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凤的话说港生演的山神根本不能叫神,充其量算个美一点的鬼。文凤是不喜欢傩戏的,从一开始她就没去现场看过。因为戏里有太多的妖魔鬼怪,看着瘆人,一点美感都没有,不如其他的戏好看。更比不上电影,电影总给人一种距离感,戏完全没有,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就好像是你生活中发生的事。即便如此,当文凤前去看望因为走刀山火海而受伤的港生被邀请前去看傩戏时,她还是答应了,虽然有些勉强。我不能保证会看完,看多了这些夜里会做噩梦,我怕鬼的,特别是笸箩山里的鬼。文凤坐在离港生大约两米的凳子上,腼腆一笑。她的笑穿越了几十年时间,将港生瞬间拉回过往,让他心疼不已。所幸他将自己深深藏在面具之后,脸上的细微变化文凤根本察觉不出来。
这是二十年后港生第一次正面看文凤。文凤脸上的轮廓变化不大,还和以前差不多,只是稍显圆润些。她学会了化妆,可以完美地遮盖掉岁月留下的诸多痕迹。港生觉得她的妆化得很得体,很大方。淡淡的口红让嘴唇显得饱满而富有光泽,薄薄的粉脂凸显出肌肤的洁白和光滑,浅浅的眼影搭配浓密的睫毛,一对大眼睛时刻在向外界传达内心的真实想法。即便如此,港生还是发现了她和以往区别最大的地方——脖子。记忆里文凤的脖子细长而光洁,如今看虽然依旧细长可黯淡了许多。她用了不少化妆品来遮掩黯淡,可一条条黑线般的细纹还是在脖子上编织出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的青春全都网走了。文凤也会变老,她也会被岁月雕琢成或她喜欢或她厌恶的样子。港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额头的面具,那后面藏着一条暗红色的疤痕,那是他厌恶的样子。可那后面同样藏着他深埋心底多年的复杂情感,那是他曾为之骄傲的。想到这些,一股惆怅感涌上心头。
等你好了去我那里玩玩,我请你喝酒。历经二十年的风雨,无论说话还是行为举止文凤较之前成熟许多。港生点点头。她没有说去我家里玩而是说去我那里玩。至少她还是顾及港生感受的,这让港生心里又滋生出一丝甜蜜。她并没将过往的一切全碾碎弃之脑后。有空一定去,有空一定去。港生的声音有些颤抖。文凤看出了港生的窘迫,说她还有点事要先走。港生十分不舍可又不知如何挽留。他的双手在空中瞎乱挥舞着,似乎想抓住文凤,又似乎是在道别。那,那,下次,下次再见,再见。文凤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她还是孔雀,二十年前的那只美丽孔雀。
只休息了半天港生就加入到戏班子的合练中。刀山火海走了几遭,港生自觉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他主动要求加入到是师兄弟们行列中去排练。让你再休息一天嘛,也不急于这一时。六叔关切地说,你边休息边记记台词就行,排练往后推一推没大问题的。窝在家里心慌。港生只回了这淡淡的一句就一头扎进排练。真是头犟牛,拿你没办法。不过你时刻当心点,有问题就停。知道的。排练让港生感到充实和满足,也派遣了他内心某种摇摆不定的杂念。这种感觉委实不错。
节前的最后一次排练文凤又来了。她像一阵风似的走进排练室,没有打断港生的排练,而是捡了个角落里安静地坐下,远远地望着正在全身心投入的港生,眼底透出淡淡的忧伤。排练结束,港生甚至都没发现她,在六叔的提醒下他才气喘吁吁地走向文凤。听说今天最后一次排练,我想请你吃个饭,应该有空的吧?港生瞟了眼一旁的六叔,六叔嘿嘿一笑,明天就上台了,今天不用加练,好好休息休息。港生像得到特许的学生,一个劲地呵呵笑。走吧,别站这傻笑了。港生跟在文凤后面走出光线暗淡的练功房。
等等,你眼角怎么了?港生定定地望着文凤右眼眼角处的淤青。没啥。文凤扭过脸去,继续往前走。到底怎么回事?没,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撞的。哪儿撞的?车门上。车门那么矮,怎么会撞到车门上呢。就是车门撞的,你不要再打听。旁边人来人往,港生没法继续追问,但他隐约感觉发生了什么。
文凤开车载着港生去了县城,她不想在龙湾或柳溪街吃饭,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龙湾熟人太多,总会有人过来问东问西,柳溪街太嘈杂,吃顿饭会吃出神经病来。他们是在县城一家小西餐店吃的,店里人不多,环境尚可。文凤专门要了一间小包厢。即便如此,从港生踏进店门伊始,周遭看新奇的目光就不曾间歇过。一双双锐利而好奇的眼神赤裸裸地落在港生脸上、身上,犹如一枚枚细针扎在他的神经末梢,刺激他。文凤发现了港生的尴尬,将一只手温柔地搭在港生胳膊上,说,别怕,我陪你,也就这家的环境好点。现在是饭点,吃中餐的人会更多,来吧。港生被文凤领进那间小的包厢,心里才算踏实点。
