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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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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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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记》连载

第五章 爆破

有了钱做后盾,周财广和胡长河更有胆气逐步实施他们心目中的大计划。用周财广的话说,花小钱换大利,不做是孬。只要花在柳溪街人身上的小钱管用,他就会一直花,就当他们是头喂不饱的野兽,不饱就一直喂,只要他们肯为我所用。

胡长河更是肆无忌惮,他甚至提出一套理论:只要钱能摆平的事,都不是事,就怕有些浑球钱都不认,只认死理,那就会坏事。但凡认钱的人,咱们就给钱,一块不够就给两块,两块不够就给五块,只要他满意,答应咱们的条件就行。给出去的这五块钱肯定不会白给,迟早还会从他们那儿赚回来,那时候可就不止五块啰,是十块,五十块,甚至一百块。对于认死理的人,其实也好对付,明里找人陪着讲理,暗里继续照计划行事,等我的事做成了还怕你来陪我理论不是,到时候还不是钱说话?你要么继续说些无关痛痒的理,要么拿钱走人。不过一般说理的人是不轻易接钱的,要脸皮,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这笔钱都可以省掉,就这么简单。周财广听完胡长河的这套理论,夸他娘的尽是歪理邪说,但是句句入理。

两人相互吹捧之后,将下一步目标瞄准了笸箩山。从西街的田畈一直挖进笸箩山。那总该不会有人反对的。胡长河兴冲冲地比喻说,这就像当年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一样,我们这叫千里挖进笸箩山。哈哈哈。

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天中午,老司马急匆匆冲进铁匠铺,嚷嚷着要史铁匠给他换十字镐,他的镐把给崩断了。史铁匠正在跟徒弟赶制一把铁锹,大小锤子捶得火星四溅。他斜乜了老司马一眼,让他自己去货架上挑。老司马挑了新镐还想带走崩断把的旧镐,史铁匠的徒弟赶忙跑过来拽住那柄断把十字镐说,老叔,这不合适,没这么做生意的,要不你买新的,旧的可以拿走,要不只拿新的。木讷的老司马扔下旧镐气呼呼地跑向西街的砖窑厂。

第二天刚上工不久,老司马的新十字镐竟然卷了镐尖,把柄又出现了明显的裂痕,稍一用力就会崩断。老司马心里很不是滋味,骂骂咧咧个不停,他铁青着脸找到史铁匠要求再次换货,嘴里始终喋喋不休,说史铁匠打制的都是残次品。史铁匠说东西都是好东西,只怕是用的人不得法才卷尖的,再说东西是他自己挑的,要说是残次品的话,那只能怪挑东西的人眼神有问题。老司马被噎得说不出话。

史铁匠也很纳闷,要说自己的手艺是无话可说的,怎么接连出现断把卷尖的事呢?他告诉老司马换可以,但要先看看镐为什么崩,要是人为弄断的以后概不退换,要是其他缘由可以考虑换新的。老司马将十字镐扔到史铁匠脚下,你自己看,看仔细了,看是不是我故意要崩断它。史铁匠捡起地上的断镐仔细翻看裂痕和卷曲的镐尖,摇了摇头说这确实不是人为的,人为的裂缝比这个齐整。老司马说你该不会是用童子尿淬的火吧,脆得很呢,才挖几下就卷。史铁匠哈哈大笑起来,他从兜里掏出烟,说,司马老哥今天心情不错呀,看来最近赚得不少呀。镐都崩了,赚个狗屁咧,你快点把新镐给我,我还要回去干活呢。史铁匠也便不再开玩笑,拿起地上的十字镐,指了指,说,老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老司马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卷口处除了一片橙黄色泥灰什么都没有。什么嘛?老司马不耐烦起来,有什么嘛?不就是泥灰嘛。史铁匠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山石头灰,这应该是花岗石上的泥灰。你挖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非常硬?老司马吸了口烟,说,何止是非常硬,那镐都能飞起来,火星子乱溅,根本挖不动,震得虎口又麻又痛,笸箩山下怎会有那么硬的石头呢?史铁匠瞟了老司马一眼说,那些石头年头长,又臭又硬,难对付呢。老司马急了,让史铁匠别只顾着说话,早点给他换新镐,他今天一筐土都没挖出来呢。还不行。咋还不行吗?你这不是摔我的饭碗嘛。

