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的井冈山,乍暖还寒。漫山遍野的翠竹,焕发勃勃生机。此刻,一幢土屋,油灯如豆,映照着毛泽东清瘦的脸庞。自从周鲁上山后,他经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煎熬。面对中央对他个人的不公正处分,他感觉很苦闷,心里也在苦苦思考着根据地的前途命运。
半年前,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部队来到井冈山,开始了武装割据,先后在茶陵、遂川、宁冈三县建立红色政权,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蓬勃发展。毛泽东心底明白,前段时间蒋介石忙于军阀混战,无暇顾及井冈山的割据。现在,蒋介石极力调停,湘桂军阀达成了和解,接下来,就会派重兵“会剿”井冈山。仅仅依靠他和袁文才、王佐的不足两千人马,是很难守住的。为此,他派毛泽覃下山到耒阳找朱德,联络南昌起义部队和湘南农军向井冈山转移会师之事。
但是,毛泽东没想到形势大变。前两天,湘南特委军事部长周鲁受湖南省委派遣,来到了井冈山,宣布撤销井冈山前委,任命何挺颖为师党委书记,强令毛泽东率部下山参加湘南暴动。周鲁传达了中央临时政治局纪律案决议,宣布开除毛泽东中央临时政治局候补委员、湖南省委委员职务,开除他的党籍。中央撤销他的职务,他能忍受,开除党籍就让他无法接受。他认为,井冈山的部队下山参加湘南暴动,显然不切合实际。可是,上级的命令不得不执行,起码他还是共产党军队的师长。
因此,今天下午周鲁一走,毛泽东连夜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研究下山策应湘南暴动的大事。毛泽东用冷静的眼神扫视会场,沉重地说:“同志们,周鲁特派员这两天到山上,传达了中央和湖南省委的命令,要我们立即下山挺进湘南,配合朱德、陈毅领导的暴动,建立以湘南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我们如果不去,这顶‘右倾’的大帽子谁能戴得起?!我左思右想,只好勉为其难,除留少量的部队坚守井冈山,主力明早开赴湘南。”
伍中豪不解地问:“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吗?”
“没商量余地,只有执行上级决定!”毛泽东语调显得有些低沉,又流露出些许无奈和不甘:“当前的形势大家很清楚,省委对井冈山的情况不了解,存在盲动思想,我们无法改变省委和特委的决定,只有前往湘南。我和党代表初步研究了下山的方案。现在,由何挺颖同志布置一下行军路线。”
师党代表何挺颖站起身,用洪亮的声音传达行动方案:“同志们,根据毛委员的意见……”
毛泽东打断他的话,纠正道:“我已经不是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啰,更不是湖南省委委员啰!你们就叫我毛泽东同志吧,叫我毛师长也行嘛!”
“我不吃周鲁那一套,你就是大家心目中永远的毛委员!”何挺颖继续公布方案:“部队分三路下山。第一路,由袁文才、何长工同志率第二团第一营从宁冈大陇出发,经十都、石州、泥湖、坂溪、橼树坳、水口,到酃县中村集结;第二路,由王佐率领的第二团第二营从大井出发,经大院、黄挪潭到水口与一营会合,到酃县中村集结;第三路,由毛委员和我率第一团从宁冈砻市出发,途经河桥、睦村,到达酃县中村。各路人马务必及时赶到,不得延误集结时间。”
袁文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敲敲烟斗,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要去多久回来?”
毛泽东望着袁文才,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井冈山,就回答道:“说不定啰,这要看湘南暴动的形势发展。”
王佐也是满脸疑惑:“井冈山这一块根据地就不要了?”
“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丢不得!”毛泽东扫视全体与会人员,语气坚定地说:“井冈山根据地经过半年来的经营,有了扎实的基础。我确实担心主力部队走后,万一江西的敌人攻打井冈山,能不能守住嘛?”