按理今晚应该陪你喝点,但是吃完饭还要送你回去,不能喝,下次,下次一定陪你好好喝点。没关系,没关系。港生不断搓着手。晚饭在一种充满期许又略显陌生的氛围中开始。你就想这样一直演下去吗?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文凤问,哦,我说的是鬼戏。港生纠正道,不是鬼戏,是傩戏。文凤微微一笑,对,是傩戏,傩戏,你准备一直演下去?港生咽下嘴里的食物,迟疑地看了眼文凤。不然我还能做啥?这样也挺好的,至少现在你过得很快乐,就是累点,对不对?累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其实还有后半句:我现在最怕的是没事可做。但话到嘴边被一块牛肉生生带进了肚子)。那什么对你才算大问题?港生停下手中的叉子,稍加思考。我也不清楚,目前我能做的只有一点,把傩戏演好,我不能对不起六叔,对不起立民和彦华。你已经算是柳溪街的大明星了。听闻大明星三个字,港生羞涩一笑,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当不起大明星,顶多就是个演戏的,戏子。不用谦虚,你所有的事我都听说过,凭自己真本事赚来的,既不偷又不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文凤的话虽然十分在理,港生也一直这么想,但真要做到如文凤话说的那般硬气,他还不行。每每走出龙湾总感觉背后有人在戳自己的脊梁骨,后背始终有种彻骨的凉意。见港生没回应,文凤也不再提这个话题,二人又聊了一些稀疏平常但在他们看来却是可以窥探对方过往生活的一些话题。双方的话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出店门时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店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端着一本厚厚的《水浒传》非要港生给他签名。还说什么他的戏太传神,每一场戏他都到现场去看过,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总之是把港生从头到脚都吹嘘个遍,搞得港生十分不自在。无奈之下他不得不端端正正地写上“李港生”三个略带童稚的字。店老板还要吹嘘港生书法如何不同凡响,文凤将他请开,说还有事,先走。店老板只得陪着笑脸把他们送到门口。看吧,你真没必要谦虚,这就是事实。文凤边走进驾驶座边说世道如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完全没必要过分示弱。或许吧,港生淡淡地回应。
放心,清明节首场演出我一定会去看的。好。港生下车后,文凤给了他这个承诺。当然,承诺最终兑现了,她始终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港生的演出。头尾三个小时,虽然部分内容她没太看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使出浑身气力鼓掌,声嘶力竭地喝彩。她的表现也影响到周围其他观众,现场气氛十分热烈,尤其是港生走刀山火海时,更是惊叹声、掌声、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响亮,不绝于耳。
这出戏对港生而言完全不同于《石钟记》,无论唱腔、台词还是表演都截然相反。演《石钟记》时,港生如初生牛犊,撒开了演,怎么搞怪怎么来。现在不行,他所饰演的蓝脸山神是一个正派角色,一字一句都讲究字正腔圆,一招一式都追求气势雄浑。用六叔的话讲这样的角色在台上走路不能打飘,说话不能走腔,发笑不能猖狂。港生是戴着这样一副镣铐进入角色的。戏里有极少几处瑕疵,六叔和他都心知肚明,但在高难度的刀山火海面前这些都瑕不掩瑜。演出结束,港生像女人完成分娩一样瘫倒在后台化妆室的椅子上,一动不能动。他实在太累了。从上妆到演出结束整整七个小时,这七个小时里,他始终把自己架到高度兴奋的状态,一刻不曾停歇,能不累吗?对于幕前如潮的掌声、叫唤声,他根本无暇顾及,也没力气去品味那份喜悦。随他们去吧,今天看到我精彩绝伦的绝活表演,他们可以如此激动地为我喝彩呐喊,明天我的戏塌火了,被扫地出门,他们也会挤破脑袋前来看我笑话的,他们和柳溪街人毫无二样。港生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很自然地就眯缝起来。他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里,李正荣被盛在那口酒瓮里,坐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聚精会神地看他表演。每到观众情绪激越之时,他也会嗷嗷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上窜,仿佛酒瓮就是他的枷锁,他要奋力挣脱开。戏到最后,蓝脸山神为拯救一头怀有身孕的小母鹿用自己的身躯挡住猎人的毒箭从而踉跄倒地。看到这一幕李正荣流下了泪水。港生看到泪水从他暗黄的眼底汩汩涌出,经过眼睑后慢慢变浑浊,在流经脸颊后缓缓变成两条鲜红的血线。
爸,爸,爸!