老司马说完就往货架跑去,史铁匠赶忙拉住激动的老司马说,不是不换,是换了也没用,这事要先去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要全是这种花岗石,你就是一天崩断一百个十字镐都没法挖出一筐土,你们累,我更累,今天你来换镐,明天别人来换,一天换十几个,我这生意不得亏死,对不对?你的镐,明天来取,我现在就去蚁巢。

事情很快便有了结论,蚁巢靠笸箩山右侧的地方挖到了花岗石,而且面积不小,单靠工人们挥十字镐是挖不穿的,不仅挖不穿,要命的是根本挖不动,史铁匠来到蚁巢的时候正有几人在抱怨铁匠家的十字镐太脆,闹着要去换,有的镐把断裂,有的卷尖,有的直接给崩断成两半。史铁匠并没接茬,打着手电仔细看了看人们面前的岩壁,完全不似黄土,按照他以往在矿井里干活的经验,不出意外,这一大片应该全都是花岗岩,根本不适合烧制红砖。

只能用炸药炸开,史铁匠来到周财广和胡长河的办公室,一屁股坐下说,这么挖下去就是给他们金刚钻打的十字镐都照样崩断,要么放弃,绕开这一段硬茬,往两边挖,两边肯定是松的。再说了,这种花岗岩也不适合烧砖,完全烧不熟。对于史铁匠的意见,周财广和胡长河是听得进的,三人是麻将桌上尤其好的牌搭子,不似雷一刀那样只能赢不能输,赢了欢天喜地笑得嘴都合不拢,输了黑着脸又骂这个不给吃,又骂那个碰了他的牌,从眼巴前一直骂到祖宗十八代,最可恶的是麻将桌上借的钱,还的时候总会打点折扣,不爽气。史铁匠不同,无论输赢他都寡言少语,脸上始终写满严肃,感觉搓麻将是一件神圣庄严而极其复杂且十分耗费心神的工程,完全不似一项娱乐活动。周财广和胡长河很喜欢他这种做派,觉得这是干大事的人应该有的沉稳和气度。

现在,史铁匠从专业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倒是让周财广和胡长河有些惊讶,他们都不曾预料到笸箩山竟然如此难挖。既然这个花岗岩不适合烧砖,那就干脆不挖了,改变方向挖。周财广当机立断地说,再挖也是白费工夫,每天的损耗也不小,何必呢。史铁匠和胡长河点点头。史铁匠见事情基本落实,也就不再多留,三人约好下次打牌时间后,史铁匠踅出周财广的办公室。

史铁匠走后胡长河并没有急于去下达最新指令,而是泡了杯新茶,边品着茶边告诉周财广,县城有家瓷砖厂,听说就是用这种花岗石制的砖,瓷砖的销量比红砖的销量更好,现在县城和周边的新屋装修基本都会铺一层地板砖,漂亮得很,还耐脏。每块瓷砖的利润听说也很不赖。胡长河不紧不慢说完,继续品着茶,眼睛的余光不时扫扫周财广。周财广愣怔不语,似乎在盘算这事又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胡长河不得不换个角度再提一遍,说,其实我半个月前就晓得那一块是花岗石,要是我们能把这些花岗石化整为零送去瓷砖厂,哪怕比别人便宜都能赚不少,你想这整座笸箩山底下得藏多少花岗石?

周财广忽而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向胡长河,问,有没有把握弄好?胡长河放下茶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一桶炸药,几辆翻斗车就足够,还有,炸药的事我也摸清楚了,县里有专门爆破的施工队,也可以只从他们那买炸药,不请人。我琢磨着前面请人家来给我们示范示范,后面咱们专门成立个爆破小组,自个儿炸,应该问题不大。周财广点点头,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我们就干。胡长河兴奋地正要接话茬,周财广又说,我说的不是把花岗石运去瓷砖厂,是我们自己另办瓷砖厂。胡长河一时被噎住,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那什么?不就是多一套设备的事,抓紧时间办,马上就办,先从这边走账。