大家都理解毛泽东的心情。张子清说:“主力部队走后,我们只能留不足一个连的武装守山,万一敌人攻打,肯定是守不住。我建议调集地方赤卫队上山。”
毛泽东长叹一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们既不能丢掉井冈山,又不能违抗湖南省委的决定。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啰。”
“湘南那边怎样?”张子清问。
毛泽东说:“湘南的情况与井冈山有所不同。湘南暴动规模很大,参加人数多,遍及十几个县份,影响也很大。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余部是暴动的主力军。但是,我还是十分担心......”
“担心什么?”张子清追问。
毛泽东习惯地把手伸进上衣袋,掏了包美丽牌香烟出来。他浓眉紧锁地说:“湘南暴动是在湘南特委领导下进行的,特委直接受湖南省委的领导,我担心其间受‘左’倾思潮的影响,担心前景不乐观啊。万一湘南暴动失败了,湘南苏区丢了,井冈山又失守,我们今后到哪里立足嘛?”
伍中豪忧心忡忡地说:“湘桂军阀混战结束了,蒋介石肯定会调集重兵进攻湘南。敌强我弱,硬拼不得,老本拼完了拿什么去发展革命事业?我们可以先下山,拖延十天半月,不能急于去湘南。万一情况不妙,就往井冈山回撤!”
毛泽东夹在指缝的香烟,只剩下小截。他放入嘴里猛吸两口,吐出一圈好大的烟雾。毛泽东把烟蒂一丢,毅然说:“毫子说得对!我们明天就下山,先到酃县驻扎一段时间,派小股侦查员去湘南,随时关注湘南那边的情况。万一暴动失败,立即接朱德陈毅他们上山。”
大家都表示同意。此举,既执行了中央和省委的指示,又有利于保存革命实力。
张子清、宛希先问毛泽东:“毛委员,我们明天几时动身?”
毛泽东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黎明就走,早点赶到酃县中村。”
2
夜幕降临,古城开始打瞌睡了。天空宛如洗净的蓝黑色粗布,星星就是撒在这块粗布上闪光的碎金。月亮躲在一团乌云里,积聚着希望,播撒着光明。
梁家祠堂后院,墙角、草坪,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土墙青瓦的小屋,油灯昏黄,朱德盘着腿儿坐在床上补衣服。虚掩的木门,突然“吱呀”开了。一阵春风吹进来,涌动着白玉兰的暗香。段子英、伍道清、伍春林,眉眼儿带笑走来。姑娘们进屋直嚷嚷:
“朱师长,啥时候学会补衣服啦?”
“朱师长的手艺蛮不错嘞!”
“朱师长,这活儿给兰妹子做呀。”
姑娘们个个像春燕,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
朱德停下手中针钱活,问她们:“嗬,你们兴师动众,有什么事呀?”
段子英回答:“我们女联的同志,都说要登门拜访朱师长。你打了那么多胜仗,应该来慰劳慰劳。”
朱德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亲切地说:“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言,莫卖关子哟。”说完,他想起一个人,脱口问:“若兰呢?”
“我来了!”伍若兰羞答答进来。
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你迟到哒!”
段子英对朱德说:“师长,兰姐想单独和你谈谈,你看行吗?”
坐在一旁的伍若兰,连忙低垂着头,脸蛋儿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莫乱说嘛!”
伍道清嘻嘻盯着若兰的脸:“哟,兰姐啥时变成胆小了啦,你明明有话要跟朱师长说的呀。”
伍春林推了推伍若兰:“姑姑,你大胆说呀。”
伍若兰还是红着脸,不说话。
朱德见伍若兰的神情,似乎猜到了什么。他明白“单独谈谈”的含义。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的事儿,隔着一层纸,捅破就透明了。
伍若兰羞涩地埋下头的瞬间,姑娘们手拉着手,嬉笑着,呼啦一下就跑开了。
朱德望着低头不语的伍若兰问:“若兰,你要单独谈谈,怎么不开口啊?”
