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只是戏?真的都只是戏?演戏是戏,生活是戏。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戏。你从过往成长而来,暮然回首往事一幕幕不都是一场场戏吗?你深陷当前的泥淖不能自拔,环顾四周,周遭所见所闻难道不像一场场大戏?所有都是戏,港生如此暗示自己,用心演好每场戏,让戏精彩点,更具玩味点。这不就是他们想看到的吗?他抱着这样的心态,时刻压制内心的某种冲动继续投入到新傩戏《蓝脸山神》的排练中去。
为新戏专门定制的一批脸子很快送达六叔手里。山神的脸子单独用一只红木匣子敛着,六叔让港生自己打开匣子看。对于脸子港生向来十分重视,他小心谨慎地打开红木匣子。匣子的内壁镶着一层厚厚的紫色丝绒,丝绒上用一根黄色丝带轻轻捆束住一张很薄——完全不似木质的,更像是塑料制品——通体湛蓝的脸子。脸子上两只空空的眼洞像是山神的一对大大的眼睛正严肃地瞪着港生,那神情仿佛在质问港生,你敢把我扣在脸上吗?我是山神,护卫整个笸箩山的生灵,而你,是那个和我作对的猎人,你敢把我扣上自己的脸?你敢吗?港生猛地颤抖一下。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没,没有。六叔神色颇紧张地望向红木匣子,并没发现任何异常。拿出来试试,这样看是看不出效果的,试才能出效果,就像新衣服,上身才看得出合不合适。港生伸出手轻轻触碰脸子的边缘,脸子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手触碰到漩涡中心,他便会被卷入其中,不得脱身。你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完全不像往日的样子。六叔快速拉开黄色丝带,小心地捧起脸子,不容分说地往港生脸上扣。大小合适,不过,你还是要把脸上的先摘下来,戴上这个才能看出究竟如何。港生木偶一般任由六叔摘下面具,又戴上新面具。非常好,这就是给你量身定制的,好好演,港生。是啊,港生,这个面具只有你戴着最合适。我也想戴戴这高级货,可惜没主角的命。众说纷纭。
六叔和众人走后,港生兀自站在空空的房间里,看着镜子里覆着湛蓝色山神脸子的自己。我这个样子不就是蓝脸山神么?我还是那个猎人李港生吗?除却脸上残存的些许从过往带来的生物印记,现在的他与猎人李港生之间好像并无任何其他共通点。我到底是谁?我是被猎人李港生所猎杀的众多野狗中的一条,我是雷一刀家的猎狗雷声,我是众多被猎杀的动物中的任何一个,我是笸箩山里一条爬虫,一只蚂蚁……
排练是从下午开始的。六叔分派好排练任务后,单独找到港生。这部戏里有个大的挑战,对你,也是对整个戏班子。六叔语重心长地说,如果能很好地迈出这一步,将会是一次大的胜利,这个胜利比《石钟记》的推出更大。港生微笑着,说,六叔,你说的是后面的走火海?正是。看你这神色是有备而来。有备而来谈不上,不过一点不怵,大不了脱层皮。嗯,有这个思想准备是应该的,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我练成这个可不止脱一层皮,是好几层。没事的六叔,你就下狠手吧,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对不对?你不这么说我还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倒是有些担心。港生将手搭在六叔的肩膀上,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会的,我不会不管不顾的,就算真走到那个地步,我也要给你和戏班子预留好退路。六叔拍了拍港生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
每天除了正常排练、捋戏、记台词,港生还要专门抽出两个小时时间练习走火海。绝活自然要在人很少的地方练。彦华在砚河两岸众多垂钓小站中专门为他们觅得一间幽静、无人打扰的水上小站,给六叔和港生教学所用。每天晚上九点以后,这里就成了他们二人的专属世界。
起初一段时间,六叔只是炮制了一筐温热的鹅卵石,鹅卵石从小房子这头铺到那头,上面盖块薄薄的牛毛毡。港生光着脚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几个回合下来,港生的脚底板已然像是热锅里的虾米,红彤彤一片。脚略有红肿,六叔就从带来的一只塑料桶里取出一瓢冰水,往港生双脚上浇。刚开始有些不适应都是正常的,一烫一冰,肯定不好受,忍着点。六叔边往港生脚上浇水边用言语安抚港生,仿佛港生还是个刚启蒙的孩子。这关过去后面会好点,往后再难都不算难。六叔,你不用宽我的心,这点事算不得什么,你就把我当耕田的牛,使劲挥鞭子抽,不要客气。再过几天脚会破皮,到时候要注意点,别浸生水,一旦溃烂后面就没法进行。嗯,知道了六叔,都听你的安排。药我已经备好,到时候天天都要上药,一天都不能落。以后要买什么东西你招呼一声,我自己去准备。六叔呵呵一笑,说,一些小事就不让你分心。你要招呼整个戏班子,事多。咱们俩就别客套了。六叔又朝港生的双脚浇上一瓢水。好了,用这条毛巾小心揩干,不要揉搓,防止受伤。揩干我们继续。
