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伍若兰黎明时分梦醒,爬起身看看窗外,东方晨曦初露,远山朦胧。隔壁屋子,传来父亲如雷的鼾声。她回味着梦境,梦中的那场战斗惊险已过去两年,恍如就发生在昨天。她再也无法入眠,这个梦勾起她对在衡阳女三师求学的回忆。
一九0六年农历九月,伍若兰出生于耒阳县城南门外金南村九眼塘伍家。其父伍懋惠,字养之,清末秀才,以教私塾为生。伍懋惠是个开明知识分子,主张男女平等,鼓励家里的女子读书。伍若兰的母亲谢氏,心地善良,同情穷苦人家,逢年过节,就让孩子们给穷人家送粮食送菜送油。其实,这个耕读世家并不富裕。伍若兰有兄弟姐妹六人,她排行第五,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因为子女多,每次吃饭都是先来的能吃饱,后到就吃不到。
伍若兰骨子里生来就是男孩气质,从小性格倔强。那时的女孩子都要裹小脚,这是历代传下来的规矩,伍若兰也难过这一关。四岁那年的一天,奶奶给她缠脚。她开始不知道缠脚是怎么回事,顺从了奶奶的意思。缠好脚后,她一走路就痛得要命,就悄悄把缠脚布松了。家人看到后,又强迫给她缠上,又被她拆掉。如此翻来覆去好几次,父亲伍懋惠发话了:“兰妹子既然不愿意裹就算了,随她去吧!”
这事儿全村都传开了。族长便将伍懋惠和伍若兰叫到祠堂,大发雷霆:“女人不缠脚,那还了得,成何体统?”一定要给伍若兰缠脚。若兰并没有被那威严阵势吓到,反而先问族长为何男孩子不缠脚。族长吱吱唔唔说:“男伢子长大了闯天下、走四方!”小若兰大声回答:“那我长大了也要闯天下、走四方!”族长板起面孔说:“一派胡言!女娃子生来就是主内的,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这是历代传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你不缠脚,长大了嫁都嫁不出去!”伍若兰反驳说:“我就是不缠,将来嫁不出去用不着你管!”族长气得浑身发抖,只好迁怒于伍懋惠:“亏你还是个为人师表的先生,养了这么个忤逆的女儿!”就这样,伍若兰成了村里第一个不缠脚的女孩子。
伍若兰胆量过人,嫉恶如仇,不怕强欺弱,好打抱不平。她只要见到不公平的事,一定要出面评理。十二岁那年,伍若兰在县女子职业学校读书。有一次,她在上学的路上听到有个小孩在哭,跑过去一看,只见两个男孩子在打架,一个十岁左右,一个六七岁,大男孩打得小男孩在地上哭。伍若兰冲上去质问大男孩:“你为什么打他,你比他高半个头,不是欺负人吗?”大男孩默不作声。被打的小男孩爬起身说:“他抢我的红薯皮吃,我不给就打我。”伍若兰批评大男孩:“人家的东西是人家的,人家不同意给,就不应该抢,更不能打他。你以为你力气大能打赢他,今天你跟我试试,看你能打赢吗?小孩子要和和气气在一起玩,今后不许你再以强欺弱!”骂得大男孩始终不敢回话,不好意思地走了。
伍若兰出身书香门第,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幼年在父亲的私塾读旧学,对《三字经》、《论语》、《弟子规》倒背如流。八岁进入新式学堂读小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深受老师的喜爱。在县女子职业学校读初中期间,她爱看课外书籍,知识面广,特别是对揭露社会黑暗面的文章爱不释手。她目睹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她心灵手巧,能打算盘,噼里啪啦,算账记事两不误。伍若兰的二哥伍万春,毕业于黄埔军校二期,在国民党县政府工作,很喜爱这个胆大心细的妹妹。伍万春有时骑马回村,伍若兰就要哥哥教她学骑马。她胆子大,学了几次,就能独立驾驭一匹马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伍若兰考入设立在衡阳的湖南女子第三师范学校。女三师坐落在衡阳市郊的荷花坪,与三师相邻,进入校门便见到大操场,校园中建有花池、鱼塘,旁边有一片桔林,后面有一大片松树林。