“我……”伍若兰慢慢抬起头来,两片嘴唇颤动了一下,像有很多话要说,慢慢又没了。她要如何告诉朱德师长呢?她自己都弄不清。
朱德看出她的羞于开口,因势利导劝她:“她们喜欢开玩笑,那就由她们去吧。你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摆摆龙门阵也好嘛!”
伍若兰慢慢地镇静下来,脸上不如刚才烫了。她觉得朱德的话不错,要摆龙门阵就摆吧。她打开话匣子,把女联几天来的新鲜事儿端出来。她特别提及,王展程这几天爱往女联跑,不是问妇女支前的情况,就是打听段子英的情况。朱德对王展程这位得力干将,颇为看重。听说他有事没事往女联跑,心里明白五六分。他微笑着说:“王展程是副参谋长,女联是政府部门,他常去你们那里,说明关心女联的工作嘛。你说他单独爱往女联跑,很正常啰!你上次不是单独跑来找我谈工作了?现在不是也想跟我单独谈谈?”
“朱师长,你真会说笑话!”伍若兰的声音像蚊子哼哼,粉脸通红。她自己都纳闷,每次见到朱德,总是有些胆怯怕他。其实他这人蛮好的,外表忠厚,和蔼可亲,没啥脾气,又不摆师长架子。
朱德鼓励她:“声音大点嘛,你在我面前说话,怕啥子啰!”
伍若兰让他一激将,便来了胆气:“谁怕呀!要怕,我就……”
朱德接上话茬,“你要怕我,就不会单独找我谈了,对吗?”
“嗯。”伍若兰不再紧张,不再拘束。她双手提起小包裹,大大方方递给朱德:“我昨晚为你赶做的,看看合适不?”
“啥子好东西?”朱德双手接过,打开包裹,一双崭新的布鞋映入眼帘。
“怎么,你是来给我送新布鞋呀。”朱德半惊半喜。他起身,把新鞋试穿上,走了几步,满意地说:“要得,要得!何家嫁郑家——正合适(郑何氏)。”
伍若兰提醒他:“你再看看鞋里头。”
朱德从鞋里掏出一双新鞋垫,只见做工精细,上面绣着一束兰花。他情不自禁夸道:“好漂亮的兰花!让我想起陶渊明的两句诗,‘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咦,你这里还真有一首诗?”
朱德从鞋子里面掏出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写了一首诗,忍不住读起来:“莫以穿戴论英雄,为民甘愿受清贫。革命路上多崎岖,有鞋才好赴征程。”
伍若兰低头不语。
朱德读完夸道:“这首诗写得好,体现了共产党人的高尚情操。”
“随意诌的几句话,献丑了!”伍若兰谦虚地说:“人家专门为你做的鞋子,不下点功夫怎么能行呢!”
朱德说:“那是,诗之美,不在于文字华丽,而在于内涵和情感美,就像人之美,不在于华丽的外表,而在于心灵。若兰,你说对不?”