周财广拿出老板的架势,平常他是很少端着老板架势的,在他看来万事都有求人之处,端着端着说不定就会错过好的发财机会,不值当。于是平日里见人先送三分笑,二十岁时那笑是十分真,三十岁时笑里三分真七分假,现在他可以做到似真似假,亦假亦真,需要假时绝不真,需要真时也掺假,让人捉摸不透、欲拒还休。

今天他听胡长河这么说,觉得不痛快,到嘴的肥肉岂能让别人吃了,必须借这机会敲打敲打这个有想法却没胃口的军师。周财广展露出八分真的笑,点了支烟,狠吸一口后吐出一个小小的烟圈,两颗指头在桌上敲得梆梆作响,提醒尚未回神的胡长河。炸石头的事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千万千万别弄出事来,弄出事对谁都不好。县里请来的人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们把真功夫留在柳溪街,别他妈走个过场吃顿饭就跑了。胡长河听周财广刚刚那一席话顿觉平时小看了这个个头矮小身材微胖的家伙,别看他长得矮冬瓜似的,胃口却极大,关键时刻敢于决策。胡长河心里涌起一丝敬畏感,他接连搓着手,说,那是当然,肯定要先小范围试炸一两次才能大动作,我今天就去县城,把该说的都给那边说好,谈好价钱,然后再安排我们这边学习爆破的人手,等到……话说到一半,再次被周财广打断。价钱倒在其次,真功夫才是关键。军师哥哥,蚁巢这事做得漂亮,我相信你,爆破这件事你还得帮我做漂亮咯,你记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说完,周财广露出一脸怪笑,和平常有真有假的笑完全两样,那笑里掺杂着威慑、嘲讽、试探,甚至有一丝欺骗的意味。胡长河看着那笑心里发毛,他感觉被千斤重担压着,喘不上气,又感觉似有千百只爪子在他心里挠抓,烦躁难耐。

胡长河踉跄着走出办公室,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红雾,脑子才恢复正常运转,又开始一件接着一件事地盘算起来。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一辆旧的厢式货车开进东街时,大多数人家正围坐桌旁吃饭,碗筷交错声、锅铲碰撞声、吧唧嘴声、吸溜喝汤声、饭碗摔碎声、挪凳声、打骂孩娃声应有尽有,此起彼伏,好似一曲交响乐。故而,当厢式货车开进柳溪街时人们并没太在意。有眼尖的小孩笑呵呵指着车厢上两个模糊大字高喊,破车,破车,那是辆破车。随即喊声被大人呵斥断,厢式货车也就在一片交响乐中缓缓驶离东街,开过渡马桥,驶向西街。经过渡马桥时,隆隆的轰鸣声惊动了正在桥洞睡觉的花少爷,气急败坏的花少爷用自己的饭碗舀起一碗水骂骂咧咧地泼向货车,花少爷的那碗水冲掉车身一片泥土,露出一个鲜红的“火”字。“破车”前面隐约还有字,只是被遮掩住了。花少爷拾起一块鹅卵石扔向货车,没砸中,车也跑远了。花少爷忿忿地回到自己破烂堆积成的窝里,想继续睡,可怎么都睡不安稳。

第一声爆炸声大约是在人们洗澡时响起的。沉闷的轰轰声穿过蚁巢,透过红雾,传进每家每户,没入每个人的耳鼓。怎么啦?几乎每个人在同一时间问同一个问题。不知道。他们又在同一时间回答着同样的话。接着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街上,相互问询。正在洗澡或早已洗完澡的男人们穿着大裤衩,女人们穿着平时不曾让别人看过的各色睡衣睡裙。孩子们有的光着屁股,有的还顶着满头泡沫就冲进了街上的人群里。

西街,西街,声音是从西街那边传过来的。是不是蚁巢塌了?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感觉到震动?正在搓背呢,身体一直在晃,哪感觉得到。今晚柳溪街是不是会塌陷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呢。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呸呸呸,别说这些丧气话,什么死不死的。吃饭的时候开过去一辆货车,是不是那辆货车撞的?搞不清楚,有可能,也有可能不是。你这是屁话,说了等于没说。那是辆破车,车上都写着字呢。写的什么?写的什么?破车啊。你这鬼孩子,我问你写的什么?破车啊。我问你写的什么字,不是问你什么车?破车,我说的就是这两个字,破车,po che,破车。

