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走后,港生又钓了一个多小时。说是钓鱼,其实是坐在乌篷船上想问题、发呆。他吃不准立民会怎么说怎么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一点头绪。钓竿拉起来又垂下去,放下水又提上来,反反复复,心情也变得麻乱麻乱的。港生索性收起钓竿。回到住处,心情依然难以平复,反倒因为这里离立民更近,他越发紧张。李港生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真没用,真没用。港生摘下面具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脸上的灼烧感让他稍稍冷静些许。你都四十好几了,不是十几岁的人,还处理不好这点事?港生对着镜子说,你没必要害怕,无非就是再添一条疤嘛。其实他很少照镜子,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扣上面具,镜子对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但在几个师兄弟的撺掇下,他还是放了块镜子在卧室。现在看到那条鲜艳如蜈蚣的伤疤和那张苍老憔悴的脸,他觉着十分陌生。我是不是很久没跟你说话了?港生对镜子里的人说,镜子里的人回了他同样的一句话。是很久了,我一直关心和别人说话,却忘了你。今天,我们好好说几句吧?说点什么呢?港生思索半晌,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哎,还是算了吧,下次有话再来跟你说吧。
港生一丝不苟地将面具重新覆上脸,挺直腰身,宛如出征的战士般严肃地迈出房门。
这还是戏,立民、文凤还有他李港生都不过是柳溪街舞台上的一个角色罢了,没什么好惧怕的。果真惧怕的话,那只能说明自己入戏太深。
立民在他的大办公室里悠闲喝着茶,像是专程等待港生。来啦?坐。立民放下手中的茶盅,从木质托盘里另取出一只,倒了大半盅茶,递给对面的港生。来,尝尝,从云南带回来的年份普洱。港生端起茶盅,吹凉,一饮而尽。怎么样?味道如何?港生咂巴嘴,细细品了品,说,喝起来像酱油。港生见立民满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又补充说,看起来也像。立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屁股下的椅子都被他摇晃得颤颤巍巍。你呀你呀,真是改不了身上的土包子气,这么好的年份茶被你说成酱油。立民慢慢收敛起笑容,说,不过也不怪你,没见过好东西,别说你,就连柳溪度假村也没几个人喝过这样的茶。来,再来一杯,慢慢喝,尝尝还是不是酱油味。立民又给港生倒了浅浅一盅。港生嗅了嗅,轻轻抿了一口。还是股酱油味,而且带股子霉味。立民面露微笑。能尝出霉味,还不赖。本来还想送你,现在看来不用送了,这么好的东西送你也白搭,省得你当酱油喝。确实白搭,最好别给我。港生一口饮尽茶盅里的茶,将茶盅放回桌子。你,你喊我来不会只为了喝茶吧?话出口,港生变得不安起来。也没啥,咱们哥俩好久没见面,聊聊天是应该的嘛。立民越是这样说,港生心里越是没底,他猜不透立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说你最近喜欢钓鱼?还专门租了个钓港?立民悠悠地说。其实你大可不必租,跟我打个招呼就行,钓港随便挑。提到钓鱼,港生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翡翠盘中文凤的样子。但看到立民略带责备的眼神,他马上掐断这个危险的念头,就像许多年前随意掐灭烟头一样干脆。不用,我也就是随便玩玩,这段时间没那么忙,过一阵子忙起来估计也就没空去了。听他们说你做的鱼味道不错?港生呵呵一笑。下次我们一起去钓鱼,钓的鱼你来做,我也尝尝新鲜。我那手艺根本上不得台面,你这是笑话我。你以前可是柳溪街出了名的大厨,特别是那道菜叫什么来着,龙,龙……龙虎斗,港生接上话茬。对,龙虎斗,不仅名字取得好,菜也好吃,可惜我没口福尝一尝。那都过去了,不提,不提。港生摆摆手。是啊,好多事是过去了,过去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可就是忘不掉。立民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瞟了港生一眼,刚刚还泛起色彩的面具仿佛瞬间黯淡了。我记得有部电影里说过这么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就是记性太好。很多事情,你记得,别人未必记得,热脸贴冷屁股,难免痛苦,也没必要作贱自己,你说对不对?听完立民的话,港生明白他今天找他来的主要目的。
