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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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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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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幽兰》连载

第五十二章 芬芳不谢井冈兰

1

杨至成要在二十多年才会知道,经过战火洗礼、挺着大肚子的伍道清,让游击队把她救出来后,在遂川县大汾镇被打散了。国民党地方武装无处不在,一旦被人发现就有被逮捕的危险。乡间小道,人迹罕至,伍道清蓬头垢面,饥寒交迫,来到一个依山傍水的大村落。这里鸟雀无声,一派平静安详的气氛。伍道清脱离了危险,叩响一扇门扉,讨一口吃食,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开布疋店的任老板没有子嗣,看上了大腹便便又无家可归的伍道清。她在废弃的石灰窑一关就是四个月,直到生下一个男孩。那是杨至成与她的爱情结晶。没有接生婆,她忍受着剧痛,忍受着血污发出的难闻气味,咬断了脐带。任老板每天派人送去两餐饭菜,却见不到半缕阳光。孩子生下后,任老板就把伍道清卖给了他家一个长工。

伍道清成了养家糊口的农妇,每天做农活,洗衣做饭,跟长工丈夫一起上山砍柴,再挑到镇上去卖。杨至成与伍道清的孩子,成了任家的掌上明珠。孩子渐渐长大,他有一张酷似杨至成的脸。她有几次到镇上卖柴,悄悄站到布疋店对面,偷偷望着近在迟尺却不敢相认的孩子,心里非常痛苦。返回时,伍道清面对夕阳,痴痴地痛苦地怀念,她真正的爱人、红军里的大英雄杨至成,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大汾镇商铺林立,人声鼎沸,背枪的国民党兵随处可见。她渴望遇到红军队伍,哪怕是地方赤卫队都行。那样,她也许能打听出杨至成的下落。然而,即使打听到他还活着,又能怎样呢?她已屈服命运安排,嫁作他人,尽管她的心底,始终想念杨至成。她为伍若兰的牺牲感到难过,也担忧伍春林、段子英、谷芝英、刘鹣的安危。她们还活着吗?红军打回井冈山了吗?在这个闭塞的小镇,她得不到任何有关红军的消息。

愁苦伴随着衰老,井冈山上热烈的战火、血染的爱情,恍如隔世。有一次,伍道清捡到两份旧报纸。她仔细一看,是去年三月的《国民日报》,上面刊登两条消息,一条是:“湘南剿匪司令李朝芳,昨来电云:勋鉴,前奉总指挥白巧电开,特派李朝芳为湘南剿匪司令。等因奉此,遵于陷(三十)日由衡率各部向湘南耒郴各路进剿。谨电奉闻。”还有一条消息的篇幅很长,上面写道:“本月十八日清晨,东路匪军行抵安平司。江营长率机关连迎头截击约两小时。死伤匪军约一百五十余人,官军死伤二人,擒匪督战官熊梦祥,搜检身旁命令纸注明‘兹令谷向明、谷宅祥、谷泽凡、谷召益、熊梦祥、熊召祥奉苏维埃政府命令带队进攻安仁一带地方,此令。’西北路匪军于十九日清晨抵羊际市,江营长迎击约二小时,擒匪首文信忠杨善楚、王可登等3人。破获红旗一面,西南路方面由县长率挨户团布防,该匪同于十九日曾袭至。接触后,擒毙匪目李宗美,杨堂保、李友衡、刘显琼、张仪等。”

看完报纸,伍道清明白耒阳不能去了,那里已经成为白区。她失去了党组织,离开了红军队伍,好像孩子失去了父母,没有了爸爸妈妈,无依无靠。其实,她的好姐妹段子英就住在镇上开缝纫店。有几次她从店子门口经过,因为没有进去,与段子英擦肩而过。伍道清与长工丈夫生了两个孩子,忍辱负重、含辛茹苦过日子。期间,她曾经到南昌寻找党组织,流露街头两年,因为不敢回耒阳,只好回到遂川县大芬镇的长工家,继续过着苦难的日子。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国共实现第二次合作,形势好转,伍道清带着长工丈夫与孩子回到遥远的家乡耒阳。父母看到失踪多年的女儿蓬头垢面、满身补丁,十分恼怒,拒绝承认目不识丁的长工女婿。他们把长工及两个孩子赶回江西,逼伍道清嫁给了一个做小生意的黄姓男子。有一次,伍道清偶遇段凤祥,方知伍中豪在江西牺牲多年,杨至成多半也牺牲了。邓宗海、刘泰、邝鄘、刘霞、谭衷都牺牲了,耒阳游击队编入新四军,开拔到安徽抗日去了。她打听耒阳党组织的下落,段凤祥劝她:“你现在有家有孩子了,不要再去做那些事了,我已经认命了。”伍道清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忍受不了丈夫脾气暴躁,结婚后一直住在娘家。

