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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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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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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一十四章 碾作尘

喜酒办得很成功。亲朋和宾客无不称赞厨师的手艺,都说多年没尝过这么好吃的菜——当然也带很大成分的恭维。周校长夫妇答谢时一再强调这都是自家嫂子料理得好。人们也就不吝其词地夸赞宋玉英高超的厨艺。宋玉英虽然始终微笑着说哪里,哪里,手艺一般般,都是食材好,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她甚至趁解手的缝隙还幻想起今后自家小儿子升学结婚时喜酒,那阵势只能比今天的大,决不能比今天的小。

帮张明琴收拾妥当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宋玉英回到家匆匆冲了个澡,倒头便睡。这一天忙下来实在累得够呛,她要尽快补个觉,明天还要去进货,事情多着呢。

也就是在宋玉英梦见给小儿子置办喜酒的同时,港生在自家房子的墙上敲开三块砖,掏出了三个洞,他把从日杂店抽屉里卷来的钱分散塞进这三个洞里,自己房间和父母以前的房间各一个,灶间墙上一个。一共是三百七十八块五角钱,几乎都是十元、五元和一角、五角的钞票,港生将它们摊开来,卷成三卷,用布条包裹着放进洞里,而后用砖头堵住。他本想将母亲寄来的钱一并塞进去,但想想日常还需要花钱,于是作罢,又把他们全数塞进裤子暗兜里。

处理好钱,港生才上床睡觉。眼睛睁睁闭闭,身体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一直到鸡叫头遍,他才迷迷糊糊入睡,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剧烈的吵闹声给惊醒了。

抓贼呀,有贼呀,抓贼呀,有贼呀。声音是从东街传来的,由远及近,且伴随着杂沓凌乱的脚步声,一束束手电的灯光刺破黎明前的黑暗,闪闪烁烁,摇摆不定。那边有没有?没有。你那边呢?也没有。会不会上山去了?走走走,往山上去看看。我去蚁巢那边看看。快去,快去,我先在这边看看,你们有新发现立即通知我。这是雷一刀的声音,那几个人好似得到命令似的四散而去。那条猎狗雷声在黑暗中汪汪汪地吼叫着,似乎随时准备把贼人撕成碎片。接着又赶过来一波人,嚷嚷声不绝于耳。

港生蜷缩着身体,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抓的什么贼?偷的谁家东西?会不会是宋玉英发现了抽屉里的钱不见了?港生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门外嘈杂的一片并没给他答案,也没听到宋玉英的声音,听得最多的是雷一刀的话,他像个总指挥一会儿问这个有没有找到,一会儿问那个有没有发现。按理说要是宋玉英家的事,雷一刀不会表现得如此积极,肯定不是宋玉英家的事。大约半小时后,人群渐渐从西街散去,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们是去砚河两旁找寻过,且都空手而归。从他们的话语中港生还听出较之前更为愤怒与激动,有人说要找到那个贼,一定砍掉他一双手。这句话让床榻上的港生听得头皮发麻,全身凉飕飕的。万一,万一宋玉英那边的事最终找到他头上,柳溪街的人会怎么处置他?宋玉英一家会怎么处置他?他薅钱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些,现在想也来不及了,管他呢,拿都拿了。

估计屋外再无人,港生趁黑摸下床,再次探了探三个藏钱的小洞,两处房间里的砖摸起来都很结实,几乎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港生还使劲敲了敲,依旧很牢固。灶间的砖却嵌得不甚紧密,港生找寻许久才终于找到一块木片将其垫紧。

