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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元宵节刚过,桐梓山还沉浸在浓浓的年味中。
桐梓山,耒阳、常宁、衡阳三县界山,东傍耒水,南依春陵水,山高林密,郁郁苍苍,绵延五十余里。山峰为屏,河流为障,天高皇帝远,自古土匪盘踞。山中有很多桐树、梓树,叶阔,饱含水分,加以山脚有如练之河流,水气往山中集聚,故而山中多雾。雾气弥漫,似薄纱状,置身其中,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刚下了一场暴雨,山间羊肠小道,全是泥泞。茂密林间,不时出现两个年轻女子。她们穿粗布衣,青布鞋,腰挎柴刀,手提竹篮,像是采草药的村姑。走前头的,二十出头,高挑健美,齐耳短发,乌黑闪亮,柳眉凤眼,俏丽的鹅蛋脸,矫健的步伐,露出豪爽之气。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中等身材,苗条秀气,清丽可人,宛如空谷幽兰,既清且艳。
前天立春。俗话说:“交春一日,水暖三分;春过一七,冻皮不冻骨”。虽然春寒料峭,倒也不觉得冷。别看少女比前头姑娘年轻,步伐明显跟不上,不知不觉,淋漓,满头香汗,气喘吁吁。她边走边娇气地说:
“姑姑,歇会儿吧,我都走不动哒。”
姑姑头也不回,依旧迈开大步,沿崎岖山路边走边说:“春林,亏你都满十六岁了,这么弱不禁风!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下乡宣传反封建,发动妇女放足,每日早晚来回走一百多里!”
春林是耒阳县委地下交通员,十三岁就在姑姑带领下参加了革命,加入了团组织。她的梦想是做一位巾帼英雄,像古书上说的梁红玉、秦良玉、姑姑多次提起的鉴湖女侠秋瑾。她听了姑姑的话,生怕姑姑看低了她,嘟起嘴巴辩解:“我不是林黛玉,天光巴早赶来,我们走近路都是小道,里面滑,换了谁都呷不消呀!”
姑姑听了侄女的话儿,想想也对,她们天色未亮就从耒阳城出来,都走了五十里路了。如今进入崇山峻岭,山道弯弯,满地泥泞,更加难行。于是,她抬起右手指了指前头:“看到坡上那棵大梓树了吗?树下有块岩石,就在那坐坐吧!”
春林嗯了一声,走近姑姑,抬头,一双明亮大眼闪眨几下,笑嘻嘻道:“还是姑姑好,会体贴人,将来准会嫁个好老公,享清福!”
姑姑勾起手指头,朝她额头敲了一下,嗔骂道:“贫嘴!嫁人这事儿,姑姑我真没想过,急啥呢,等革命成功了,再考虑婚姻问题吧。”
春林摸摸额头的汗珠子,问道:“你跟菊妹子、曾志、子英、道清、芝英,你们一帮子姐妹,这个革命那个革命,你告诉我,革命啥时候能成功啊?”
