向门洞。门内没有开灯,昏暗中走出一个清瘦貌美的年轻女人。她穿着葱绿色的裙子,满脸堆笑地走到港生跟前,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就是港生哥吧?港生甚感陌生地点点头,问,我,我们认识吗?女子摆摆手,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那你是谁?我是你的戏迷。戏迷?我的戏迷?对呀,你的戏我都看过,一场不落。是嘛,可我今天要找的是文凤,不是你。女子咯咯咯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找的不是我,你找的人在里面,跟我来吧。港生疑惑地跟随女子走进门洞。刚走近门洞,女子忽然想到什么,从门后的一只木桶里取出一大把东西,再次走出门洞,朝坡下喊。喂,你们都上来拿吃的,吃完早点回家去。山坡下的女人孩子一哄而上,瞬间将女子手中的东西抢掠一空。港生者这才看清楚她拿的是糖果、巧克力等零食。女人和孩子们散去后,女子关上木门,领着港生往一侧的房间走去。房子只有简单的东西两间房和一间堂屋。女子将他领进东边的那间。
房间里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淡淡的充满暖意的黄光,光懒洋洋地映照着屋内的一切。一个女人——港生并不能确定她就是文凤,看着有几分像,但和往常的文凤又不尽相同——穿戴整齐,面朝墙壁端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她也根本没有扭过头的意思,只是淡淡地对那女子说,好了,你先出去吧,让我们说几句话。听声音,像是文凤。葱绿裙子的女子嗯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并轻轻将房门带上。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后,床边的女人——港生虽已确认就是文凤,却感觉些许陌生,他提醒自己这是经历过一系列事情后的文凤,有些许陌生感正常——轻轻叹口气,缓缓转过脸来。港生发现她脸上同样戴着副面具。面具是白色的,和传统的脸子不太相同,更像是一种顽皮的手法绘制的,上面有黄色的蝴蝶,蓝紫色的小花,嫩绿色的草叶子。它更像是在脸上印了一幅儿童画,让人不禁忽视她脸庞原来的样子,只想好好欣赏这幅充满童稚感的画作。
你?港生惊诧,怎么?你戴个这东西干啥?文凤摸了摸面具,说,我已经是个鬼,不是人了。一句话说得港生额头冷汗涔涔。他站在门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干什么。港生哥,你坐吧,别站着,你这么站着让我心里不踏实。港生犹如木偶,搬过身旁的小椅子,小心翼翼地坐到文凤身旁。你找了多久才找到这里?文凤问。一天多点,其实也挺好找的。文凤再次轻声叹气,说,既然你都找到这里了,那有些话我就跟你直说。港生不安地期盼着文凤要跟他直说的话。港生哥,你以为你戴着面具就是真的鬼神吗?不是,你什么鬼神都不是,你只是柳溪街的李港生,而我才是真正的鬼。港生倍觉阴冷,打断她的话。你不是鬼,我才是,我是真的鬼。
文凤陡然勃然大怒起来,听我把话说完。港生怔住,张大的嘴巴不得不慢慢合上。文凤摇摇头,继续说,你们都是一样的人,自以为好的东西就要硬塞给我,你们真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吗?你们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吗?没有,从来没人问过,从来没人关心过我到底想要什么。你们好像也不管这些,只会一味地塞给我这样那样的东西。然后把我当成一只小鸟养在笼子里,有空逗一逗,没空晾一旁。这就是你们,全他妈一路货色,都只想找个玩具,不,不对,连玩具都不算,玩具还知道珍惜。是工具,发泄的工具,稀罕了玩玩,发泄一通,不稀罕的时候连屁都不如,一脚能踹好远。我就想问问你们,你们谁他妈真把我当人看了?没有,一个都没有。全是一路货色。港生低下头不知如何搭话——其实根本不需要搭话,听着就行。文凤由于说话太快,喘得厉害。港生想去拍拍她的后背却又不敢伸手。
这是港生第二次见文凤如此大动肝火,前次还是遭受屈辱时。那时的她虽然十分激动,说话却没现在粗鲁。港生有些怀疑眼前坐着的到底是不是文凤。他也清楚刚才那一席话里大部分不是针对自己说的,是隔空喊给立民听的。
良久,港生终于再次感受到房间里的安静。他抬起眼皮,小心观察了文凤两眼,说,其实我来这里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听完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已经得到答案了。他说完再次瞟了眼文凤,发现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睑滚落而出,顺着面具边缘缓缓渗到脸颊。面具下的那张脸他曾十分熟悉,如今连看一眼都成了奢望,更甭提帮她擦拭双颊的泪水。港生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楚,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看不到那张脸难过还是为那张脸的遭遇而伤心。
不行,我来此不是为了和她告别的,我要想办法把她带回去,她一定会跟我回去的。港生心一横,手伸向文凤的脸。手刚抬起就被文凤一把抓住。港生哥,别让我难堪。看着文凤婆娑的泪眼,港生顿时心又软了。他一把将文凤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文凤没有反抗,任凭港生亲吻自己。港生感觉又一次投身翡翠盘中,文凤的身体比翡翠盘中的更柔软更温暖。孔雀,孔雀,你是我的孔雀,我一人的孔雀,跟我回去,我要天天看你开屏,我要让你成为全世界最美的孔雀。
一阵呓语般的呢喃后,港生疲惫地仰躺在床上,回味着刚刚过去的疾风骤雨,一切如梦似幻。片刻的满足感后,港生陷入深深的沉思。眼下的这一幕本该在自己二十岁那会儿发生的,可是没有。谁知阴差阳错,今天却不期而至。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个巨大的玩笑,从一开始他就是别人嘲笑的对象。透过薄薄的窗帘,港生看见外面空地上葱绿裙子的女孩在逗小孩子们玩。
晨曦中,一切都显得十分美,可他的心里凌乱得像一团麻。
文凤拾掇好自己,重新坐回床边。港生哥你走吧,永远都别再回来了,我不是你的孔雀,不可能跟你一起回去的。今后我只想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吃吃巧克力,数数天上的星星。港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从床上弹起来,问,为什么不跟我回去?我们不是都已经……文凤打断他的话。港生哥,忘了今早的事,今早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还债,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忘了我,忘得一干二净,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他还想争辩,可文凤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又看到泪水湿润了她的双眼。一种苦涩感袭上心头,港生忽然明白这不是翡翠盘,他正面对的不是翡翠盘中的那个文凤,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文凤。他不想看到文凤落泪神伤。
走出大门,港生深吸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顿感心胸舒畅。来时路已不再只是一条白色带子,两旁杂草和野花遍生,和夜晚比俏丽许多。行走在其中,港生有种难以言表的轻松,不过这种轻松根本难以掩盖住不断翻腾的文凤那两句话:忘了我,忘得一干二净,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我才是鬼,你不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的时间里,孔雀就变成了鬼。他更不明白文凤嘴里所谓的鬼到底有何指代。今后,她只想和孩子们待着。孩子可是她这辈子的痛,她以前很少提及孩子,也没见她有多喜欢孩子,怎么今后就只想和孩子们待一起呢?他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
带着浓浓的疑惑港生踏入轻纱般的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