小憩片刻,天已麻麻亮。门外人们抓贼的声音也渐渐偃息下去,估计贼应该是没找到,不然早轰动开了。睡已经睡不着,不如起来去街上看看热闹。港生趿着拖鞋走上大街,正好碰到大小司马从笸箩山方向赶回来。港生,港生,快,帮忙去捉贼。捉贼?哪儿有贼?港生故意问道,谁家遭贼了?哎呀,你还不晓得谁家遭贼了?大司马急不可耐,来来来,我告诉你,雷一刀昨天下午杀了一头猪,砍成两扇,放在屠凳上晾肉,准备今天一早起来卖的,哪晓得半夜被人扛走一扇,那贼手段也不高明,直接把他家的墙挖了个洞。你说这怪不怪?哦,原来是他们家遭贼了。偷走一扇猪肉?真是偷什么的都有。港生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心里也因之逐渐平静下来。小司马接腔说,估计没找到钱,只能顺走一扇猪肉,贼不打空手的。大司马赶忙打断小司马,说,都别说了,快快快,走走走。去哪儿?港生问。大司马见拽不动港生,急得直跺脚说,雷一刀讲过捉到贼,那扇猪分给归柳溪街的人吃掉,他也不想卖钱,就当犒赏大家伙的。他还真是头一次大方。大方什么呀,头一回,快走呀,一起去找贼去呀,说不定贼被我们捉住,还可以多分几斤肉呢。这种天,就算找到估计也早臭了。大小司马不想再给他机会,一左一右架起港生就跑,三个人沿砚河一直往上游找去。

大约早饭的时候,有人在砚河下游一丛麻柳根须下找到了那扇猪肉,猪肉被水泡得发白,不过还没坏。几个男人兴冲冲地抬着那扇被水泡得极沉的猪肉回到柳溪街,那阵势好似古代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士,一个个高昂着头,喜不自胜地大声吆喝着猪肉找回来了,猪肉找回来了,大家伙儿都去雷一刀家分猪肉啦,见者有份,先到先得,不来不给,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对于柳溪街的人们而言,这是个有惊喜的美好早晨。但对于雷一刀来说却有些苦涩。他原本已不准备找回那扇猪肉,只当破财消灾。不曾想这些人东找西寻还是给找了回来,嚷嚷着要分而食之。贼呢?贼没找着,你们好意思分猪肉?雷一刀慢悠悠地问众人。众人先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接着有人说,贼没找着肉找着了也是一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得回去吗?众人起哄说收不回去。又有人说,猪肉都泡半宿了,里面全是水,你要拿这肉去卖,估计也没人买,不如做个顺手人情。话又说回来,肉是我们从河里捞上来的,早不归你雷一刀了,也就是借你的刀分一分罢了。雷一刀琢磨片刻,觉着这话虽不中听,但在理,于是气咻咻地挥起砍刀砍向猪肉。每砍一刀,屠夫都要狠狠地骂上一句,狗日的贼子,不得好死。一时间,肉铺门前血水、肉屑四溅。

没多久,一扇猪就被分得一点不剩。人们过节似的,提着肉纷纷往家去,有的还不忘比较一下谁拿到的排骨更多,谁拿到的肥膘更多,谁拿到的肉里水分更多。有几个甚至感慨贼人偷得好,要偷别家的估计就没这么好的犒赏,言外之意巴不得贼人天天晚上来一遭。分完肉,雷一刀提着屠刀立于街心,厉声喊道,狗日的,杂碎东西,可别让老子撞见,撞见了不卸一条大腿就卸一只胳膊,看你还敢鬼鬼祟祟,偷鸡摸狗。柳溪街上并无一人吱声,大家都沉浸在分肉的喜悦和满足中。

港生和大小司马回到柳溪街时,街上已经恢复平静。人们都窝在家里料理分得的猪肉,或炒或炖或焖,街上散发出阵阵肉香。都不捉贼了吗?都不捉贼了吗?大司马高喊着。招娣将一盆焯肉的水泼到街道上,说,捉什么贼,肉都吃到嘴了还捉什么贼?肉都吃到嘴了?大司马惊讶地问道,那扇猪肉找到了?早找到了,分都分掉了。小司马见势不妙,拉起大司马就往肉铺方向跑去。快走,去看看,我们还没分到肉呢。港生跟随大小司马一同跑去。身后传来招娣阵阵大笑,迟了,迟了!