菊妹子就是毛泽建的乳名。她是姑姑的入党介绍人。姑姑多次向她讲述毛泽建的故事。毛泽建,湘潭人,从小家境窘迫,九岁那年被毛泽东父母收养。毛泽东很喜欢这个小妹妹,给她取名“毛泽建”。毛泽建从小是男孩子性格,活泼好动,也很倔强。有天家里突然闯进几个土匪,逼问她贵重的东西藏在哪里,她一句话不肯说。土匪们将她打得鼻青脸肿,悻悻地离去。毛泽建十四岁时,毛泽东的父母先后去世。毛泽东远在北京从事革命活动,毛泽建无依无靠,只好听从远房亲戚的劝说,去韶山附近的肖家做“童养媳”。她每天干着繁重的家务活,累得连腰都伸不直,还经常遭到婆婆的责骂、处罚。有一次,毛泽建洗刷铁锅时,突然头晕眼花,额头撞到铁锅边上,裂开口子血流不止。婆婆不仅不救护,还压着她的头往烧红的锅边上烫,痛得她昏死过去。毛泽建开始痛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后来,毛泽东回到韶山,帮助毛泽建解除了不合理的婚姻,送她到长沙女子职业学校读书。在毛泽东的影响下,毛泽建在一九二三年夏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为军阀赵恒惕通缉,毛泽东离开长沙前往上海,行前将毛泽建改名为毛达湘,委托夏明翰带往衡阳求学。毛泽建考入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成为伍若兰、曾志的同学。毛泽建与耒阳青年陈芬相知相爱结为伴侣。每到寒暑假,毛泽建来到耒阳,带领伍若兰、邱菊英、段子英、伍道清、谷芝英等几位女同学,在城乡开展革命宣传。伍春林在姑姑的带领下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耒阳的山山水水,都有她们活跃的足迹。
伍春林停止脚步,眺望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的积雪早已消融,后天就立春了,山沟,树林,灌木,草丛,到处冒出新绿。清新的风儿,新鲜的泥土,似乎提醒着人们,一个新的世界即将到来。春林看到,姑姑那双漂亮的大眼,正在闪烁自信的光芒。她抬头望了望南面郴州方向,眉飞色舞地说:“这几天,县里人都在传言,说是我们国家出了一个姓苏的,名叫苏维埃。苏大人在广州成立政府。他真是个好角色,做工出身。他骂蒋介石不该卖国,不该打倒工会和农民协会,更不该屠杀工人和农民。他手下的兄弟真狠,一天跑三百里路不睡觉,打仗最厉害。莫非朱德部队就是苏大人的部下?”
姑姑听了侄女的话,看到她天真可爱的神态,噗嗤一声笑了:“朱德的部队跟苏大人的部队都是南昌起义的正规军,藏龙卧虎,有好多神枪手呢!”
伍春林右手情不自禁握紧拳头,用力划个弧线,说道:“朱德的兵再厉害,赶不上姑姑!姑姑能文能武,文章写得好,毛笔字写的漂亮,枪法更准,耒阳城乡,方圆百里,谁不晓得姑姑伍若兰的大名!龙来运看到姑姑还不是点头哈腰!”
原来,伍春林的姑姑就是伍若兰。伍若兰看到春林伸手朝树上做着打枪的手势,咯咯笑了。她脑海浮现出曾志赶到耒阳见她那种兴奋场景。曾志把朱德将军兵不血刃、智取宜章的经过讲得精彩又充满惊险,伍若兰对朱德将军充满了崇敬之情。
于是,伍若兰说:“我们天未亮出发,走了五十里山路,真是辛苦。趁这歇气机会,我给你讲讲朱德智取宜章的故事吧!”
“好啊。”伍春林欢叫着。她看到眼前的草木都是苍翠。
正月初八,曾志到耒阳送情报,伍若兰留她在家睡了一晚。两位老同学聊天到深夜,曾志给她讲了朱德智取宜章的故事……
2
去年十月,朱德、陈毅率领南昌起义余部八百多人,辗转到粤北山区。朱德穿身褪色的灰军装,着草鞋,背顶斗笠,健步如飞。他们在行军途中,遇到一支四百多人的队伍。原来是从井冈山下来的毛泽东的部队。领头的两个军官,一个叫伍中豪,一个叫张子清。
伍中豪是耒阳人。朱德亲切与伍中豪交谈,询问了井冈山的情况。随后,朱德率领部队转移到湖南汝城县,找他在云南讲武堂的同学、国民党十六军军长范石生。范石生与广东军阀不和,蒋介石也排挤他,正想壮大自己的实力。朱德和范石生达成合作协议:朱德的部队暂时隐蔽在十六军,番号是140团,朱德化名王楷,任团长。范石生发了一个月的饷给他们,补充了枪支弹药,发了被服。伍中豪的部队暂用142团番号,也补充了装备。