柳溪街上乱作一团,各种说辞、猜测一时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莫衷一是。走,我们去西街看看究竟去。周校长(他是一周前回来的,回来后就听说了参观蚁巢的事,由于中考在即,加之身上不爽,他也没过多的心思关心此事,今晚的爆炸声让他惶惶不安,第一个冲出学校,来到柳溪街上)的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东街人的响应。人们浩浩荡荡地涌向西街,涌进砖窑厂,迎头碰到周财广和胡长河带着一批人有说有笑地从蚁巢里走出来。见如此阵势,周财广立即送上九分的假笑,问这么晚大家伙儿来砖窑厂有何贵干。话说得文绉绉,有些心虚的味道。周校长走出人群,满脸严肃地问刚刚那轰隆的声音是不是砖窑厂发出的,他们几个人是谁?是不是蚁巢出问题了?周财广摇摇头,说,砖窑厂不仅没出问题,还有好事,刚刚那声轰隆声就是庆祝好事的礼炮。

闪烁的灯光里,人们疑惑不解。屠夫家的猎狗雷声朝着朦胧的红月狂吠不止,好似那轰隆声是从月亮上传来的。

花少爷忽而冲出来,拿起石头狠砸停在蚁巢前的厢式货车,边砸边喊让你吵我睡觉,让你吵我睡觉。刚从蚁巢出来的几个人赶忙上前制止。人们这才发现那辆厢式货车上有三个模糊大字:爆破车。

你狗日的在蚁巢里搞爆破?雷一刀大声呵斥,你是要把柳溪街给炸塌吗?周财广的脸上立即换上三分真的笑,说,别急,别急,你们大家进去看一眼就明白了。我保证不会把柳溪街炸塌。再说了他们是专业爆破队的,哪那么容易炸塌,是不是?来来来,都挪几步,进去看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往前,目光瞬间全投向周校长,周校长高昂起头颅,挺直单薄的身板走进蚁巢。片刻后他走出来指着周财广,说,这样最好,没事就行,你要把柳溪街的人不当回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说完瞟了眼旁边的胡长河,咳嗽两声,往东街走去。

周校长,周校长,里面到底怎么样啊?是啊,是啊,跟我们说说再走。有人好奇,雷一刀赶忙咳嗽一声,说,周校长的话你们没听清吗,里面没事,啥事没有,都散了吧,散了吧。一听这话,有人不爽地吼起来,雷一刀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雷一刀气不过,呵斥道,这怎么就胳膊往外拐了?把话说清楚。你帮他们说话就是胳膊肘往外拐。我帮谁说话了,啊?没听周校长说吗,没事就行,没事就行,你是信不过周校长的话还是耳朵里生蛆了?你耳朵里才生蛆了,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砖窑厂建之前,你每天卖一头猪,砖窑厂立起来不久,你每天至少卖两头,甚至三头、三头半。是又怎么样?砖窑厂建起来,我的生意是好了,你,你们不都一样吗?谁他妈没得过砖窑厂的好啊?谁敢站出来说我没得砖窑厂一分一厘的好处?胡长河赶紧过来劝架,说,好了,好了,都别争了,既然周校长都说了里面没事,那就是没事,既然大家都抬举我们砖窑厂,我们也不可能做出那种黑心事来,是不是?我跟你们说,里面炸的全是笸箩山里生出来的山石头,不是在蚁巢里搞爆破,更不会炸塌柳溪街,专业爆破队的操作,安全得很,请大家伙把心放进肚子里,都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我们柳溪街要围绕砖窑厂创造更多的幸福,大家说是不是?