从今往后忘掉文凤,把以前和文凤的所有记忆从脑海中删除。
港生深深陷在椅子里,低头不语。
桌上的电话铃响起。立民抓起电话,得知对方是谁后,不耐烦地说了几句,挂断。一帮闲货,没事尽折腾,折腾也就算了,问题是屁都折腾不出一个来。立民向港生抱怨。但这话在港生听起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他再也坐不住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你这也挺忙的。港生说着缓缓站起来。哦,再喝点酱油再走?立民开着玩笑。不了,喝不惯。港生往门外走去。等等,港生。立民喊住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李港生三个大字,很明显这是特意准备的。这个你拿回去,里面的东西好好看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签个字拿回来给我盖章。港生忐忑地接过那只信封,试探地问里面是什么?立民见他疑惑,扑哧一笑,说,好东西,比酱油还好,你看了就知道,拿回去慢慢看,看仔细点,有问题随时来问我,也别急着做决定。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想通透点再给我答复,我等你。港生知道没必要继续问,拿着牛皮纸信封走出办公室。
各种猜测涌上心头,信封里会不会是立民给自己的各种警告?会不会是文凤托立民给自己的绝交信?会不会是罗列的自己所做的坏事?会不会是……?这个信封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无从知晓。港生怀揣着牛皮纸信封近乎偷偷摸摸地往门外踅去。信封不大也不重,可港生却觉得它像一块被施了魔法的石头,压在心头,让他越走越沉。许多年前,港生背着装有李正荣的酒瓮时也是这种感觉,那会儿远远地就能望见笸落山黛蓝色的山头,可双腿就是迈不开步子,因为他太累,心里太过绝望。现在的感受和那时十分相似,只是绝望换成了焦虑与恐惧。信封就是那只酒瓮,他无法轻松搬动它。
滋滋——嗡嗡
那个鬼魅般的声响又悄然而至。我这是怎么了?港生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脑壳,声响不仅没消失反倒加剧。他使劲不停地抽打自己的脸,手抽在面具上像是抽打在冰块上,手掌和指头先后渗出鲜红的血水,面具被染红。暴风骤雨一番,港生一屁股坐到路边——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走到这里来了。这是通往狩猎区的小道入口,一块醒目的指示牌,上面写着“狩猎区”三个字。狩猎,狩猎,我现在不就是一头猎物吗?港生心里嘀咕,立民是猎人,彦华是猎人,柳溪街所有人都是猎人,甚至文凤也是猎人。只有自己是这个猎场唯一的猎物,无论东躲西藏,身后总有一把枪随时瞄准着自己,时刻准备射击,这种感觉令他万分沮丧与愤慨。狗日的。港生狠狠地将信封往地上扔去。一沓纸从信封里面滑出来,露出几个黑色的打印字“劳动合同”。港生更感不解,他将那沓纸缓缓抽出,发现信封里既不是他所想象的警告信也不是绝交信,更不是什么罪状,而是一份厚厚的劳动合同。
港生像一个老猎人机警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看到刚才自己的滑稽行为后,重新将合同小心翼翼地收入信封,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往回走去。
合同书上的数字同样让港生惊诧。这是一份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提笔签字的合同书。从某种意义上说,立民是看重他的,而且是念旧情的。港生摘掉面具,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对自己不利,或者说限制他行动的条款。如果执意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合同的年限很长。十五年。十五年后港生都快六十,也差不多退休了,可以说是一份终生合同,而且合同里提到五年后他可以持有公司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换句话说,即便退休也不用愁吃愁喝。立民的诚心和周到在合同里全都体现出来了。