十一月下旬,朱德利用在汝城休整的机会,召开了湘南与粤北各县党组织负责人的联席会议,决定发动湘南暴动。会后,张子清、伍中豪率部前往靠近井冈山的湖南茶陵,做好策应工作。朱德的部队移驻韶关犁铺头,积极开展军训。期间,朱德发展农军队伍,镇压土豪劣绅,两次派部队支援曲江县西水农民暴动。清水塘农民自卫军遭遇地主民团的疯狂反扑,朱德派一个加强营会同农军里夹外击,消灭了这股土匪。就在这时,十六军教导团团长丁熙把朱德隐藏在韶关的事密告蒋介石。蒋介石电令范石生将朱德的部队就地解决。范石生不忘同学旧谊,派人送密信通知朱德撤离,并送给一万元光洋。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朱德以野外演习为名率部撤出犁铺头,一路北上,经仁化县转战到乐昌县。乐昌共产党员龚楚引导朱德部队进入杨家寨子。这里崇山峻岭,地势险要,是湘粤两省往返的必经之地。寨子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人,都姓杨,翻过一座大山就到了宜章县境。
宜章县委书记胡世俭向朱德汇报,宜章城内没有正规部队,驻有邝镜明的五百名民团,同外界没有通讯联系,但宜章是座石头城,易守难攻。朱德决定借用胡少海的特殊身份,智取宜章县城。胡少海的父亲胡泮藻,是宜章县有名的首富,有七个儿子,胡少海排行第五,人称“五少爷”。胡少海同情穷人,很早投身了革命,上过黄埔军校,参加了北伐战争。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胡少海带领部分湖南籍士兵离开部队,躲到杨家寨子,以贩马作掩护,打富济贫,秘密进行革命活动。
一月中旬,天寒地冻。胡少海骑着高头大马,以国民党十六军140团副团长的身份,率部进入了宜章县城。县长杨孝斌正需要帮手,喜出望外,热情款待。当天下午,朱德率领全团部队进城,按计划在各要道布置岗哨,控制了国民党县警务局、挨户团和保安队。晚餐时,胡少海在县参议会二楼摆上“鱼翅席”,款待县政府头目和士绅。几番推杯问盏后,朱德抓住时机,掷杯于地,埋伏四周的几十名战士,如猛虎扑羊般扑向敌兵,当场捉拿杨孝斌、黄得珍。与此同时,王尔琢指挥工农革命军向县团防局的所在地养生书院发起了进攻。经过短暂的战斗,起义部队迅速解除了团防局的武装,打开监狱,放出被关押的革命分子,并把粮仓打开分给城内居民。全县人民欢欣鼓舞,庆贺胜利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次日,朱德对南昌起义部队进行改编,成立工农革命军第一师,朱德任师长,陈毅任党代表,王尔琢任参谋长,蔡协民任政治部主任。朱德听说圣公坛的王光佑刚直豪爽,行侠好义,组织了百余人的农民自卫军,护路守山,打击盗匪,于是写信给王光佑,阐明共产党和工农革命军的宗旨。王光佑耳闻目睹朱德部队纪律严明、爱民保民,同意收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后防营,还建立革命军后方医院和兵工厂,自造土枪、梭标等,使朱德部队有了一个稳固的后方。
蒋介石获悉宜章年关暴动的消息,大惊失色,密令许克祥带领独立第三师从韶关北上,前去扑灭暴动烈火。许克祥是长沙马日事变的刽子手,穷凶恶极,部队装备精良。朱德避其锋芒,率部撤出宜章城。朱德发现,许克祥部队六个团的战线拉得太长,首尾不能相顾,有利于我军各个击破,于是分兵两路:一路由熟悉地形的胡少海、高静山、谭兴带领农军迂回到敌后,切断敌人的退路;另一路由朱德、陈毅率领主力部队直捣岩泉圩。许克祥腹背受敌,无法招架,仓皇逃跑。两路兵马汇合杀向坪石镇,绝不给许克祥喘息的机会。许克祥慌忙换上便衣,跳上在乐昌河边停的小船逃命去了。
坪石战役之后,朱德、陈毅立即组织宜章县的革命群众,分田地打土豪,建立各级苏维埃政府,搞得轰轰烈烈。湘南各县县委派人与工农革命军联系,请求发兵支援暴动。郴县特委派曾志骑马到耒阳送情报,告之朱德部队即将北上郴县、耒阳的消息,还带来朱德对水口山工人武装的指示。
耒阳县委派出伍若兰来到桐梓山联络。伍若兰凌晨五点就带着伍春林出发,连续走了五个多小时,总算到了山脚。
3
伍若兰讲述朱德智取宜章经过的时候,神采飞扬,春林右手拳头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听着听着就入神了……
伍若兰告诉春林,昨天下午县委在哲桥火田资家湾秘密召开了党员大会,邓书记通报了朱德部队的活动情况,布置了暴动前的准备工作。现在郴县为了迎接暴动,把曾志都调到特委当秘书长了!伍春林羡慕地说:“曾志比我才大一岁,就当上县领导了,厉害厉害!”