杨至成寻找伍道清多年未果后,认为她已离开人世。一九三五年十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杨至成来到延安,担任了抗日军政大学校务部部长。全面抗战爆发后,杨至成因身体状况不好,被中央派去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边学习边疗养。当时,苏联正在展开卫国战争,杨至成一去八年才回到祖国。解放战争期间,他担任了东北民主联军总后勤部政委。在东北佳木斯,他与护士唐慧文结了婚。

新中国建立后,伍道清重新联系上党组织,作为红军失散人员被安排在村里做妇女工作。一九五四年六月,她从回乡探亲的伍云甫口中得知杨至成还活着,现任中南军区第一副参谋长兼后勤部长。伍道清悲喜交加,立即写信与中南军区联系。不久,军区回信,告之杨至成因病在杭州疗养。伍道清迫不及待赶到杭州,结果扑空,杨至成转到青岛去了。她转车去青岛。在空军司令员刘亚楼的带领下,伍道清见到了杨至成。杨至成想不到伍道清还活着,内心十分激动。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对井冈山上的患难夫妻,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只有相视无言,失声痛哭。此情此景,谁看了都感到伤心,感叹命运作弄人!

伍道清此行,除了想见见杨至成以解相思之苦,还有三个心愿:一是商量去江西遂川寻找他们的儿子冬伢子的事情;二是请杨至成证明她参加红军和井冈山斗争的历史;三是解决一下生活困难。杨至成尽量满足了伍道清。他安排秘书买了些药品和衣物给她,包括一双胶鞋、一双袜子和布匹。伍道清接着这些东西,热泪盈眶。

伍道清走了,杨至成依依不舍坐在病床上,遥望远方。他想起了那座叫井冈山的山,看到一只有点夸张挥动的俏皮的手。这只手,在他的梦幻中,挥动了二十五年,还将继续挥动下去……

2

与伍道清同时被打散的段子英,虽然没有被挨户团杀害,但那个团总陈善甫是当地恶霸,为人阴险奸诈,表面对乡邻小恩小惠,满口仁义道德,暗地欺世盗名,笑里藏刀。他不杀段子英,宣称是积德行善,救人性命,其实是隐瞒上司,打算将她卖钱贪赃。

陈善甫选定陈荣庆看管,是看中陈的忠厚老实,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好,有能力供饭。陈荣庆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肤色黝黑,身强体壮,是种田的好劳力。夫妇俩结婚十余年未曾生儿育女,经常叹息命苦。他俩同情段子英的处境,心里明白段子英是为穷人闹翻身的那种人,因而对她发自内心地爱护与敬重。段子英见他俩心里痛恨恶势力,有盼翻身、求解放的愿望,就有意地向他俩讲述共产党领导农民暴动和井冈山斗争的故事,通俗地宣传革命道理。通过教育,陈荣庆夫妇认识到穷人只有革命才有翻身的希望。陈荣庆说,红军处处为国家着想,为百姓打算,不怕不识货,只要货比货,拿红军与白军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表示等有了机会,将立志投身革命。

段子英在戴家埔被关押三个月,陈善甫将她卖给了大汾圩种德堂药店徐祥春做妻子。陈善甫得到一百块银洋。直到这时,段子英才明白,陈善甫留她不杀,为的是拿她卖钱。她顿觉羞辱难容,怒火满腔,忍不住一头向屋墙撞去。好心的陈荣庆夫妇见状急忙将她拉住,耐心劝她想开些,说她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出头的日子。段子英想到展程牺牲前的嘱托,看着自己怀孕八个多月的身子,拭干了眼泪,为了烈士的后代,她只好暂时忍辱活下去。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段子英迈着沉重的步子,踏着泥泞的山路,离开戴家埔,走向大汾圩。临走时,夫妇俩依依不舍,给她特地做了碗鸡蛋薯粉丝。戴家埔到镇上有四五十里远,段子英刚走到街头,就看到了一张十分醒目的布告。很多人在围观,她忍不住也去看,发现是湖南省清乡总署通缉129人的名单,上面有她兄妹这样两栏:

“姓名:段子中。籍贯:耒阳。犯罪事实:马日前充当区农协委员,排食多家,马日后组织暗杀党,今春充当伪县政府指导员,指挥烧杀。”

“姓名:段子英。籍贯:耒阳。犯罪事实:马日前后均有活动,今春又充当伪县政府特派员。”

后面的呈报机关均为耒阳县署,发布时间为民国十七年四月。

看到这张布告,段子英忐忑不安。公开斗争是不行了,回耒阳这条路也走不通。看来只好暂时隐蔽等待时机。革命的路程艰难曲折,迫使她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

药店老板徐祥春,南昌县广福乡人,初到大汾时在药店做帮工,后与人合伙经营。他为人老实本分,是一位大好人。他的结发妻子长期住在南昌县老家,已有一子一女。他看到有些店铺买进被打散的女红军,就将段子英买来了。他问段子英肚里的孩子父亲是谁?段子英随口说:“告诉你,你也不认识”。此后,段子英看到徐祥春心地善良,为人本分,还是如实告诉他孩子的生父身份。徐祥春同情她的遭遇,没有因为出了高价而虐待她,相反,他处处像长辈样关心、体贴段子英。这让段子英十分欣慰。

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中午,秋桂飘香,一个胖娃娃呱呱落地了,全家老少喜庆洋洋。邻居甘永和药店的老外婆帮忙接生,拿杆秤称了一下,呀,这伢崽足有八斤重。段子英刚生过孩子,全身感到筋疲力尽,挣扎着靠在床上。她接过孩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慰。为了纪念与王展程在冰天雪地的山林中逃难的经历,也为祝愿儿子在狂风大浪中锻炼成长,她给儿子取名叫王林涛。

徐祥春对段子英和孩子都很疼爱,等孩子稍大之后,他安排段子英到药店帮助卖药和记帐。在药店,段子英实际上没有多少事做,有点像挂闲,常有些老板娘来邀她玩牌。因为她和她们性格不合,玩不到一块,就要求带儿子过独立生活。后来,徐祥春帮她在圩上租了一个小店面,靠帮人缝衣维生,再也没有人来找段子英玩牌了。她只有一个心愿,把这个孩子带好,培养成为品行端正的人,对得起党,对得起展程的在天之灵。

有一天,陈荣庆的妻子陈婶到大汾看望段子英,告知陈荣庆已离家投奔红军,嘱咐她来看望段子英。过了一个月,段子英获悉,陈荣庆离乡投奔红军后,陈婶被挨户团抓去审问,严刑拷打致死。她还获悉,那次她和王展程、李副官被捕,是当天吃饭的男主人告的密。这个告密者的两个儿子先后夭折,他自己也暴死在屋檐下。告密者落得个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骂名。

段子英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党组织的念头。她曾经和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小贩密密谈论,请他帮忙寻找地下党组织,并给了他两块银洋做路费。这个小贩告诉她,很难找到线索,因为这种事,一般的人不知道,知道一点的又不敢说,怕惹祸上身。有一次,段子英在镇上遇到一位被打散的耒阳籍女红军。这个女红军卖给茶叶店老板,生下一个男孩,日子过的舒适。段子英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并试探地说,我们要能找到红军就好了!谁知这位失散女红军表情漠然地说,不干革命了,当红军实在太苦太危险了。此后,段子英又几次对她说过鼓励的话,希望能打动她,但她始终不听。段子英感觉对她很失望,就逐渐疏远了。段子英没有想到,她的好姐妹伍道清就在大汾镇。这真是老天爷的捉弄,让她俩无法见面。