若兰嗯了一声。一股暖流涌上她的心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与幸福。
3
春天的湘南大地,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泥土清新,朝气蓬勃。
这段时间,耒阳县委抓住军阀混战的有利时机,铺开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和土地革命。实行土地革命的领导机构是土地委员会,各级土地委员会设在各级苏维埃政府内,以乡为单位进行土地分配。由土地委员会调查全乡土地实有数,按全乡人口平均分配田地,并经乡农民大会讨论通过后,废除田契,插上标记,上面写着“此田归某某分得”,这就是“插标分田”。
为了把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紧密结合起来,朱德把土地革命作为部队整训的重要内容,主要有:“我们农民一年辛苦到头,没有吃,没有穿,土豪劣绅穿好的,吃好的,这是哪里来的呀?就是剥削我们农民的。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地,农民要翻身。”通过整训,使工农革命军既是武装的战斗队,又是土地革命的工作队。朱德把工农革命军各级军官下派到乡村指导分田地工作。工农革命军推进到哪里,就在哪里组成工作队,帮助干部群众宣传土地革命的意义和党的方针政策,帮助苏维埃政府建立土地革命的领导机构、组建地方农军,保卫土地革命的成果。
陈毅从郴县赶到耒阳,提出调查插标分田的情况。朱德派军部警卫排长赵尔陆带着两个战士全程负责警卫。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陈毅兴致勃勃来到大义。陈毅身材魁梧,笑容可掬,身穿灰布军装,扎上黄布绑腿,深入农家访贫问苦,问这问那,同赤卫队员有说有笑,打得火热。
大义位于耒阳县境东南面,东接永兴县,南隔耒水与黄市相望,北与夏塘镇接壤。相传外地商旅常来此地贸易,人们洽谈行商公正合理,顺乎情义,故称之“大义墟”。大义区成立了十五个乡苏维埃政府和赤卫队。县赤卫团团长周访就是大义人。
农民群众分到田地后,兴高采烈,陈毅见到农民就问:“家里有几口人?分得多少田?”老百姓看陈毅和蔼可亲,没有大官架子,就如实地一一作答,有的还热情地端出茶水给陈毅喝。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陈毅停下脚步,拿出随身带的馒头啃起来。这时,前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赵尔陆见陈毅想过去,就说:“陈党代表,您吃馒头,我先去看看吧。”陈毅咽下又冷又硬的馒头,急忙来到晒谷坪。只见七八个农民手拿锄头,互相推推搡搡,准备大打出手。
陈毅赶紧拉住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询问怎么回事。老人说,分田时肥瘦不均,大家互不相让,产生了矛盾冲突。未等陈毅说话,突然,这些人把他推倒在地,摔得鼻子鲜血直流。警卫员站在几米外,没防备农民们会袭击陈毅,一个箭步冲上来,把陈毅扶起。赵尔陆走过来,大声质问这几个农民:“你们啥意思,是要打架吗?”陈毅赶紧推开赵尔陆,说道:“冒事,冒事,他们不是故意的。”陈毅用手擦擦鼻血,脸上露出笑容,和颜悦色地说:“乡亲们,有田分是好事,如果因分田闹出人命案,那就不是好事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让一让吧,坐下来商议商议吧,何必搞得这么鸡犬不宁!”
有个壮汉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啊?这儿不关你事,少管闲事!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陈毅站到一个地势高的地方,挥舞着双手:“乡亲们,停下来听我说,我是工农革命军党代表陈毅。”现场就安静下来。群众没见过陈毅,但他的大名早就家喻户晓了。有的赶紧走上前,跟陈毅打招呼、握手。有的递上纸烟,有的热情邀请陈毅到家里喝杯水吃饭。陈毅客气地说:“饭我吃过了,吵架的原因我也了解了,现在,乡亲们坐下来,和和气气商量,如何把田分好,分得尽量公平合理,让大家都没意见。”
群众纷纷搬来凳子,坐在陈毅周围。警卫员递上来一碗水,陈毅喝了两三口,清清喉嗓,把土地的意见、插标分田的规定,一一向大家道来。他说:“我们好不容易从地主手里收回土地,大家要巩固胜利成果,同土豪劣绅都在,千万不能搞窝里斗啊!分田要按照在册人数,考虑田亩肥瘦、听从工作组分配,不能自己为所欲为,想要哪块就哪块啰!”
赵尔陆趁机掏出县苏维埃政府发布的《关于土地革命的告示》,读了起来:“本政府没收地主所有土地,重新分配,保证耕者有其田......”