三个少年来到肉铺时,雷一刀正在招呼石匠封堵被贼人掏开的墙洞,嘴里不断重复地诅咒:狗日的贼子,不得好死。且一句比一句用力,句句都像是个微型炸弹,在肉铺门前炸裂。见雷一刀还没消气,三个少年顿时像泄气的皮球,不敢近前。三人你推我我推你,最终大司马被推到雷一刀跟前,他嗫喏地说,那个,那个……雷一刀瞪着铜铃大的双眼,死死盯着他。那个,我们还没分到肉。大司马鼓足勇气总算把来意说明白了。

还分肉啊?你们是捉住贼了还是找着肉了?滚,都给老子滚,滚远点,一群小狗日的,不识相,滚,滚,滚。三个少年被暴怒的雷一刀和呼啸冲出的雷声吓得作鸟兽散。沿街有多双眼睛在看热闹,其中有人嘟囔着,你们来晚了,早点来兴许还能分一斤半斤的。又有人说雷一刀也是的,人情做了九个半,那半个索性做了还讨个好,何必跟他们几个孩子较真呢。

三头受伤的小兽耷拉着脑袋往西街家的方向走去。大小司马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港生始终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吊在二人身后。忽然,一声尖利的喊叫声刺破了街上的宁静。贼,贼,我们家也遭贼了。喊叫声是从日杂店传出的,宋玉英的声音。

宋玉英冲到街上大喊大叫,捉贼,捉贼,我们家抽屉里的钱也被人偷了,快帮我捉贼,快来人帮我捉贼。

港生像是被电击了似的伫立原地,看着宋玉英当街手舞足蹈地呼喊。她的话一句句全像是对着港生的耳朵在喊,振得他耳鼓嗡嗡作响。她还是发现了,她迟早会发现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接着他听到日杂店里有人在哭,哭得十分伤心,不用说那是文凤。抽屉里那么多钱不见了,宋玉英问责的第一人肯定是文凤。说不定还毒打过。美丽的孔雀,你别哭,泪水会把你美丽的羽毛打湿,会让你失去亮丽的光泽,会让你丧失开屏的勇气,可怜的孔雀,别哭,求你,别哭。港生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都挪不动。

雷一刀第一个冲到日杂店门口,问,墙上有没有掏洞?没有。雷一刀还是不放心,径直走到墙边,仔细敲了个遍,确实没发现有被掏的痕迹。难道不是同一个贼?他直起身继续像个警察似的盘问起来。文凤没拿?我已经狠狠揍过她一顿,说没拿,应该没拿。什么时候丢的?我刚才准备去进货才发现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家里一直有人吗?一直有人。确定一直都有人?肯定有的。今天有谁来买过东西吗?早上大家都去捉贼去了,谁来买东西?那你去捉贼了吗?宋玉英听出了雷一刀的话外音,脸上顿时臊得通红,连连说文凤去捉了,再说我们家也只分了一斤半肉,还都是肥膘。雷一刀摇摇头假笑着说,肉都分完了,不说。又问一共多少钱?好几百块,甚至可能有上千块。很长一段时间的钱都在里面,没点过数也没收过。雷一刀挥了挥手,示意看热闹的人围拢。他扯开嗓门说,既然我雷一刀家里遭贼可以拿出一扇猪来款待大家伙,如果这钱找回来,日杂店是不是也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款待款待大家?他的话虽是朝着众人说的,却是说给宋玉英一个人听的。众人立即起哄。宋玉英支支吾吾说那些钱是用来进货的,便一再央求众人帮忙找找。雷一刀不依不饶地说,上千块钱,不要多,只要你拿个两三百就行。宋玉英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没那么多,没那么多,最多也就两三百块。雷一刀半开玩笑地说她这是在坑贼,闹不好贼还要倒贴钱。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宋玉英知道雷一刀铁了心要借题发挥,他这是要报那扇猪肉的仇。柳溪街所有人甚至有些捉贼上瘾,于是一改刚才的小家子气,说,既然这样,只要你们能找回来,我从中抽出二百块,给大家分。一听从中抽出二百块给大家分,众人情绪立即高涨起来。热乎劲陡然上来了,可对于如何找回丢失的钱所有人都显得束手无策,毕竟钱可以轻易放进身上的衣兜里带走,不似那扇猪肉那么显眼,那么难搬。