然而,这份诚心和周到却让港生的愧疚感和亏欠感泉涌而出。他待我如此,可我又在干嘛?李港生啊李港生,你不是人哪!港生喃喃自语,你甚至不如猪圈里的猪,猪还知道用一身肉去报答喂养自己的主人,你呢?你就是一条狗,一条养不熟的狗,主人天天给你肉吃,你非但不感恩,还反身狠狠咬他一口,畜生,畜生。港生的脑门在墙上撞得咚咚作响。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温柔而泠冽的月光沿窗口轻轻泄进房间,和香烟燃烧散发出的烟雾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团奇异的怪兽在房间团团转,不断找寻出口,却始终没能如愿。香烟是晚上买的。港生觉得自己需要它,需要借助香烟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安静下来。一根、两根、三根……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肆无忌惮的年代。
我该不该签字?到底该不该签字?港生一遍遍地问自己,一次次地肯定,又一次次地否认这种肯定。
一直到清晨,房间里始终飘荡着浓烈的烟味。港生就这样坐了一整晚,时而思考,时而脑中一片空白。脚边的烟头堆得像座小山。外面传来人们活动的声响,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太阳像个红色的火球挂在天边,照耀着柳溪度假村的每个角落。港生推开窗户,深深吐纳,胸腔里贮存的浊气被一点点排空。简单洗漱后,他将散乱在床上的合同全数收拾进信封,戴上面具,大踏步走出门。
你确定考虑好了?立民阴沉着脸,双眼冰冷地盯着合同。都想过了。港生淡淡地说,想了一整晚。立民将合同扔到港生跟前,说,我给你放一周的假,这个你拿回去,再好好想想。港生拿起合同,重又放回立民面前。不用,我们有一份合同,我很满足,这个我不要。这是给你前段时间表现的奖励。这奖励太大,不能拿。港生说完立即抽身出去,他不想看到立民冰冷的眼神。李港生,你给我站住。他刚走出几步就被立民喊住,根本不敢转过头去和立民对视。他——立在距离大门三四米的地方,暗自盯着大门,仿佛大门上有他找寻已久的人生答案——怕自己刚做出的决定被攻破,那不是他希望的结果。但他听到立民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自己身后。你一走进办公室,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浓浓的烟味,来,先不管这事,咱哥儿俩先抽口烟。立民递给他一支烟,眼神中那种凛冽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和亲切。见港生无动于衷,立民再次推了推手中的香烟。拿着,就抽支烟,抽完烟,你想怎样还怎样,我绝不强迫。港生半信半疑地接过香烟,就着立民递过来的火,点燃。一晚上抽的烟实在太多,这会儿再抽感觉舌头上尽是苦涩味。
你应该有段时间没去你爸那祭扫了吧。立民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烟雾几乎笼罩了港生脸上的面具。港生说,今年清明节还没去,过几天就去。立民神秘一笑,说,别过几天了,抽完烟就去,该去。立民说完又狠吸了一口,说,回来你再到我这一趟,还有件事跟你说。他这又是出到什么招?港生心里疑窦丛生。
笸箩山葱葱郁郁,记忆中父亲李正荣的墓地一直湮没在杂草中,港生沿着以往的小道找寻而去。那棵松树不见了。原来的小土包墓还在,只不过变新了,而且上面还撒上了一层白石灰。港生很不解,一般只有新墓才会撒白石灰的。又走了几步,一座水泥铸就的大墓赫然入目,大墓很新也很气派,离小土包差不多十来米的距离。没听说柳溪街最近有人葬在笸箩山上啊,或许自己没太注意最近柳溪街发生的事吧。不过,葬这么高这么远倒是比较稀奇的。港生踯躅走到土包前——总感觉父亲墓的方位和这个土包不吻合,可眼下只有这个小土包更像是父亲的坟墓——试图找到那块残破的木碑。木碑没找着,他又转到侧面,还是没有,碎片都没发现一块。天长日久,估计木碑早已不知去向了吧。加之旁边又修了座大墓,指不定在修墓的时候被人有意或无意弄丢了。倒是要感激修大墓的人家,他们在修自家墓时还顺便整理了一下李正荣的墓。港生走向大墓,他想去墓前祭拜一下,略表自己对他(她)和他(她)家人的感激之情。他从侧面绕到墓前,高大的月亮碑上镌刻的隶体黑字顿时让他惊诧不已:故显考李公正荣老大人之墓。不仅如此,墓碑上还刻印了一张李正荣年轻时的照片。照片是几十年前的老证件照翻刻出来的,很模糊,但脸部轮廓还算清晰可见。照片中李正荣面带微笑,年轻充满活力。港生再三比照两座墓的方位,没错,大墓的方位更像记忆中父亲坟墓的方位。他豁然明白立民让他来祭扫的用意,胸间涌起一阵感动。且不说修这座大墓需要耗费多少钱,有此用心已经十分难得了。但同时他又想到那份合同,立民是想通过感动让他签字,这种做法让他嫌恶。