对于曾志之名,伍春林耳朵听得快要起茧。伍若兰经常拿曾志作为榜样激励她投身革命。曾志又名曾昭学,十二岁考入衡阳省立女子三师,与伍若兰关系要好。十五岁那年,曾志考入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曾志年轻貌美,意志顽强,教务长夏明震对她生发爱慕之情。在共同的战斗中,他们结成革命伴侣。婚后,夫妇俩回到郴州,一起从事革命工作。去年十二月初,耒阳县委根据湘南特委的指示,派伍若兰去宜章县协助当地党组织做好暴动前的准备。伍若兰与女三师同学曾志、彭儒、曾玉等人,早晚活动在宜章乡村,秘密工作半个月方才回到耒阳。
伍春林听了姑姑介绍的这些情况,心情显得很激动,一双漂亮丹凤眼痴痴地望着耒阳方向,脱口道:“到时候耒阳解放,姑姑是有功之臣,会当大官呢!”
伍若兰纠正:“干革命不是为了当官!”
伍春林疑惑地问:“那是为啥?”
伍若兰扬了扬眉,大声回答:“为了穷苦大众过上好日子呗!”
伍春林望望姑姑刚毅的脸庞,若有所悟。她为刚才的那种想法感到羞愧,白皙脸上现出了红晕。
巍巍桐梓山,曲径蜿蜒,春林跟在姑姑身后,一路攀登,大汗淋漓,在一棵大树下的岩石上小憩,聊了一会,然后起身继续往山中攀行。她们好不容易爬上了半山腰,环视四周,雾气迷蒙,古木参天,荆草密密,根本看不到游击队的踪迹。春林担忧道:“游击队行踪不定,我们到哪里去找他们?山上不光有游击队,还有打劫的土匪,还有老虎,万一碰到了怎么办?”
伍若兰拉起春林的右手,说:“你呀,咯样胆小。山上土匪早让游击队赶跑了呢。只怕山上的老虎都吓跑了。真要突然跳出一只虎,别怕,姑姑有枪,它要瞪眼扑过来,砰砰两声就搞定它!”
伍若兰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马上就有老虎出现。不过,春林心里踏实了。是呀,有姑姑在,就是杞人忧天。雾气缭绕,给山林披上一层薄纱,更增添几分神秘。修竹林茂,古木森森,溪泉潺潺。满山满坳的四季兰,静悄悄地盛开,馨香幽幽,清新淡雅,白的蕊,蓝的瓣,红的如血,在早春的寒意中,显得愈发优雅动人。
伍若兰从竹篮子里拿出盛水的竹筒,正要喝,发现里面早没水了。春林起身,抢过空竹筒,说:“我去找山泉水。”伍若兰提醒她,走路小心点,莫摔跤了。她拎着空竹筒,机灵地观察四周,然后快步往左边树林走去。树林中有股溪流,从山顶哗哗流来,十分清澈。不知这溪水,是流到了耒水河,还是流到了春陵江?她顾不上琢磨了,俯身伸出双手,一捧水进肚,顿觉几分冰冷,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伍春林咂咂舌头,竟然有了丝丝甜意。她欢喜地拿竹筒伸进水中,正要盛水,听见身后一声喝叫:
“别动!转过身来!”
伍春林大吃一惊:糟糕,当真遇到土匪了!她小心翼翼转身,跃入眼帘的是一杆黑洞洞的长枪,正对准她的额头。拿枪者,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他身边还有个十七八岁小青年,手持大刀,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看他俩打扮,黑衣黑裤,就土匪。她不由紧张起来,怯怯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小青年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晃着手里大刀,说道:“你个死妹子,反问起我们来了。老实交待,哪个派你来的?”
伍春林大叫起来:“姑姑,快来啊,有土匪,土匪!”