一九三一年四月,段子英听说南昌有共产党活动,为了早日回到革命队伍,就不顾徐祥春的劝阻,抱着不满两岁的王林涛,挺着快要分娩的肚子动身去南昌,走到遂川县城因身体不适暂时住下,生一男孩,取名徐洪涛。她在遂川县城住了近一个月后,带着两个孩子经泰和、吉安、清江(樟树),来到南昌县潭岗早田村,找到徐祥春的胞弟徐长春夫妇。段子英没有乳汁,就请了奶妈喂洪涛。她带着林涛到附近的板湖圩,帮一位名叫茶香的亲戚卖茶度日。她想,茶铺里来往的人比较多,也许能得到党的一些线索。她呆了将近一年,什么情况也未打听到。在板湖圩找党无望,段子英心里实在着急,就在第二年春带着林涛前往南昌,先后在缝纫店做缝工、被服厂做工,积极找党组织,抚养烈士后代成人。但是,没有任何熟人,要在这座国民党统治的城市找党,犹如大海捞针。有一次,段子英看到报纸披露,杀了一批共产党人。她据此暗地寻找遇害人家属,试图找到党的线索,可此举却引起伪警察怀疑,差点将她抓了起来。

颠沛流离的日子,段子英度日如年,内心非常焦急。徐祥春多次带信要她回到他的身边。两年后的八月,段子英只好从南昌回到遂川大汾,继续做点缝工和贩卖钉子、元丝的小生意。为了找到党,她带着一线希望,给耒阳的母亲发出一封试探的信。自从发信之后,她几乎每天盼望着回音,好几次梦见母亲来接她回家,醒来后却是空欢喜一场。一个多月后,终于盼来了母亲的回信,告诉她现在不抓过去的红军了,要她尽快带孩子们回家团聚。徐祥春怕她一去不复返,不准带走徐洪涛。一九三五年九月,段子英带着王林涛和幼女徐惠芳,爬山越岭十多天,顺利地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段子英回到耒阳后,设法找到党组织负责人李振鹏。李振鹏告诉她,当年从井冈山下来的那批红军游击队,包括主要领导人邓宗海、刘泰、邝鄘、谭衷、刘霞,经过几年的对敌斗争,先后都牺牲了。国民党罗树甲旅到耒阳“剿共”,采取“三分军事,七分政治”、“重金诱降”的办法,瓦解了耒阳县赤色游击总队。段子英还了解到,从江西狱中解救出来的刘鹣、谷芝英,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耒阳。刘鹣获悉丈夫徐鹤牺牲了,带着儿子在衡阳、茶陵、永兴、郴州、资兴等地给富裕人家洗衣,暗中联络党组织。全面抗战爆发后,刘鹣在永兴县高亭司开了家客栈,成为湘南地区的地下党组织的交通站。李振鹏指示她在灶市开了家小旅店,作为地下党的联络点。段子英以此为掩护,营救、保护了许多同志。因叛徒告密,曾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入狱,后经家人活动营救出来。

全国解放后,段子英在湖南省机械工业厅工作,享受副厅级待遇。一九八四年夏,段子英带着王林涛来到戴家铺,找到王展程牺牲的地方,烧香祭拜烈士在天英灵,了却半生心愿。此后,井冈山幸存的女红军曾志、彭儒、伍道清、谷芝英都与她见面叙旧。一九九八年六月曾志病逝,骨灰安葬在井冈山小井红军烈士墓边的小山坡,用一块普通石头做墓碑,铭刻着一行字“魂归井冈——红军老战士曾志”。两年后,段子英病逝,骨灰安放在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二0一二年十月,我与段子英的外孙赖明风尘仆仆赶到遂川县戴家埔,找到王展程、段子英夫妇的关押地和烈士的墓地。两年后,赖明把王展程的遗骨从戴家埔迁到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与段子英的骨灰合葬。从此,这对革命伴侣长眠在井冈山上。

3

被俘入狱的伍春林,在赣州狱中受尽百般折磨。敌人见其年少,以为纯真,先是利诱,失望后施以严刑拷打,但她顽强挺了过来。牢房的头目见其年轻貌美,顿起邪念。伍春林带领同牢的女战友与敌人斗智斗勇,坚贞不屈,终究使小头目淫威不能得逞。伍春林谎称她是遂川县人。敌人将她从赣州押解到遂川县,投进大汾临洋监狱。一九三四年秋,中央红军开始长征,国民党改变了重兵把守遂川的局面,大汾临洋监狱作出决定:狱内女红军可以重金取保后予以释放。桂东县立中学教员胡晋如,中年丧偶,闻讯赶到大汾,看中年轻貌美的伍春林,以三百九十块银元把伍春林赎出。伍春林随胡到桂东,做了胡的妻子。村中人都称她是村里“一枝花”,背里也有人叫她“红军婆”。伍春林在胡家从不持富欺穷,善待贫困乡邻。穷人卖柴给别家能得三升米,但卖到她家就多给一升。家里的长短工,以前既吃不好也吃不饱,每天也只能得三升米,她来后,既让他们吃好吃饱,还暗中多给一升米,所有乡邻都乐意到她家当雇工。大妈、大叔都称赞她善良、贤惠、人缘好。时间长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和她在一起,亲呢地叫她“美嫂”、“靓婶婶”。