教学楼、办公楼、宿舍,都是青砖瓦房,有近千名师生。三师、女三师都是湖南革命的摇篮,培养了许多豪杰和巾帼英雄。毛泽东多次来三师演讲,传播共产主义思想,发展党团员。毛泽东的堂妹毛泽建跟伍若兰是同班同学,多次带她去听堂哥演讲。毛泽建在毛泽东支持下,创建了中共女三师学生支部书记,并任湘南学联女生部部长。春夏时节,毛泽建带领同学们到湘江东洲岛,讨论时政;秋冬季,回雁峰枫红似火,她们坐在枫林学习讨论马克思主义著作。毛泽建口才好,有激情,讲得深入浅出,不乏真知灼见,伍若兰十分佩服她,经常跟她聊天、共同探讨,成为知心姐妹。她俩带领一帮子女同学创办了《女子》刊物,印刷费用全部是从她们的生活费中节省。
毛泽建的丈夫陈芬是耒阳人。每逢寒暑假,毛泽建都会随陈芬回到耒阳。毛泽建和伍若兰、段子英等一帮女同学,活跃在城乡开展宣传工作,号召妇女走出家门、拓宽眼界、剪辫子、放裹脚,学文化、学知识。她们成为全县最革命、最开放、最具才华的女性先锋,经常组织演讲队到城乡演出。伍若兰多才多艺,琴棋诗书画,无不精通。她编了很多革命歌谣,通俗易懂,针砭时弊,深受民众喜爱,在湘南地区民众中广为流传,还被很多地方的农会编入了农民夜校教材。
一九二五年六月初,上海“五卅惨案”的消息传到衡阳,广大工人、农民、学生无不义愤填膺。各地党组织举行群众声讨大会,愤怒声讨英日帝国主义在我国犯下的滔天罪行,并号召工人、商人、学生罢工、罢市、罢课,坚决与英日经济绝交。广大民众高呼“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海关!收回租界!打倒卖国求荣的军阀政府!实行民族革命!驱逐英日驻华公使!驱逐英日驻沪领事!解除巡捕武装!”等口号。衡阳和各县相继成立了“青沪惨案雪耻会”,发布了查禁仇货的布告,宣喻民众:“自鸦片一役始,帝国主义接踵涌来中国,始以武力侵略,继以经济掠夺,今仇货充塞商埠,国货横遭排斥,制作国货之工场破产,吾国计民生之命脉为帝国主义所控持,中华民族危矣!本会查禁仇货,企图褒扬国货,杜绝掠夺,兴吾中华……”。
布告贴出后,群情激昂。毛泽建、伍若兰带领班上同学走上街头宣传,声援上海的反日斗争。她们绘制青沪惨案中的工人、学生受害连环画,散发雪耻会编撰的《帝国主义是什么东西》、《不平等条约概述》、《青沪惨案之真像》、《民族革命》等通俗小册子,广泛宣传。她们积极查抄日货,放火焚烧,表达对英日帝国主义的强烈抗议。伍若兰与段子英、伍道清、谷芝英、邱菊英、伍德能回到家乡耒阳,参加雪耻会的募捐,组成文艺宣传小分队,到乡村化装演出,支援青沪惨案受难的工人和家属。九月二十二日的《大公报》报道:“耒阳雪耻宣传在会长黄龙飞率领下,除露天讲演外,并分向各乡镇举行化装演出,虽天气狂热,而各演员均穿草鞋忙于奔走,效果可观。”
九月下旬的一天夜晚,月色如洗,照亮湘江河畔的女三师宿舍。门窗紧闭,一盏油灯照亮墙上一面党旗。毛泽建郑重传达党组织的决定:“伍若兰同志,党组织已经批准你为正式党员,我们一起向党旗宣誓。”
伍若兰面对党旗,庄严地举起了右拳,跟着毛泽建宣誓:“牺牲个人,努力革命,阶级斗争,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从此,伍若兰走向了革命道路。
2
一九二五年隆冬,湘南大地,白雪皑皑。学校放寒假,伍若兰和毛泽建受党组织的派遣,来到耒阳县参与农民运动。花石坳大地主龙来运,仗着自家有三十多个家丁,有枪,在县政府有人,对农会阳奉阴违,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革命派”。毛泽建和伍若兰获悉龙来运要办五十岁生日酒宴,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教训教训他。
龙来运生日这天,外面寒风刺骨。龙家大院却热闹非凡,高朋满座,全县有名望的地主乡绅都来了参加生日宴。酒过三巡,乡绅们借酒发疯,诉说“委屈”,连声哀叹世道变坏了。龙来运站起来说:“诸位切不可长穷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看农会是乌合之众,兔子尾巴长不了!从古到今,哪个泥脚杆子造反成得了大气候?李自成打下北京城只坐了四十天江山,张献忠命丧四川!洪秀全定都南京,太平天国那么大气候,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