人们在日杂店附近找寻好一阵,毫无收获。有人开始打退堂鼓,觉得这就是海底捞针,不可能的事。周校长一家听闻这个消息,很快也赶过来帮忙捉贼找钱。港生被大小司马裹挟着也加入其中,他的目的有两个,装作找钱捉贼,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同时寻找机会看看文凤,如能借机安慰几句再好不过。料想人们这么找寻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于是港生的第一个目的很快便达成,他抽了支烟,将所有的惶恐不安转化成了积极捉贼寻钱。不过第二个目的却无法实现。文凤在众人地毯式搜索前就已经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别说港生,就是宋玉英都没法敲开那扇门。

陆陆续续有人退出这场捉贼游戏。人们的激情早已在找寻那扇猪肉中耗尽,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捉贼游戏,或许他们还会饶有兴致地玩下去,但一天时间里接连玩两次同样的游戏,只会让他们觉得索然寡味。尽管宋玉英一再央求,人们还是毅然选择退出。

如果不是有人一再强调这钱估计不是偷猪肉的贼偷了,极有可能是柳溪街人拿的,乘乱顺走的,或许游戏就此结束了。但此话一出,人们似乎又看到了破案的希望。外面来的贼对付不了,柳溪街内部的小偷小摸还是可以找出来的。人们的探案热情再次被调动起来,一个个都表现得像名侦探,或托着下巴思索、或瞧着脑壳推理、或故作高深地勘探案发现场、或胸有成竹地点燃一支香烟、或三五人聚拢一圈开着小会。如此折腾片刻,竟无一人找出有用的线索、提出合理的论据,全都是自说自话,自相矛盾。

对于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史铁匠向来是不大愿意掺和的。今早出于邻里关系,他帮着找过猪肉,也分了两斤五花肉。后来又听说宋玉英家里丢钱,他觉着这事难办,于是索性不参与,回家睡了个回笼觉,吃完早饭他看众人又聚拢在街上商议,便叼着支烟,晃晃悠悠地说,你们真是瞎猫抓耗子,乱撞。也不想想贼要偷东西会挑什么时候下手。众人先是一愣怔,后马上有人补充道,对呀,肯定是今早趁着大伙找猪肉那会儿偷的。又有人说不对,不对,肯定不是今早,今早他们家一直有人在,要我说更有可能是昨天,昨天趁喝喜酒那会儿偷的。史铁匠微微点头,说,这就对嘛,顺藤摸瓜,迟早会摸出来的,除非藤上没瓜,世上哪有只开花不结瓜的藤,是不是?

顺藤摸瓜?一想到自己就是那个众人要摸的瓜,港生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这么说就好办了,昨天席间谁出来过,一个个揪出来审不就可以了嘛。这事我来负责。雷一刀摇身变成了审讯官。有人扭头就走,说不想玩这种没意思的小孩过家家游戏。雷一刀赶忙伸出粗壮的双臂,满脸严肃地说,走可以,走了你能撇清吗?必须证明没离过席,不然就有偷钱的嫌疑。怎么?还想打架不成?对方并不想让步。打架?要真动起手来,怕你小子挨不了我两拳。雷一刀将十颗手指按得咯咯作响。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周校长赶忙从中调停,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大家相互配合点,澄清一下自己就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他的话很快得到众人的响应,立即有人嚷嚷说自己从没离席,谁谁谁同席,可以作证。