“嗬,你敢骂我们是土匪,看我不收拾你这个臭丫头!”小青年恼怒起来,伸起巴掌就往伍春林脸上掴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身后一声“住手!”一个矫健身影飞奔而至。小青年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被搁倒于地,摔了个倒栽葱,弄得满身泥水。
真是好身手!拿长枪的壮汉不由后退两步,把枪对准来人。他这才看清,是个高大的村姑,她正冷眼盯着他。壮汉大吃一惊,误以为他们是敌人的探子,不由用嘴吹了两声口哨。
旋即,七八个手持梭镖、鸟铳、大刀的汉子,围拢过来。小青年从地上爬起,叫道:“抓住这两个探子,快,快!”
伍若兰看出来了,这伙人是游击队的,赶紧双手抱拳:“误会,误会,我们不是探子,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自家人?”壮汉不信:“口令?”
口令?伍若兰怔了怔,急切地说:“我们不晓得口令,我认识你们谢队长!”
小青年根本不听伍若兰的解释,大声说:“少废话,兄弟们,给我押到山上去。”
几个人分头拿绳索捆住姑侄俩的手。伍春林边挣扎边骂:“你们这些天杀的,敢跟我们来真的,等见了你们队长,看怎么交差?”
壮汉冷冷地说:“是探子还是自家人,等会见了我们大当家的,便见分晓。”
说完,两个后生各从腰间取出块黑布,把伍若兰和伍春林的眼睛蒙上了。
伍春林心底愈发害怕。大当家的,黑布蒙眼,捆绑上山,这种事儿只有土匪才干。她从小就听大人讲,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若不顺从,轻则暴打,重则下油锅,挖心肝,脑袋掉地打滚。想到这,伍春林紧张得要命。就怪邓书记,这种危险任务谁都不派,偏偏派了两个女的来,这下可好,性命都难保,还干啥革命?
伍若兰倒是很冷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心底琢磨开了,他们到底是游击队还是土匪呢?是游击队的,这些人为啥把头目喊作大当家的?是土匪,为啥又称她俩是敌人的探子?
唉,事已如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壮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注意了,登八步台阶,往右走五步,再上十二级台阶。”
“又往右,走十六步,再往上!走稳了,摔死了我们不负责!”
她们在对方引导下,一步一步摸索上山。
4
桐梓山属于丘陵地貌,山势不高,峰峰相连,山山相叠,群峦环抱,方圆百里,山上山下,荆棘丛生,古木参天。时隐时现的村庄,炊烟袅袅。最高处烟煤峰,便是游击队的驻地。
过去,山上有土匪,长期盘踞,专门打家劫舍,抢劫行人财物。自从游击队进山后,这些土匪杀的杀,跑的跑,少数人让游击队收编,山里总算太平了。
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英俊小伙子腰插驳壳枪,急急忙忙往山上赶。
他叫谢维俊,又名唯俊,字蔚青,耒阳肥田乡人,曾就读衡阳市蒸湘中学,在学校加入中国共产党,深受校长蒋啸青的喜爱和赏识。去年长沙“马日事变”后,谢维俊隐蔽于耒阳北乡一带,组建游击队,坚持对敌斗争。进入年关,谢维俊带领游击队偷袭肥田挨户团,中了敌人埋伏,被迫往衡阳县方向转移。他听说桐梓山有支农民武装,名曰圈子会,于是前往投靠。
桐梓山圈子会,组织者乃常宁人雷发涞,队长是耒阳人谢翰文。参加的人都要喝鸡血酒,对天盟誓,上身斜系白帕子,还有通行的五句口令:高塘庙(肩)、二板桥(手臂)、长沙海口(手腕)、长沙海底(手心)、反清复明(掌心向上向下)。他们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没有枪,只有鸟铳、梭镖、大刀。
谢翰文是耒阳县城槐树下人,毕业于衡阳市新民中学,湘南学联的骨干成员。他正需要扩大队伍,谢维俊带人投奔,他求之不得。两支农民武装合成一起,改名为桐梓山游击队,打土豪,分财物,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他们与水口山宋乔生的队伍里应外合,攻打矿警队,夺得一百二十余支抢,士气大振。昨天一早,谢维俊下山去堂尾村侦查敌情,准备攻打肥田挨户团。谢维俊刚从狮堂尾回来,快到山顶时,他看到队员押着两个人,便问领头的壮汉:
“哥,怎么回事?”