六叔的鹅卵石温度不断往上升,港生的双脚也在冰火两重天中不断得到锻造。他想起多年前史铁匠为柳溪街人打铁锹的场景,烧得火红的铁块被扔进水里发出兹啦的声音,浓浓的白烟升腾而起。史铁匠快速夹起铁块放到砧子上,和徒弟一起挥动手里的锤子使劲地捶打。现在他的这双脚就是被不断烧红、冷萃、捶打的铁块。
一天晚上,六叔铺好鹅卵石后正要把牛毛毡盖上,港生拦住六叔说,六叔,别盖,就这样,我想现在就试试。不能操之过急。没事的,我的脚已经适应了,试试。好,那就试试,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有毡布和没毡布是两码事,完全不同的感受,你可要小心,感觉受不了就下来,不要勉强,绝不能受伤,你现在可伤不起。六叔的神色有些紧张,这是他计划外的事情。明白,叔。港生拍了拍六叔的肩头,报以一个淡然的微笑。简单的三个字打消了六叔的大部分担忧,他点着头缓缓收起毡布。
港生用手碰了碰鹅卵石,这是刚炮制出来不久的,滚烫滚烫的,手还没碰到石头就已经能感受到热气袭来。隔着毡布走港生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一丝惧色,如果把这几天走毡布当成是破题,现在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港生的两只大脚慢慢往鹅卵石上靠去。鹅卵石上散发出的热气蒸腾着双脚,一种酥麻感从脚心直冲大脑。港生听到轻微的滋啦声——新鲜猪肉放到火上煎烤时发出的那种,接着他闻到一缕焦糊味,脚上散发出来的,带有些许臭味。港生,受得了不?受不了就先下来。六叔的额头上沁满细小的汗珠,好似这一切不是港生正在经历的,而是他自己。港生没有言语,他的全部注意力全都在两只脚上,如刀割般的痛从脚底板直往上窜。港生的脸色煞白,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汗珠落到鹅卵石上,激起一片片轻烟。一步,两步,再往前多走一步。港生心里不断给自己暗示,走啊,往前走啊,别怂包呀,你还可以再多走一步,不就是掉层皮吗,掉完就好了,走,继续往前走。
这是李港生一辈子里最漫长、最难熬的五步路,它仿佛花了自己一生的时间。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受到皮肉的撕裂感,闻到皮肉的焦糊味。走完头两步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走到第三步的时候,许多过往的画面和他脑海中经常幻想的一些东西杂糅在一起浮现在眼前。父亲李正荣从酒瓮里钻出来,告诉港生里面酒味太浓;大司马被曾经杀死的那条小狗追赶不止,小狗的牙十分突兀,非常锐利,大司马不停地喊救命;文凤穿一袭红裙站在笸箩山的一处悬崖向他招手,港生走向文凤试图揽她的腰肢。文凤轻轻推开他的手,这一推也给自己以后挫力,文凤宛如一只蝴蝶缓缓飘入崖底;彦华在酒店的楼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舞台,港生是舞台上唯一的角色,脸上的面具不知何时没了。他就那样裸露脸庞独自表演,演着演着一面高大的镜子出现在跟前。镜子里的港生面目全非,酷似他从诸多书画中看到的阴曹地府厉鬼的模样。
港生嗯地一声闷叫,栽倒在逼仄的垂钓小站。他实在太痛了,有如成千上万的蚂蚁在不断啃噬那双脚。
港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垂钓小站的地板上,身边的鹅卵石早已被六叔收拾干净,地板上还残留着余温。别动,药还没上好。六叔正在绣花似地给他的双脚擦药,每擦一下,他都能感受到一丝清凉。这种清凉可将蚂蚁的啃噬感抵消掉许多,让他的大脑逐渐从痛苦的捆绑中解脱出来,一点点进入正常的思考状态。我刚才晕倒了吗?这种痛换作谁都难熬,并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我当年也是如此。是不是已经破了?港生指了指自己的双脚。六叔点了点头,还比较严重,可能要先歇几天才能继续,千万不能浸生水,浸了生水就会发炎化脓。我知道。港生满怀感激地注视着仔细给自己上药的六叔,他看不到自己双脚的样子,但从六叔的神情中可以反射出它们伤得不轻,不然六叔不会如此小心翼翼。看着看着,港生想到父亲李正荣。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和自己如此亲密过。或许幼年时有过,只是自己当时还太小,记不得。