顿时,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看到群众情绪很好,陈毅就找来工作组,对田地分配进行了裁定,群众对这个方案心服口服,纷纷说:“苏维埃好,共产党好,陈毅好。”
当晚,陈毅与当地干部、群众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硬床板。他与几个睡在一块的地方干部谷子元、刘乙然、周达交谈,了解大义地区的暴动以及农民分田情况。
谷子元,大义白云村人,毕业于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在校加入中国共产党,经常利用假日开展宣传鼓动工作。谷子元个子不高,身材精瘦,腿脚灵便,一天能走百多里。大革命失败后,谷子元受到地方反动势力通缉,被迫离乡背井前往长沙。工农革命军第一师来到耒阳,谷子元立即参加了苏维埃,担任区少年先锋队指导员。谷子元汇报说,这段时间他们枪毙了劣绅谢典吾,许多土豪地主吓得东逃西窜,村一级也成立了苏维埃政府,打土豪劣绅,插标分田,呈现蓬勃的气象。农民插标分田积极性高涨,平板一样的水田,插满牌子,上写“此田归某某分得”。分田委员的威信很高,有问题只要把大会一开便解决了。
刘乙然,字秀昌,马水滩头村人,大革命时期即是县农民协会秘书长,乡间流传着两句民谣:“刘泰、刘霞、刘乙然;打倒土豪分花边(即银元)”。刘乙然告诉陈毅,大义乡插标分田开展得早,广大农民分了田后,革命积极性空前提高。周婆婆家里有五个儿子、四个儿媳妇,还有几个孙子。分田以后,她把五个儿子都送去参军,嘱咐他们:“野猪力气大也打得死,没有枪,你们就背鸟铳,打死他几个反动派。”
周达,大义乡人,毕业于黄埔军校,担任乡赤卫队队长。他告诉陈毅,前天,大义区赤卫队奉朱德师长和县委的命令,组织农军开拔到上架桥,随同曾木斋去攻打安仁。他和谷子元在各村动员年轻人当兵,一天之内就有千多人报名,现在集训,过几天就去安仁参加战斗。
陈毅盘腿儿坐在硬床板上,边听边记,还不时询问。陈毅高度赞扬了大义乡人民的斗争,勉励大家把革命工作进行到底,还要做好打土豪工作,保护革命果实。他们交谈到子夜时分才睡。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陈毅马不停蹄去夏塘调查了。
4
伍若兰带着朱德回家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伍家。伍母对女儿这门亲事很满意,倒是伍懋惠有所顾虑,毕竟朱德是一介武将,又有妻儿,还大若兰二十岁。搭帮段子英和谷芝英磨破了嘴皮,为朱德讲了很多好话,伍父才答应与朱德见个面。
在伍懋惠的传统观念里,但凡军官都是武夫、草莽之流,他不知道这个朱德是否也是这类人。如果真是这类人,若兰嫁给他,岂不吃亏了?
伍懋惠正在屋里忧虑间,满崽伍照羽跑进屋,喊道:“爸,妈,姐姐来了!”
伍懋惠问:“来了多少人?”
照羽说:“姐姐跟着那个朱德一起来的。”
“这个朱德,莫非晓得我不喜欢武夫,警卫员伍永禄都不带了?”伍懋惠对夫人说:“可见他还算是个心细的人,就是不晓得他的文采如何?”
伍母突然想起一计,对伍懋惠耳语一阵,伍懋惠点头说:“要得,照老规矩办!你去告诉子英吧。”
很快,朱德进村,段子英和谷芝英在村口大树下等候。伍若兰急切地问她俩:“我爸答应了吗?”
段子英说:“伯父提出个条件。”
“啥条件?”伍若兰问。
段子英解释:“伯父提出要朱德对两幅对子,对不上这门亲事就免谈。”
伍若兰面露难色,气愤父亲的做法:“这不是为难师长吗?”
谷芝英摸着凸起的肚皮,叹口气:“有啥办法,你爸是老封建,非得按规矩办不可,还说这是伍家先祖立下的规矩。”
伍若兰无奈,只好转向朱德:“我爸是清末秀才,有几分迂腐,我大姐夫就经历了这一关,看来你也免不了!等下他出上联,你可要想好下联,莫对错了,他是考察你的文采呢!”