一场怪异的自证、旁证活动在柳溪街道上开展起来。热辣的太阳将清白的人们照得像一只只透明的大萝卜。几乎人人都是清白的。文凤被雷一刀喊了出来,她先是扭扭妮妮不愿说话,在雷一刀的再三逼问下,她哭着说出了昨天的经过。她说自己正躲在房间里练孔雀舞时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还看见门开了条缝,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以为是老鼠,于是又进房间继续练舞去了。宋玉英听罢像头觅食的母狮般扑过去掌掴文凤。不要脸的东西,不学好。雷一刀赶忙护住哭泣的文凤,挡住宋玉英的二次攻击。够了,不要再打了,你看看她脸上。文凤的脸上清晰可见四道鲜红的印记。那一巴掌打得很重。以后你要再不学好,看我怎么收拾你。文凤被吓得捂住双脸,直啜泣。

可怜的孔雀,是我让你受到了伤害,对不起,对不起!

排查进行到后来,有人记起来花少爷好像很早就离开学校了,会不会是花少爷闹着玩顺走的。

花少爷是被雷一刀的马前卒大小司马抬过来的,而且大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一股恶心的臭。大司马和小司马皱着眉头骂骂咧咧地将他搬到众人跟前,说,花少爷拉稀,拉得砚河两岸到处都是。雷一刀捂着鼻子问花少爷昨天喝完喜酒有没有进日杂店拿过东西。花少爷蔫头蔫脑地不断摇头。雷一刀又说,要是拿了现在拿出来还可以赏两个包子。一听到包子二字,花少爷立即反胃干呕起来,他呕出来的全都是馊臭气味,搞得整条街的人都捏着鼻子往后退。有人说估计花少爷昨天吃完饭就开始拉了,他应该只顾着拉稀,哪有心思顺钱。要不要搜一下身?谁不怕臭,谁去搜。

正说着,忽然听见哗啦一声,花少爷又拉了,全拉在裤子里。大家伙儿捏着鼻子让大小司马赶紧把花少爷弄走,大小司马早躲得远远的。雷一刀气不过,让花少爷自己起来走。花少爷咧开嘴笑了笑,好过了,这下好过了。快走吧,快走吧,别笑了,去河里洗洗干净。花少爷抬起腿缓缓往砚河方向走去。走了大约十来步,他忽而停下来,扭过头,说,李港生,我看见李港生从店里出来。港生傻傻地杵在青石板路面上,愣看着龇牙咧嘴笑得很开心的花少爷。他怀疑花少爷从来就没疯过,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个疯子?他清醒着呢。

李港生,钱是不是你偷的?雷一刀厉声责问。

港生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失去了知觉,柳溪街上吵吵嚷嚷的人们都是透明的,只有他不是,他拖着一条长而黑的影子站在街心。暗兜里的钱被斜刺里冲上来的宋玉英狠狠拽走,裤子被撕开长长的一条缝。一切都在猝不及防间发生。这就是我家抽屉里的钱,这就是他偷走的钱。宋玉英挥舞着那几张五十的钞票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说,小贼,偷鸡摸狗的贱骨头,有人生没人养的都是这种货色。那是我妈寄给我的钱,港生反驳道,不是从你家抽屉里拿的。你妈寄给你的?你妈舍得给你寄这么多钱?她要舍得给你寄这么多钱当初就不会撇下你们爷儿俩跑。港生胸中顿时升起无尽的怒火,他像头野兽般扑向宋玉英。宋玉英被狠狠地撞倒在地。野兽准备再次发起攻击时,雷一刀猎豹般冲上去,兜起一巴掌扇得港生两眼发黑。宋玉英气呼呼地爬起来大声嚷嚷道,我记得我抽屉里有八九张五十的,全是这样崭新的,其他钱呢,你都藏哪儿去了?搜他的身,不管他藏在哪儿,都要给搜出来。