正当龙来运唾沫横飞、得意忘形之时,毛泽建、伍若兰带领农会纠察队突然出现在大厅。吓得癞子管家两腿打颤。她俩厉声喝道:“龙来运,你可知罪?”龙来运瞪着眼睛干笑了几声,连忙转腔:“我龙某拥护国共合作,拥护农民运动,不知何罪之有?”毛泽建冷笑一声,大声教训道:“我们早就知道你抵制农民运动,口说无凭,有白纸黑字为据。”只见伍若兰抖开一副对联。龙来运望着对联,不由大吃一惊,额头上冷汗直冒。
原来,这是龙来运亲笔书写的一副反动内容的对联,上联是“农事翻身,稻梁栗麦黍稷杂种出现”;下联是“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猪狗六畜成群。”这副对联他藏在书柜里,想等农会倒台那天,拿出来挂在大厅里,好出一口闷气。他家的女佣谷嫂,跟谷芝英一个湾村的,受尽龙来运蹂躏,实在是恨之入骨,暗地把对联偷出来交给伍若兰了。这下,白纸黑字,龙来运不敢抵赖,连忙拿来一串钥匙,点头哈腰地说:“老朽一时糊涂,还请你们多多原谅。农会要谷要款都行,就作为我的谢罪礼吧,这是库房的钥匙,交给农会……”
没等他说完,毛泽建正色道:“龙来运,收起这一套,少玩鬼把戏!”
伍若兰也说:“龙来运,你拒不减租,反对国民革命,书写反动对联,仇恨农民协会,理应游街示众!”
几个农会纠察队员动作敏捷,一把按住龙来运,给他戴上高帽子,挂着黑木牌,押着那些喝寿酒的土豪劣绅一道,进城游街示众。这件事轰动了全县,从那以后,龙来运表面变得老实了,心里恨共产党恨得咬牙切齿。
3
一九二六年四月,直系军阀吴佩孚指示叶开鑫率部攻打长沙,唐生智退守衡阳,形势岌岌可危。当时,北伐军正在朝湖南进军,如果唐军战败,不仅给北伐出师增加了很大困难,而且会危及广东根据地。为此,国民政府派遣第七军八旅和第四军叶挺独立团,作为北伐军先遣部队协同唐军作战。
六月四日,叶挺独立团八千人作为北伐先锋奉命进入湖南,援助被吴军击败而拥护国民政府的唐生智。叶开鑫部经长沙向南追击唐军,唐生智急电广西求援。广西方面得电后,即令钟祖培旅兼程前进,向衡阳唐军增援,在衡阳与来追之敌发生激战。独立团在衡阳城郊铸造厂与敌军激战,阻遏了吴佩孚军的攻势,使唐军在衡阳站稳了脚跟。这是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的序曲。
期间,湘南学联受党组织的指示,组织学生积极参加支前工作,帮助叶挺独立团筹集粮草,参加带路、送信、侦察、运输等工作。即将毕业的毛泽建、伍若兰、段子英等同学参加了衡阳城郊铸造厂战斗的支前工作。她们冒着枪林弹雨跑到战场抢救伤员,运输弹药,伍若兰差点牺牲,多亏邝鄘救她一命。这是伍若兰平生第一次亲身经历的战斗,呼啸的子弹,牺牲的战士,伤员的鲜血,凶狠的敌人,无不深刻于她心中。此后多年,那个危险的场景多次在梦里出现。
北伐军湖南首战告捷,湘南学联在三师大礼堂举行庆祝大会。伍若兰和同学们唱着邝鄘作词的《北伐军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工农学兵,工农学兵,大联合,大联合。”
半个月后,伍若兰她们从女三师毕业了。在学校剧场举行文艺演出。学校话剧社出演易普生的《玩偶之家》,戏演到了最后一幕。戏剧内容是林丹太太劝走了要报复的克洛克斯泰,海尔茂先生要去查看一下走廊的信箱,娜娜因为担心丈夫看到克洛克斯泰的信而阻拦着他。刘泰饰演克洛克斯泰,伍若兰女扮男装饰演海尔茂、曾志饰演娜娜。段子英、伍道清、谷芝英在侧幕工作区与几个人一起模拟戏中舞台上的音效。台上妇女解放,个性独立的戏剧正在上演。台下观众如痴如醉。
演员下场以后,伍若兰和几个同学穿着戏服,一边盯着台上注意自己的上场时间,一边坐在那儿聊起了自身的处境。
伍若兰说:“两年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们就毕业了,真怀念以前的时光。”
曾志沉默不语。
毛泽建望一眼曾志,问道:“曾志,你莫非有心事?”