有人对胡长河的话不敢苟同,低头不语,更多的人选择高声附和。一场聚众闹事的危机竟然变成了宣扬砖窑厂创造幸福生活的动员会。这让周财广始料未及。他不得不再次感叹,胡长河真是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话鬼话还都能恰如其分地起到作用。

送走民众,周财广和胡长河又连夜规划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爆破。爆破车在蚁巢一共停留了五天,轰隆声前后响过十数次,第一次是一声,第二次是两声,第三次是四声,第四次是三声,第三次的四声和第四次的三声几乎是同一时间,因此柳溪街的人们听起来更像是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担惊受怕。

五天时间里,胡长河还专门从工人队伍里拉出一队人马组织起一个爆破小组,爆破小组开始是十个人,第二次爆破结束后剩下七人,第三次爆破后又除名两人,第四次爆破结束时,他最终确定了爆破小组的人员,组员四人,分别是李正荣、司马祥、雷一刀的堂弟雷拐子、史铁匠的哥哥史皮匠;组长是胡长河,周财广统领整个爆破组,认爆破总指挥。胡长河本来想让周财广兼任爆破组长,过过爆破的瘾。话到嘴边忽然想到周财广经常说起的那句话:我相信你,这件事你还得帮我做漂亮咯。于是胡长河又觉着这对自己而言又是一次考验,说不定等瓷砖厂办起来,自己就可以独当一面,出任瓷砖厂总经理的职务。如此想来,自己必须好好地挑起眼巴前的这副担子,无论它有多重。

较之县专业爆破组的繁冗,胡长河组织的爆破组程序相对简单得多。测绘、计算以及塌方后的应急预案都给精简过,按周财广的意思,小范围的爆破没那么大威力,不必为此增加成本。于是乎,李正荣、雷拐子和史皮匠负责寻找合适的炸药埋放点,在他们把炸药放置好的同时,司马祥负责将引线布置好,等候所有人撤离后引爆。一次,两次,三次……

数次爆破的成功让胡长河笑得合不拢嘴。有能耐,都挺有能耐的。他不断夸赞爆破组的人,心里开始规划起瓷砖厂的位置和相应的机器设备。出乎意料的是年初赊出去的红砖都收不起账,不是这样原因就是那样借口。周财广和胡长河骑着摩托车跑了近一个月,前前后后才收起来三四成左右。非但制瓷砖的设备钱没着落,工人们的工资都有些捉襟见肘。很多人又急着用钱,胡长河不得不想出另外一招:把外债的欠条交割给工人,让工人们自己上门讨债去。一开始没人愿意这么干,都说吃力不讨好,有的甚至说这要好则好,不好就成了羊圈里偷羊,羊没偷着反惹一身骚。无论胡长河怎么解释就是没人同意,无奈之下,他又在每个持债人的份额上另加了百分之三的奖金。如此一来,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要砖窑厂的债务欠条,就连原本已经领到现金的人也都把钱退回去,重又领了欠条。

所有人都觉得赚到了。

一个月过后有人要到了钱,有人没要到,有人还没空去要。第二个月有人就不想要欠条,但砖窑厂没钱发,众人又不得不灰溜溜地继续领取欠条回家,第三个月稍有好转,但大势基本还是如此,欠条为主,小份额现金。工人们用旷工一上午换取了零点五个百分点的奖金,全都算进欠条里。有人说钱虽然没拿到手,但有欠条,也算是存着一笔钱,迟早会进自家口袋的。大家相互勉励,继续干活,在胡长河的计划里只要这个月能把瓷砖厂建起来,钱是不用愁的。前提是必须保证充足的花岗石。大家伙儿这么听着,活儿照常干着,只是干活的积极性明显不如往昔。

祸端便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至于祸端到底由谁引起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是李正荣和司马祥导致的,因为那天早上他们两人先后去找过周财广,都吃了瘪。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泄,于是想到用这种方式来略施惩戒,熟料一下子给惩过了头。有的说主要是因为司马祥,他要不拉肚子的话,检查引线、引爆工作不会让胡长河来代劳,胡长河之前只是看过老司马怎么做,并没有亲自做过。说到胡长河又有人说他其实也挺可怜的,一心急着想早点把瓷砖厂建起来,谁知道好心办坏事,最后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还有人说这一切其实是周财广安排的,目的只有一个,要给成天嚷嚷要钱的人一点颜色看,谁知道下手重了。