假如在记事的年纪里父亲能多一两次如此亲密,是不是自己的人生、命运会不一样呢?虽然过往的二三十年时间里,港生对父亲始终怀有感激之情、些许同情——他是一个被生活追逐得无处遁形的可怜人,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没其他任何情感。毕竟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太有限,而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的交流简直少得可怜,且这些交流又几乎是可有可无的。港生,一会去招娣家买几个包子,钱去抽屉里拿;港生,下午陪我去一趟梅山湾拉点柴回来。如此等等。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父亲下命令港生执行。简单的几句话里他很难感受到父亲的情感。甚至连他有心事时说出来的话也都差不多,不冷不淡,不温不火。但凡以往的话语中多带一丝温度,可能父亲会对自己有更大的影响。在砖窑厂事件后他可能会走上另一条人生路,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现在他也不用每天躲在面具后面,自惭形秽、自我逃避。这么想来,其实一切都是早有定数,多想无益。
六叔,我想问您个问题。六叔呵呵笑了笑,说,这么客气,还是头一回啊。港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笑,问,你有几个孩子?四个,三男一女。你平时和他们说话多吗?每个人每天不都说话吗?我说的是交心话,跟他们说交心话多吗?六叔一边给港生的脚裹纱布,一边缓缓摇头,仿佛港生问了个让他难以启齿的问题。裹好左脚六叔停下手中的活儿,讪讪一笑,说,以前,跟小女儿(女儿最小,六叔补充道)还有说有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她也不跟我说话了,可能是因为结婚了吧,其他几个就更不怎么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你们做父亲的不关心他们的生活,所以不知道从哪儿说吧。港生脱口而出,说完他又后悔,觉得这么直接可能会伤了六叔的心。但六叔没有,他微笑着说,没错,父亲不好做,不管男娃女娃都不好对付,你将来就知道。我这个样子还有女的愿意跟我生孩子吗?怎么没有,可别把自己看扁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还别说,就你现在戴个面具估计好多女的都会好奇你长什么样子,有了好奇心就会生出其他的想法。二人又闲聊了会,六叔绣花似的包扎也完工。港生的一双脚好似两只包裹好的粽子在空中晃来晃去。
在六叔的精心照料下,几天后港生的脚痊愈了。脚底板像是钉了掌的马蹄一般,已有几分坚硬,摸上去厚实不少。你这双脚现在就是淬过火的铁,有韧劲,不过还需小心点,不然会再次受伤的。淬火后的双脚再次踏上滚烫鹅卵石时较之前确实少了几分痛楚。即便如此,那股钻心之痛还是像千万只蚂蚁叮咬般时刻提醒港生不能有任何懈怠情绪,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受伤。训练进展得还算顺利。六叔将鹅卵石换成了铁块,而后又将铁块换成了铁钉。铁钉是焊在钉板上,装在一只黑箱子,由戏班子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伙抬过来的。打开黑箱子,第一眼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铁钉便会不寒而栗。铁钉的钉身全都锈迹斑斑,而每根铁钉头上的尖刺都被打磨得光鲜亮丽,好似时刻等待着穿刺每一只勇敢行走其上的脚。为什么钉头全是光的?防止感染破伤风。六叔喃喃地说,来,看看这底下。顺着六叔手指的方向,港生看到中央部分铁钉底部呈暗红色。这是干的血迹?六叔做了个冲洗的动作,洗不掉的,时间长刷都刷不掉,就都留下来了,怎么样,怕不怕?这东西看着挺不舒服的,走上去估计应该就没什么,大不了把钉子全染红呗。港生的轻松让六叔欣慰。
毋庸赘述,这次走铁钉,港生付出的代价比之前走鹅卵石和铁块都要大。虽然脚底板上有层厚厚的茧护持,但这层看似牢固的茧还是难以抵挡铁钉的尖刺。密密匝匝的血窟窿犹如夜空里的星星,有的闪亮,有的稍显黯淡罢了。这个钉板还算很友好的,钉子比较密,要换疏一点的钉子,估计你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一遭挺过去后面也就没什么难的。叔,再来吧。休息片刻后的港生再次直起身,每走一步,渗血的双脚都会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印记,仿佛夜空里一张张诡谲的星云图案。港生就是那一张张图案的绘制人。
砚河两岸光秃秃的麻柳抽出了紫红色的芽苗,河堤也逐渐被嫩绿占据,黄一块绿一块像张长了瘢痕的丑陋的脸。在一年中最美妙的这段时光里,港生将自己关在河边的垂钓小站——门外的一切早已和他脱离了关系——潜心练就走钉板、走火海刀山。火海刀山较之钉板更为残忍。钢板上焊的是几寸长的尖刀,尖刀都被烧得红彤彤,钢板下面燃起熊熊烈火,港生赤脚从这头走到那头。他练成了。全身上下的毛发被烧得所剩无几,脚心在无数次的刺伤、烫伤后终于变得黑乎乎像块硬铁。
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嘛!
六叔并不言语,只是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