曾志掩饰地说:“我没什么事,就是舍不得离开……”
毛泽建关切地问:“有什么事不能跟姐姐们说说吗?”
曾志想了想,说道:“讲起来真愁人,我家老爷子给我定亲了……”
段子英卟嗤一笑:“不是又一个海尔茂吧。”
曾志说:“不但是个海尔茂,讲究夫权,而且还是个反革命,反对革命……”
伍若兰要上场了,站在侧幕边,回头对曾志说:“这不行,首先要志同道合。”
曾志也站起来候场,说:“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退婚。”
伍若兰点头:“对,退婚。要嫁就嫁一个英雄。”
曾志问她:“若兰,你要找什么样的英雄?。”
伍若兰说:“我呀,还没想过谈婚论嫁?何况……”
说着话,两人出场演起戏中海尔茂与娜娜的戏剧。
这时几个警察走进来,打断了演出,把台上演出的演员们围了起来。观众不断的起哄。
警察们对着西装革履异域服饰的演员们辨别不清,他们蛮横的冲上舞台,抓住演员一个一个辨认。眼看警察即将辨认刘泰,伍若男急中生智,向小剧场外跑去,引得警察追出来。
刘泰乘机跳窗逃出。
伍若兰转进学校后门,看到毛泽建、曾志、段子英、伍道清、谷芝英在等她。她和毛泽建抱在一起。
毛泽建说:“要分手了,无论是山高,还是水险,永葆革命热情,讲究斗争策略,以此共勉。”
伍若兰目光炯炯:“坚持到未来革命胜利,我相信有这么一天。”
4
一九二六年七月初,她们这些女生经过三年学习,从女子三师毕业了。曾志随同夏明震去了郴县,彭儒、吴仲廉回到宜章县,廖鸾凤回到永兴县。党组织安排毛泽建去了衡阳县负责妇女会和儿童团的工作,并到集兵滩农民讲习所讲授共产主义学说,创办了妇女习艺所和妇女缝纫社。伍若兰和段子英、邱菊英、伍道清等同学回到耒阳从事农运工作。邱菊英担任耒阳县执委妇运委员,伍若兰担任县农会妇女部长。她们发动群众到土豪劣绅家“吃大户”,与敌人面对面的斗争。锣鼓声中,红旗下,挥动大刀、长矛,开仓济贫,杀猪宰羊。她们到处开展反封建、男女平等的宣传,号召妇女走出家门、拓宽眼界、剪辫子、放裹脚,学文化,反对包办婚姻,向封建礼教展开猛烈进攻。
当时,耒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东门河边阳祠庙的菩萨很是灵验,有求必应,活灵活现,每天到庙里求签拜菩萨的香客络绎不绝。伍若兰和邱菊英这是铲除封建遗毒的好机会,召集伍德莲、段子英、伍道清、谷芝英等骨干会员,商议行动计划。当晚,她们就在庙前贴出布告,揭露封建迷信对广大市民的祸害,声明妇女联合会要捣毁神龛砸烂菩萨。但是,广大群众不相信会真有人胆敢触犯神灵。到了第二天,庙前人山人海。伍若兰和邱菊英带着妇女联合会的骨干,威风凛凜地来到庙前。一个老太婆跪在邱菊英面前哀求:“孩子,千万不要砸菩萨,这会惹怒天老爷,会遭报应的!”邱菊英大笑着说:“天是什么?天上只有白云,哪里有什么老爷?菩萨是人做的。”伍若兰也指着庙里的菩萨大声说:“你们都讲它是菩萨,我讲它是泥巴一坨,我今天砸了它,它岂奈我何!”说罢,伍若兰带头冲进庙里,奋力把菩萨推下神龛,只听“轰”的一声,菩萨变成了一堆碎泥。伍若兰站在众人面前大声说:“同胞们,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让我们受尽了压迫和屈辱,我们要解放,要平等,要自由,就要同旧制度、不合理的制度决裂!”铿锵有力的话语掷地有声,句句砸在妇女们的心窝上,人群里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伍若兰和邱菊英到县敬业女子职业学校搞宣传。