壮汉名叫谢凤亭,乃谢维俊的大哥。谢凤亭报告:“抓到两个女探子,她俩在山上伪装村姑,四处转悠,形迹可疑,让我们发现,捆绑了过来。”
谢维俊顿觉狐疑,两个姑娘怎么会是奸细呢?他要队员把蒙在“女探子”眼睛上的黑布解开。顿时,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惊叫:“兰姐,你怎么跑来了?”
伍若兰认出了谢维俊,俏脸一沉,嗔怒道:“好个谢维俊,你手下人真是无礼,把我五花大绑了,该当何罪?”
谢维俊比伍若兰小两岁,两人在衡阳读书时就相识了,以姐弟相称。他问明缘由后,哭笑不得,指着伍若兰对众人道:“她就是我经常提起的兰姐,县委宣传部长伍若兰同志呀!”众人一听齐齐“啊”了一声。谢凤亭赶紧给伍若兰松绑,嘴里一个劲赔不是:“有眼无珠,不晓得伍部长光临,误会,误会!”一个队员要给伍春林松绑。伍春林受了这般委屈,怨气未消,耍起小性子,偏头说:“不要你解,我要谢维俊亲自动手!”谢维俊转身,认出了伍春林,逗她说:“哟,我当是哪个,这不是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吗,你敢跑到深山里来,不怕被老虎吃了?”伍春林听出谢维俊是在调侃。她那双秀气眼睛露出泼辣的神色,挖苦道:“林妹妹来到桐梓山,老虎冇遇到,遇到一群可恶的狼!”
谢维俊了解春林的个性,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一个劲陪着笑脸,赶快解开伍春林身上的绳索。春林见维俊认真的样子,心底偷偷乐了,嘴里还在纠缠:“哎哟哎呦,绳索都不会解,笨手粗脚,还是游击队长呢。”
原来,谢维俊解绳索时,不小心弄疼了伍春林的胳膊。顿时,他清秀的脸庞露出尴尬神色,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我……”。
伍若兰狠狠瞪了伍春林一眼。伍春林伸伸舌头,不便再言语。她知道,再闹下去,姑姑真的不高兴了。于是,老老实实跟在伍若兰后面,随谢维俊他们上山。
5
烟煤峰地势开阔,关隘险要,雄峙群山,易守难攻。当地传说三国张飞在此安营扎寨半月,每天调遣兵马,在大草坪中操练,声如巨雷,当地人莫不视若天兵神将。后人为纪念他,在此建了一个大庙,罗汉、金刚、菩萨佛像,神龛打坐。如今,这里成了工农游击队的大本营。
山上云雾处处罩,千变万化摸不透。庙宇前坪,一百多个游击队员在操练,勃勃英姿,让伍春林羡慕不已。
伍春林向身边的谢凤亭发出感叹:“在山上打游击,真枪实弹跟敌人干,真带劲。”
谢凤亭说:“这不叫带劲,这叫受苦!我们自打上山,缺衣少食,饥一餐饱一餐,随时还会有敌人进剿,日子过得挺艰苦。”
走在前面的谢维俊说:“前几天,我们联合宋乔生打败了水口山矿警队,夺得一百多条枪,半数分给了游击队。”
伍若兰跟谢维俊并肩而行。她说:“这是大快人心的事!”
谢维俊说:“大伙儿一直想下山大干一场,又联系不上县委,现在兰姐来了,准是上头有任务了!”
伍若兰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说道:“进庙里再讲!”
几个人就闭嘴,不再交谈。过了一会,大家进庙。谢维俊把伍若兰、伍春林带到右侧厢房。刚刚坐下,谢维俊急切地问:“兰姐,县委有啥指示?”
谢凤亭递来一碗温水,伍若兰接过,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擦了擦额头汗珠,说道:“告诉你们好消息,朱德的队伍年关发动宜章暴动。春节又在坪石消灭许克祥两个团,如今已经占领郴州,建立苏维埃政权,我们耒阳马上就要解放了!”