如此多的猜测中,李正荣引发此次事故的可能性最大。一来,好几个人那天早上路过办公室去上工时都听到周财广咆哮着让李正荣滚,无论事出何因,都能说明李正荣当时肚子里憋着一大股怨气。二来,人们在清理现场时并没找到余下的炸药,那可是三次爆破的量。要不是李正荣把三次爆破的炸药全填进去说不定不会引发灾祸。所以,李正荣的嫌疑最大。但这一切也仅仅停留在猜测和推理中。真正的缘由也随着那一声巨响被炸得粉碎。

大火炙烤着柳溪街,人们只能远远地哭一嗓子,没人敢上前营救。直到县里来人,抢救才算开始。

抢救工作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深夜。县里来了四辆救护车,三辆消防车,还有一辆吉普车,吉普车里坐的是县公安局的人。他们一下车就拿出明晃晃的手铐,问谁是法人,没人知道法人是什么人。柳溪街上从来没听说谁的名字叫法人。有人指着花少爷说他有可能是法人,花少爷流着涎水伸手去碰那明晃晃的手铐,公安的负责人甩开花少爷的手,厉声斥责说这是胡闹,胡闹。接着又问谁是现场负责人。人们摇摇头指了指废墟,说要是还能找到囫囵块就不错了。公安的人很无奈,继续盘问谁是老板。周校长灰头土脸地从人群中钻出来问法人是不是就是老板的意思?公安的人瞅了他一眼,点点头。那你们要找的人估计已跑远了。

公安的人在柳溪街盘桓数天,终究还是没能逮住周财广。

那天,救护车拖走了六个人,其中四个不是在路上咽了气就是到医院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只有李正荣和雷拐子一直有气。雷拐子的拐腿还在,那条好腿却被炸得半吊着,他一直哀嚎着问医护人员自己会不会死,李正荣始终纹丝不动和死了没两样,他的下半身被炸得一点不剩,整个人只剩下上半身外加小半截屁股,两条破碎而空洞的袖管像是两面挂在躯干上的旗子,摇摇晃晃。消防人员花了四个小时才将烈火扑灭,又花了将近十五个小时才将埋在废墟里的尸体清理出来,史皮匠、老司马的尸体还算完整,因为正巧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另外几个要么被烧得面目全非,要么被炸得支离破碎。所有尸身上基本都有烧痕,或多或少罢了。最为不幸的可能算胡长河,消防人员找了很长时间,就是没找到他的尸身。最后在高温炉的砖缝里有人发现了一小块尚未烧尽的骨殖,周围的砖上遍布着淡灰色的灰烬。

那大概就是胡长河吧。他可真是精打细算啊,死了还给家里省去一笔火葬费,真不愧是算账的。宋玉英来收尸的时候直接提了只腌菜用的坛子,把那一小块骨殖和那层灰白色粉尘装进去就算完事。可怜胡长河生前也算要体面的人,哪知死后只能落得如此下场。有人说他在阴司里要么缺胳膊要么少腿,缺胳膊少腿倒还其次,就怕是个无头鬼,想投胎都找不着门路。又有人多嘴说这要怪也只能怪宋玉英,别看平时去他们家买东西都是一脸笑,其实心毒着呢,眼泪都没一滴,很有可能住不长久。

有这份操别人家闲心的多半是家里没事的,他们个个像老鼠一样,躲在某个自以为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对别人家事评头论足。但凡家里和此事沾边的都跑得脚不沾灰、忙前忙后,要么去医院看望、看护,要么准备亡人后事。跑医院的大部分家属很快也都重回柳溪街,加入到准备后事的队伍中去。这下可把王驼子给累坏了。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做这么大笔的生意,比他以往三年的生意加起来还要大,花圈、纸人、纸马、高大的纸别墅,还有一些人家指定要他糊的奇怪物件,所有这些都堆在逼仄的小店内外,仅一条走道可以侧身进出。王驼子从夜晚忙到天亮,又从白天忙到黑夜,他是累在手眼,乐在心坎,面皮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不时劝进店者节哀,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看开点,让亡人早点安息,活人还要好好活着,莫要太过悲伤。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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