她们发现学校专门设立了修身课,讲的全是“三从四德”的旧礼教,劝诫妇女笑不露齿,话莫高声,走路碎步慢进,男女授受不亲,男女食不连器,坐不连席。这都是几千年封建社会流传下来的陈腐规矩,极大地扭曲着妇女们的思想、感情和欲望。校长伍资琼思想守旧,抵制革命,故意用三从四德等封建伦理奴化学生,限制人身自由,还无理克扣学生伙食费,师生们敢怒而不敢言。邱菊英和伍若兰决定灭灭这个校长的威风。她俩鼓动四百多名师生,揪出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伍资琼,给她带上纸扎的高帽子游街示众,勒令她将贪污款限期如数交出。此举,在社会各界引起强烈反响。县政当局在一片弹劾声中,只好将伍资琼免职调离。
有天中午,伍若兰带着段子英、伍道清、伍春林、谷芝英,拿着两个石灰桶和排刷,来到花石坳龙家大院搞宣传。龙家大院前的大树,一抹阳光斜照着虚掩的黑大门。
伍若兰仔细看了看高大的围墙,一声令下:“就刷两边!”
她们提的一桶,拿的拿排刷,分头行动起来。
谷嫂在院里看见了,装作没看见,走到一边干活。谭嫂也看到了,赶紧去报告。癞子管家走出来,装作不认识伍若兰,指了指她们问:“你们这是……”
伍若兰走到他面前,大声说:“宣传队写标语。”
癞子管家拦住正在贴标语的伍春林、伍道清、谷芝英:“不行,不准写!”
几个姑娘不约而同一把推开家丁:“滚!”
癞子管家打了个趔趄,脑袋差点撞到跨出门槛的龙来运。龙来运穿着黑绸缎做的衣服,双手放在背后,大摇大摆出来,厉声问:“谁在老子家门口撒野?!”
癞子管家弯腰,指了指外面:“老爷,她们在墙上贴标语。”
龙来运边气势汹汹地说:“谁吃了豹子胆!?”
伍若兰几大步跨到他面前喝道:“龙来运,我是县党部妇联会会长伍若兰,奉命前来刷农运标语!”
龙来运仔细一瞧,认出了伍若兰,立即点头哈腰:“哎呀呀,伍会长大驾光临,失礼失礼!”
伍若兰正色道:“龙来运,我们妇女联合会宣传农运,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龙来运强挤笑脸:“我龙某真心拥护农会、妇联会!”
“那就好,算你识时务!”伍若兰看见几个姑娘把标语写好了,手势一挥,她们提着石灰桶走了。
癞子管家面朝脸色铁青的龙来运点头哈腰:“老爷……”
龙来运狠狠踢了他一脚:“废物!”
癞子管家双手捂住胯下,蹲身叫道:“哎呦!”
5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到处捕杀共产党人。消息传来,湖南的军阀开始密谋对本省的共产党人动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耒阳的土豪劣绅蠢蠢欲动,抗拒减租。县委书记邓宗海预感到形势越来越严峻。他来到城郊的县农会,要求同志们转入地下斗争,静观其变。伍若兰激愤地说:“我们一定要反击,过几天就是耕地下秧的日子,我们把各乡农民组织起来,对不减租的地主就不耕地。”
大家正说着,段子英领着毛泽建匆匆进来。伍若兰高兴跳起来,喊道:“菊妹子,你怎么来了。”这对久违见面的好姐妹兴奋地拥抱。
毛泽建收住微笑:“同志们,蒋介石在上海叛变了革命,我们很多革命同志被杀害,现在反革命政变的乌云刮到长沙了,根据革命斗争形势需要,湘南特委派遣我来耒阳,通知你们要做好应变准备。 ”
一阵沉默后,邓宗海说:“特委有具体指示吗?”