“太好了!可恨的许克祥,去年袭击省总工会和农协,杀了多少革命同志!”谢维俊激动地说:“朱师长来得正是时候,这回该轮我们游击队大显身手了!”
“我要亲手宰了王旷萱、谢柏安,为牺牲的同志报仇!”强烈的阶级仇恨,像一堆熊熊烈火,在谢凤亭的胸膛燃烧。
王旷萱是县挨户团副主任,谢柏安是挨户团分局主任。去年许克祥在长沙发动事变镇压共产党人,耒阳列为清剿重点县。王旷萱、谢柏安联络全县土豪劣绅,组织几十个反动武装挨户团,对耒阳的革命势力进行疯狂镇压,抓捕三千多名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不少人被砍头,甚至活埋。最嚣张的是谢柏安组建的肥田挨户团,杀害几十名共产党员、工农干部。在为了给牺牲的烈士报仇,谢翰文、谢凤亭组建了游击队,活动在桐梓山。游击队在一个冬夜悄然下山,冲击肥田挨户团,却不幸中了谢柏安的埋伏,二十多个游击队员牺牲。凤亭、维俊兄弟俩一直在寻思如何消灭肥田挨户团。如今报仇的机会来了,怎能不欢欣鼓舞?
谢维俊急切地问:“兰姐,城里情况怎么样?嘛够时候攻城?”
“嘛够”,我们耒阳方言,“什么”、“啥”的意思。
“看把你急的,好消息还在后头哩。”伍若兰又喝了口水,把碗放在一边,打量屋子四周,狐疑地问谢维俊:“翰文同志呢,怎么没看到他?”
谢瀚文是农民游击队队长。谢维俊如实相告:“谢队长昨天到永济和廖田圩联络同志去了。”
“那行,你是特派员,向你传达算数。”伍若兰继续说道:“提起朱师长那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厉害得很。攻打坪石那一仗,他缴获一尊大炮,炮口进得人,打起来山都要打崩。你想许克祥部队装备那样精良,都给朱德打得屁滚尿流,别的正规军不吓得胆战心惊。现在,耒阳城的正规军躲到衡阳了,守城的只有县挨户团和章家梅的常备队。”
谢维俊兴奋地说:“这消息太让人振奋了!兰姐,县委要我们游击队如何行动?”
伍若兰警惕地往门外望,谢凤亭走到门口警戒。伍若兰凑近谢维俊的耳朵,放低了声音:“县委决定,为迎接朱德部队攻城,要求各区保存的武装力量在县城周围秘密集结,你们下山发动肥田农民暴动,暴动成功后,组建农军队伍开往县城,配合大部队攻城。”
谢维俊听着完,脸色严肃起来:“明白!”
他告诉站在门口的谢凤亭:“哥,赶快通知厨房早点开饭,吃完后,兄弟们全部下山!”
伍若兰说:“看你急的,还有个最重要的任务呢。”谢凤亭一听:“好啊,伍部长,啥任务你交给我吧。”
伍若兰依旧压低声音:“朱德师长指示你们想办法把水口山工人队伍拉到桐梓山,与游击队合编为独立第三团,以桐梓山为中心建立游击区,策应湘南暴动。因此,你们要先联系水口山的宋乔生,迅速完成两支队伍合编,再下山去肥田搞暴动。暴动成功后,组建农军队伍开往县城,独立三团返回桐梓山,负责监视、牵制从常宁、衡阳方向来的敌人。”
谢凤亭拍拍胸脯请战:“去水口山的联络任务就交给我,保证两天完成!”
伍若兰站起身:“行,县委等你们的好消息!”
“莫急,莫急,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早饿了吧。已是中午,先吃了饭走不迟。”谢维俊劝道。
“我就去那边柴火房看看。”谢凤亭出去了。
伍若兰郑重叮嘱谢维俊:“你们游击队与水口山工人武装合编,力量会就变得强大了,人数多,装备好,邓书记要求这个任务必须在三天内完成!”
谢维俊自信满满地说:“放心吧,我和翰文早有这个想法,最近到水口山找宋乔生同志接触过,这次谢凤亭出马,准保马到成功!”
坐在旁边一直不做声的伍春林,霍地站起身,说道:“姑姑,你和维俊哥好好聊,我去柴火房催催,早点吃饭早点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