四下无人,港生摘下面具走到月亮碑前,轻抚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你看看儿子这张脸,还是以前那张脸吗?早已不是了,你儿子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你知道吗?戴上这个鬼玩意儿(他将面具送到照片前,仿佛照片能给他回应),他们把我当神明,当个大人物。摘掉这鬼东西,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鬼怪,没人愿意靠近一步,你知道吗?照片依然只是安详地笑,似乎他说的这一切根本不算事。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你不能只顾自己笑啊,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呀,爸!李正荣!港生咆哮着,哭泣起来。哭着哭着,他看到坟头的杂草中升腾起一阵烟雾,烟雾中依稀现出父亲李正荣的样子来。爸,爸。
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三岁小孩才会成天哭闹。烟雾状的李正荣板着脸。多做点正事,别瞎想,生活不能踏空,更不能凭空。港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狠狠掷向烟雾状的李正荣,厉声喊道,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在那指手画脚吗?这么多年你过问过我的生活吗?你成天躺在这万事不烦心,只会说些没用的风凉话。我是个有心有肺的大活人,不像你,是个死了几十年的腐烂货。烟状李正荣哈哈大笑。一点没错,我是腐烂几十年了,可我还清醒着呢,哪像你,糊里糊涂的,好好的日子都被你过得一塌糊涂,你说你和腐烂货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早点烂掉。我怎么就糊里糊涂了?我怎么就不如早点烂掉?你不是我爸,你是个鬼。烟状李正荣听完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笑得更大声,而且他在空中翻腾起,变幻出各种奇形怪状来。可笑,可笑,一个四十多的男人,天天为芝麻绿豆的事寻死觅活,活得好不害臊啊。哎,命啊,都是命啊,这就是我李家的命。你有什么资格说命,你是一个连命都没有的东西,你不配说命。我不配,是不配,我什么都不是,顶多过过嘴瘾。烟状李正荣忽而旋转到港生跟前,说,娃,你不同,你还活着,要活得有个人样,不能像个畜生。以往,港生从未感受过父亲的温柔和慈爱,烟状李正荣说出娃字时,他不觉心头一颤,仿佛有个东西在他心尖轻轻碰触了一下,让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触摸那团烟雾。港生的手甫一碰到烟雾,烟雾就散乱开去,只听得空中回荡起李正荣刚刚说的那句话。要活得有个人样,要活得有个人样。
爸,爸,爸!港生围绕坟墓四处追赶,试图抓住空中那一缕缕烟雾,但手里抓住的始终只有一片空白。活出个人样,爸,我会活出人样。港生对天嘶喊。整座笸箩山都在回应他的嘶喊。
人样,人样。
立民所谓的还有件事就是他要在笸箩山选出一块好地方来建造疗养院,笸箩山风景秀丽,空气清新,适合建一座疗养院。港生本觉此事和自己无任何关联,但立民说,疗养院建成后,他会第一时间把老于这些原来柳溪街的老民众请进去住,免费住,免费吃。兜了一大圈,原来还是想通过这类手段让我签字,港生心里的厌恶感奔涌而出。周立民,我感激你的这些好心思,不过,我也给你一句痛快话,这个合同我不会签,现在不签,将来也不会签,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越来越瞧不上你。立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给你脸你不要脸,你非要撕破脸,是吧?好,好,你不是要文凤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地址,你去找她,你看她还愿不愿意跟你回来。立民怒气冲冲说完,从案头抽出纸笔,飞速写就一张纸条扔向港生。滚!
港生捡起立民扔到地上的纸条逃也似的跑出立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