毛泽建摇摇头,激动地说:“毛润芝说过,不管形势怎么变化,我们都不能放下手中武器。”
伍若兰点头。
毛泽建拉着伍若兰的手,告诉她:“最近,陈芬调任衡山县县委书记,我也离开了衡阳,调到衡山县委担任秘书兼妇女委员,与陈芬一起战斗。我和陈芬、肖觉先、戴金吾正在集合各地农民武装,正在组建工农游击队,准备局势一旦恶化,就拉队伍去妙溪山打游击!”
伍若兰依依不舍地握着毛泽建的手,说道:“菊妹子,局势有变我们也准备上山打游击。我们一个在衡阳的北面,一个在衡阳的南面,虽然天各一方,但我们的心会紧密牵连。”
邓宗海也说:“很好,衡山、耒阳遥相呼应,南北夹击敌人。”
毛泽建挥手与同志们告别。伍若兰和段子英送她一段路,直到毛泽建矫健的身姿消失在茫茫山野。
6
半个月后,湖南军阀何键指使部首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反动派大肆捕杀共产党人,耒阳被列为重点县。刘泰、伍若兰、伍云甫、谭衷、伍中豪都遭到全省通缉。驻衡湘军第三团派出一个加强营开进耒阳,在县城设立戒严司令部。
县长欧阳谷终于露出本来面目,神气起来了。他着手组建耒阳县挨户团总局,自任总局主任,豪绅王旷萱被委为副主任。在他们的庇护下,大批外逃的土豪劣绅耀武扬威返回本土,纠集反动势力,成立地主武装挨户团,向革命群众实施反攻倒算。国民党右派人士成立所谓“救党委员会”,打击左派人士,搜捕跨党分子,重组国民党耒阳县党部。在挨户团武装的配合下,查封县总工会、县农协会和各革命组织、社会团体。
随后,各乡镇均成立挨户团分局,恢复地方保甲制度,取消农会组织,狂呼“宁可错杀三千,决不放走一人”的口号。对捕获的共产党员、农运骨干,使用极其残忍的酷刑,割耳鼻、剁手指、油烧棍压、剐心碎尸。火田资家党组织负责人资党甫,被豪绅伍玉楼之子抓获,其妻赶去探监。敌人用梭镖将其夫妇二人刺穿胸膛,当场毙命。县总工会干事伍凤林、纠察队长刘德桂、店员工会委员长梁丁芝等人,在受尽折磨后惨死在敌人屠刀之下。城郊农会会员伍徽寿惨死后,敌人将其头颅割下,勒令孩子作皮球踢来踢去,其状惨不忍睹。县总工会秘书长谢幼安被捕后,敌人将其压在巨石之下,直至气绝身亡。耒阳城乡,到处可闻残杀革命志士的枪声,到处可见死难同胞的鲜血。
耒阳县委决定,派遣刘泰、谭衷、伍中豪等带领一百多名工农干部,前往武汉投奔贺龙的部队。县执委干部李树一、黄龙飞、刘霞被迫转移到山区隐蔽,只剩下伍云甫、刘文纬、梁邦栋三人坚守在县农协机关,县执委处于瘫痪状态。伍若兰的父母劝她说:“兰妹子!你还是到外边躲避一下为好!”伍若兰听了,坚定地说:“革命不能怕死,就是被敌人抓住了,顶多杀个头,没有什么了不起!”