朱德拍掌:“有趣,有趣!我天天上战场,好久没上过考场了!”
到了伍家大院,伍母客气地接待朱德一行。一杯茶水下肚,伍若兰的弟弟已经把文房四宝摆好。许多村民前来观看。
伍懋惠望了望院内一丛毛竹,对朱德说:“老夫就以庭前修竹为题,先出个上联,如何?”
朱德恭敬地说:“晚辈悉听尊便。”
伍懋惠摊开宣纸,握笔落墨:“若谷虚怀立伍家上下。”
众人皆叫好。
伍懋惠用得意的目光将笔递给朱德:“请!”
朱德接过毛笔,略一沉思,脱口而出:“兰心蕙质醉朱门左右。”
一位老先生说:“这幅对联,巧妙地嵌入若兰的名字以及伍、朱二姓,妙、妙!”。
众人无不拍手称赞。伍若兰松了一口气。
伍懋惠面露诧异,来回踱步,又出一上联:“清如瘦竹闲如鹤。”
一老先生:“我辈字如鹤,这上联实际是你自己的写照。要对出,确实不易呀。”
果然,朱德陷入深思,久未落笔。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伍若兰和段子英、谷芝英在一旁,同时投去忧虑的目光。
伍懋惠也面露得意之色。
朱德终于落笔,龙飞凤舞,一挥而就:“笑若春风香若兰。”
朱德巧妙地把若兰的名字嵌进下联。父女相对,也算是工整。
一老先生拂着长须:“妙对,妙对啊!”
一时间,掌声如潮。伍懋惠与若兰相视而笑。
5
幸福的喜悦洋溢在姑娘们的脸上。三月十日,朱德把伍若兰、伍道清、伍春林调到师部搞宣传。伍若兰仍然兼任县女联会长,实际由段子英负责日常工作。伍若兰、伍道清、伍春林换上工农革命军军装,打上绑腿带,系上腰带,英姿飒爽,走起路来都有一股阳光之气。伍若兰跟随朱德师长,深入到乡村指导插标分田。每天下午回城,若兰去师部,帮朱德打扫卫生、洗衣服。黄昏,跑到沙滩上跟朱德练习骑马射击、地面格斗等战术技能,提高杀敌本领。清清耒水,倒映着这对恋人的身影。在艰苦紧张的战斗日子,爱情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宛如蓝天的彩霞。
伍道清上次在街头刷标语,巧遇杨至成扶梯子,体会到杨至成对她的关心。杨至成老实忠厚,话语不多,做事沉稳,人长得英俊。伍道清调到师部宣传队,与杨至成接触机会自然多了,这对年轻男女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变化。她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喜欢他。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她把情感深藏在心底,不敢表露出来。
王展程依然对段子英暗地穷追不舍。有一次,王展程约段子英去河边散步。段子英告诉她,她的哥哥段子中乃黄埔三期毕业生,后在武汉程潜的十九师任政治部主任,是个地下党员。去年六、七月间,段子英按照组织安排暂去武汉避难,她和母亲在哥哥家住了两个多月。后来,她哥送她回到耒阳,杀了几个恶棍。王展程听了,遗憾地说:“去年六、七月间,我也在武汉,可惜那时不认识你,不然我会去找你的。”王展程又主动介绍了他家里的大体情况。他是石门县城隍巷人,和王尔琢是同乡,家里还有父母和一个哥哥。王展程谈吐坦诚,风趣幽默,给段子英留下很好的印象。她看得出,王展程对她的眼神很热烈。她当然懂得这眼神中包含的意思,但她毕竟年纪小,对男女之情还是一片朦胧。
王展程对这位聪明伶俐、心直口快的少女愈发爱慕,耳边总响起段子英珠玉落盘的声音,脑海总抹不去她的俏脸。为此,他连续几个晚上失眠。他明白已爱上她了。该怎么办呢?性格内向的他有点束手无策。他不好意思向战友们吐露心事,更不敢让师长知道,生怕大家拿他开玩笑。如果直接找段子英说出来呢?他又弄不懂她的心思,生怕遭遇对方拒绝,丢了面子。想来想去,王展程决定写封信给段子英。