雷一刀拽起港生的衣领子,疯狂地剥他的衣服。接着他还吆喝人去他家里把捆猪的绳索拿出来。有人说这样有点过头了,雷一刀不以为然。史铁匠看不过去,走到雷一刀身旁,轻声说道,还是积点德,省得以后偷别人老婆也落得同样的下场。雷一刀气不过,差点动起手来,但史铁匠铁塔般屹立不动的姿态让雷一刀心里发怵,扬起的手不得不垂了下去。有人真的就把绳子拿了出来。雷一刀招呼大小司马帮忙捆港生,大小司马躲躲闪闪,并没听从他的号令,不得已,他只能亲自动手。捆人和捆猪并无太大区别,相反更为简单容易。雷一刀三下两下就把港生捆得一动不能动。港生感觉自己就像头快要被雷一刀搬上屠凳的猪,接着又是掌掴又是逼问。

港生心里清楚他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再精彩的辩词此刻也会显得苍白无力。他想伸出手去捂一捂火辣辣的脸颊,可是动弹不得。愤怒的人们争相踩踏他的影子,剥光他最后的遮羞布。周校长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孩子?都十五六岁了还是孩子?再说偷东西这种事能惯着吗?以后隔三差五就有人家丢东西,怎么办?你们学校是不是就这样教育他的?周校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摊了摊手还想上前阻拦众人却被身旁的张明琴拽住,直往中学方向去了。

虚情假意,虚伪的家伙。港生不屑多看他们夫妻一眼,他再次扭过头来感受着来自柳溪街的真实冲击。一盆八仙花被纠缠中的人们踢翻,有只大脚一脚碾碎了倾覆的蓝白色花瓣。可怜的八仙花,自今日起你将永远带着被世人蹂躏所遗留的伤疤活下去,甚至从今往后你极可能再难感受到空气和水带给你的欢愉和快乐。你不再美丽,不再散发幽香,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枯萎,慢慢凋敝,直至死去。忽然港生发现门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看着这一切,那是孔雀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其中夹杂些许怨恨和怜悯。港生被卷进那黑亮的漩涡里,不能自拔,即便屠夫对他的拳脚相加也没能影响他欣赏那双美丽明亮的大眸子。

对付完港生,雷一刀又率众前往西街港生家里继续翻箱倒柜,他们要凑足近千元的数目,不然怎么对得起宋玉英给出的二百元犒赏。

一场从凌晨持续到傍晚的轰轰烈烈的捉贼行动终于宣告结束,雷一刀在损失一扇猪之后拿回了六十元的补偿——按功劳分得,理所当然。宋玉英在不知自家钞票数目的情况下,回收近二百元,还博得整条街对自己大气的赞赏,他们都是赢家。唯一的输家是港生,他被剥得精赤条条,捆得严严实实,身上多处被揍得红肿,最可恶的是着魔般的雷一刀还勒令他站在烈日下曝晒了近两个小时以示惩罚。暴晒后的港生全身上下通红油亮像只煮熟的大虾。暴晒期间,沿街不时有人暗自嘀咕说不应该,做得太过分,如此等等,也都仅限于嘀嘀咕咕,并无下文。倒是周校长来过一次,他给拿了一件彦华的衣服,端了一搪瓷缸水,却被港生断然拒绝。不需要你的施舍。港生的话并没让周校长生气,他淡然将衣服和水放到港生脚边,摇摇头说,都疯魔了,都疯魔了,于是转身往家走去。周校长刚转身港生就一脚踢飞搪瓷缸,水一半洒在衣服上,一半倒在青石板路面上。倒在路面上的水混杂着泥土像条蚯蚓往地势低的方向缓缓蠕动。

港生就这样雕塑般伫立街心任由烈日暴晒,他几次眯着眼试着搜寻门后孔雀的身影,可惜都没能如愿。或许孔雀是羞于看到人类的裸体吧,港生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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