留在耒阳的同志们勇敢机智地同敌人斗智斗勇。耒阳龙塘乡共产党员刘竹平、伍华召集部分农协会员,手持梭镖、镰刀、菜刀,趁着月色,连夜摸进各村,将刘德科、梁鹏飞、李子仁、梁开吾、曹善吾等五个反攻倒算、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就地正法,农协会员无一伤亡。“夜杀五家”的锄恶行动,有力打击了顽固势力的嚣张气焰,鼓舞了在黑暗中挣扎的革命群众。
敌人把伍若兰列为重点缉拿对象。有一次,伍若兰悄悄回家拿文件,敌人知道了,突然出现在村口。村里人明白是来抓伍若兰的,二三十人堵在大门口,有的拖,有的拉,有的扯,硬是不准他们进村。伍若兰趁机从后门逃走,村民民用船将她渡到对河,气得敌人哇哇大叫。还有一次,伍若兰在大义石镜村搞宣传,被一个同学出卖,当地挨户团赶来抓她。石镜村民为了保护伍若兰,纷纷拿着钉耙、锄头和团丁对峙。挨户团迫于压力,只好放走了伍若兰。有天清早,县挨户团获悉伍若兰回家了,派出八个团丁埋伏在伍家村水塘对面的围墙边。另派一个团丁,装扮成卖早餐的,一路喊着“卖油条啰,卖油粑!”来到村口。伍若兰在家睡觉,让这声音惊醒,于是出来买油粑,身后跟着六岁的侄儿李启庆。伪装的团丁等伍若兰靠近了,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大叫:“抓住了,抓住了”。伍若兰大吃一惊,明白中计。机灵的启庆突然狠狠咬了卖早餐的团丁手臂一口,痛得他哇哇直叫。伍若兰趁机挣脱,往河边千户湾方向奔跑。埋伏在围墙外的团丁迅速追击,让村里的人在半路拦住。伍若兰在千户湾躲藏一整天,直到天黑时分,她的三伯父开船,把她护送到六十里外的大河滩一亲戚家里,才脱离了危险。
八月中旬,邓宗海受党组织派遣,秘密潜回耒阳县城,在西门外资家村暂住下来。紧接着,刘泰、徐勋等一批参加南昌起义的党团骨干,他们被打散后陆续回老家,分赴全县四乡秘密活动,安慰烈士的家属,联络失散的党员。不到一个月,就先后建立、恢复了十多个党支部,重建中共耒阳县委,并组建了游击队。他们带领游击队,袭击军警,攻打挨户团,处决了一批屠杀工农群众的首恶分子。
十一月下旬,朱德在汝城秘密召开湘南粤北各县县委书记会议,县委书记邓宗海忙于在四乡发动农民暴动,便由中共耒阳泉塘支部书记谢竹峰代为参会。这次会议,制定了以南昌起义余部为先锋,以汝城为中心发动湘南、粤北起义的计划。谢竹峰回来后,向县委转达了会议精神,极大鼓舞了同志们的斗志。伍若兰带领段子英、谷芝英、伍道清、刘鹣等姐妹,在一夜之间将革命标语贴遍城厢内外,还沿郴耒大道一路张贴标语、散发传单,发动群众把公路两旁的电杆树砍倒、电线剪断。这些标语上面写道:
“工友们!农友们!暴动起来!”
“暴动!打倒蒋介石!”
“暴动!杀尽国民党政组委员!”
“暴动!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地!”
标语后面还署名中共耒阳县委,或县总工会、县农协会等等。
有一次,伍若兰忍受不了对家人的思念,偷偷溜回私塾看望父亲伍懋惠。村里的狗腿子发现了伍若兰,跑到县府通风报信。县长欧阳谷心想:这次不能让她跑了,就派出四五十个团丁气势汹汹去伍家。幸亏此事让伍万春知道了,闻讯大惊,赶快走小道提前跑来报信。伍若兰机灵地从私塾后门走了。
伍若兰刚离开,王旷萱亲率团丁到了前门。伍懋惠领着十来个学生朗读《三字经》,声调阴阳顿挫。学生们也是抑扬顿挫。王旷萱带着团丁闯进来,伍懋惠没有理睬,领着学生朗读课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王旷萱他们搜索一遍屋子内外,不见伍若兰。他把伍懋惠拉一边说:“读书家的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成天在外闹什么革命。现在我先革你的命。给我砸!”伍懋惠大喊着:“住手,斯文之地,岂容军八呈凶!”王旷萱根本不听,大手一挥,团丁们把屋内水缸、坛子砸的稀巴烂,然后扬长而去。
伍懋惠坐在堂屋的桌子边,几个孩子早已吓得面色惨白。他们走到伍懋惠面前鞠躬说:“先生,我们回去了。”
伍懋惠一言不发地坐着……
伍懋惠看着剩下的八九个学生,说:“我们继续念《三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