王展程这封信的内容,充满了对段子英的敬重、爱慕,说是希望和她成为知己,结为革命伴侣。信的末尾还写有五言绝句一首:“战友本多情,革命亦思春。胜利期未远,谨此慰卿卿。”满满两页纸,字迹猷劲有力。段子英以为是哥哥段子中写来的。等到她打开信封,抽去信纸,一看,傻了眼,一行醒目的字跃入眼帘:“段子英同志芳鉴:……”看着看着,段子英的脸上由疑惑转为绯红,最后哇地惊呼一声,似乎踩到一条蛇。
刚巧伍若兰去女联找段子英。段子英就把王展程的信给她看。伍若兰仔细看完,对段子英说:“这是好事嘛。我早看出王参谋对你有这个意思。我看他人品不错,你可以和他多接触一点,互相了解了解。”
段子英低着头,伏在办公桌上,气呼呼地说:“他这不是欺负我嘛!”
伍若兰笑吟吟地说:“你看王参谋会打仗,还有这样好的文笔,能有这样一个人痴情于你,你该感到高兴才是呀,说明你蛮出众的呢!”
段子英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望了望窗外,脸上居然有泪痕。这事对她来说,确实很意外。她长这么大,出了校门就全心全意投身革命,还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她承认,王展程很优秀,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对他只有崇敬,从没有往个人情感方面去想。他突然写这种信给她,在她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甚至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
过了一会,段子英对伍若兰说:“我今年十六岁,不想过早考虑这件事。再说,他满脸大胡子,像个,像个老头似的。”段子英的声音到后面,越来越低。
伍若兰明白,最后那几句才是段子英的心里话,于是劝她:“王参谋的大胡子只是表面现象,他才二十五岁呢。既然人家把问题提出来了,你可以考虑考虑嘛。”
段子英没有吱声了。伍若兰不好再劝,最后说:“当然,这事儿急不得,你慢慢考虑清楚,先交个朋友,也行啊。”
次日,段子英主动去师部,找到王展程,对他说:“王参谋,你给我的信写得真好,因为我写不好,就没给你写回信,你不会怪我吧。”王展程笑了笑:“你读了那么多书,肯定比我写得要好。”段子英说:“那就请多多帮助好啦。”
从此以后,段子英每次见到王展程,彼此都会热情打招呼,坦诚谈些话题,感情与日俱增。段子英调到师部,王展程很开心。他们每天都能见面了。王展程和杨至成同岁,但王展程皮肤黑,满脸胡子,看上去比杨至成大好几岁。段子英感觉王展程可以当她的叔叔,因此,真要与他谈情说爱,结为伴侣,她下不了决心。
段子英跑到师部去找伍若兰,把内心的矛盾告诉她。伍若兰说:“前阵子你劝我嫁给朱师长,怎么自己的事儿,就拿不定主意呢。王参谋长才二十五岁,他是经历了枪林弹雨的人,皮肤黑一点,头发、胡子长一点,所以出老。找对象,长相是次要的,最为重要的是人品和才华,年龄大点,更能体贴你,不是更好吗?”伍若兰还拿自己与朱师长的年龄作比较,启发说服她。
有天黄昏,朱德带伍若兰去河边练习射击、刺杀和投弹。伍若兰把王展程、段子英带去,四个人一起练。王展程教段子英,手把手地教,很认真,让她感受到他浓浓的爱。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也很温柔,渐渐的,段子英觉得她越来越被这种声音吸引。她发现,在大胡子掩盖下的那张方方的脸盘,其实很年轻很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