港生猛地惊醒,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化妆室里除了一盏昏黄的顶灯,再无其他光亮,四周影影绰绰,各色戏服胡乱地堆积在一起,道具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各处。可能所有人都太累,只想回去睡觉吧。夜晚的小风从门外吹进来,港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发现黑暗中有双眼睛正在像欣赏工艺品一般看着自己。是文凤。文凤微笑着从椅子里站起来。你醒了?做噩梦了?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文凤似乎根本不想给他思考的时间,一股脑儿自顾自问起来。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等你呀。等我?啊,等你一起去吃晚饭,不过现在估计只能吃个宵夜。现在几点?晚上十点半。我睡了多久?四个多小时。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你睡得太香了,舍不得。说完文凤咯咯一笑,笑声里有些掩饰,有些许调皮,更多的是真诚和自由。
我觉得你现在不能轻易脱掉面具了。吃宵夜的时候文凤煞有介事地说。为什么?因为一旦脱下面具,他们不会认识你是谁,只有戴上面具,他们才认得出那不就是蓝脸山神吗?你想啊,柳溪度假村谁还记得有个人叫李港生?他们只记得有个戴蓝色面具的山神,那是位真正的神,笸箩山的神,柳溪街的神,你说呢?
那个晚上港生彻夜未眠,他翻来覆去地嚼着文凤的那一席话。他还是不是当初的李港生,甚至他还是不是李港生本人。他清楚自己可以是丑角,可以是蓝脸山神,以后还可以是其他的角色,可这些究竟和李港生有何关系?他想不明白,却又阻止不了大脑一直思考李港生到底还是不是李港生这个问题。天亮的时候,他想到一个办法,去找别人求证现在的李港生还是不是李港生。
一大早,港生就来到老于家里,他给老于带去了丰盛的早餐和各种日用品。这段时间太忙他无暇看望老于,内心甚至涌上一阵愧疚感。老于还是老样子,见面就唠叨,唠叨几句就谈及死亡的话题。港生心里清楚这无非就是人之将死时的一种恐慌在作祟,安抚已然徒劳,倒不如静下心来听他唠叨完。老于唠叨好一会儿,忽然问港生今天怎么没演戏。港生说今天的戏排在晚上,现在还早,不急。就这空隙港生问,老于,你说我还是李港生吗?老于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说,你小子,别以为自己戴个面具我就不认得你是谁,你不是李港生是谁?我跟你说,你就是把自己全身武装起来,我只要听你说一句话就能听出来你是港生,错不了的,打小的记忆,改不了,变不了,别成天没事瞎胡思乱想,不值当,好好演戏,好好过日子,得空了找个女娃娃成个家。女娃娃嘛也别太眼高,差不多就行了,别当自己还是二十郎当岁的人可以东挑西看的,不能。这山望见那山高的人最终啥都得不到,因为他们只要一迈步就踏空,能得到什么?什么都得不到的。
港生感觉自己是逃出来的,他知道老于只要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没个三五个小时根本满足不了他表达的欲望。不过老于开头说的那几句话他还是听进去了。你小子,别以为自己戴个面具我就不认得你是谁,你不是李港生是谁?我跟你说,你就是把自己全身都武装起来,我只要听你说一句话就能听出来你是港生,错不了的,打小的记忆,改不了,变不了。这么说来,自己依旧是李港生,只是这个李港生戴着一副蓝脸山神的面具,所以他似乎又是蓝脸山神。
让港生始料未及的是蓝脸山神在柳溪度假村被推崇甚至膜拜的速度犹如火箭升空一般迅捷。仅仅数日功夫,他就连门都不敢出。只要前脚踏出大门,就会有成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他包围住,有的索要签名,有的希望合影留念。后来港生明白了这一切不仅因为戏,还因为彦华请省里、市里的几大报社记者,浓墨重彩地报道过这次演出。“蓝脸山神”几乎同时占据了几大报社的头条。更有甚者,有几家小报社还将蓝脸山神渲染成一个可以通灵的异能人士,说他具有强大的法力能救人于危难。这让港生哭笑不得。前来围堵他的人中就不乏这一类的,有一个甚至当众出高价请他去扶乩给自己癌症末期的妻子治病。港生自然只能一笑了之。
其实,做蓝脸山神也并非完全不好,至少他比李港生这个人更讨人喜欢,港生心想。只不过,他还是希望自己只是李港生,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