全国解放后,胡家在土改中被划为地主成分,胡晋如让政府镇压。伍春林戴着一顶“地主婆”的帽子,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批斗。她想着自己十几岁跟随姑姑伍若兰参加革命,如今姑姑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她流落到桂东,娘家亲人各奔西东,杳无音信,真是暗自伤怀,只能偷偷以泪洗面。此时的她,上有老下有小,白天出工,晚上遭批斗,乡邻都与她划清阶级界限。面对多舛的命运,艰难的处境,她觉得不能这样呆下去了,要想办法回耒阳老家去。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初,伍春林尝试给姑父朱德写了封信。一个多月后,朱德回信了。她兴奋不已,无法成寐,冒着严寒赶到北京,在中南海见到了朱老总。她讲述了自己与姑姑一起被俘以及关押监狱五年、流落桂东的经过,提出想回家乡耒阳住的愿望。朱老总给耒阳县委写了一封信,要伍春林找县委安排。伍春林在朱德家里住了二十六天,临走时,朱老总送了她三块衣料、两条肥皂、一对手套和五斤粮票,派了两名军人护送她回湖南。伍春林回到桂东后,把朱德的亲笔信弄丢了。她去找桂东县委反映情况,提出要把户籍迁移到耒阳。可她一个“地主婆”,又是农村户口,如何能取得“准迁证”,如何能迁进耒阳县城?文革爆发后,伍春林在忧郁中与世长辞。

上世纪八十年代,伍春林的大儿子胡鹤鸣为了落实母亲的身份问题,只身来到耒阳做小本生意,寻找母亲的战友。期间,他陆续联系上了健在的段子英、伍道清、谷芝英,得知她们早已恢复红军老战士的身份。她们为伍春林参加革命情况及在狱中的表现出具了证明材料。老一辈革命家何长工和中共宁冈县委宣传部、县民政局、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等单位都出具了证明材料。

一九九五年五月,伍春林的红军失散人员的身份得到确认。此时,伍春林已在地下长眠二十多年。我曾与伍若兰的侄儿伍天晓、伍春林的弟弟伍江华到桂东县,找到伍春林的后人,并到伍春林墓地祭拜。

4

曾志、段子英、伍道清、伍春林、谷芝英、彭儒,这些井冈山女红军虽然历尽磨难,但她们活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有幸看到了革命的胜利。而她们的亲密战友伍若兰,却看不到这一天了。

一九二九年二月上旬,刘士毅对伍若兰软硬兼施,使尽百般手段,折磨多天,无法动摇她的意志。气急败坏的刘士毅,瞪眼捶桌怒吼:“你这个顽固的共匪婆子,老子毙了你!”伍若兰毫无惧色:“从入党那天起,我就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共产党人从来不怕死,为人民解放而死最光荣。若要我低头,跟朱德脱离夫妻关系,除非日头从西边出,赣江水倒流!”

刘士毅在无奈之下,只好电告长沙的“剿匪”总指挥何键,请示如何处置。何键不敢做主,发电请示远在南京的蒋介石。蒋介石复电:“从速处决,割头示众”。何键旋即电令刘士毅:“将朱德之妻就地正法,将其身体、头颅解剖领赏。”

二月十二日中午,刘士毅派人给伍若兰送去饭菜。伍若兰明白,就要永别了。她摸着肚子,吃着断头饭,心里默读《十六字令.春寒》:“寒,母子相依赴千山,望夫君,星火遍地燃。”刘士毅下令刽子手把伍若兰押往卫府里刑场。沿街群众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伍若兰,依然高呼口号:“红军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许多人都悄悄流下了泪。

“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死方英杰”。伍若兰一步步走向刑场,镇定地投眼四望。四周跳跃着光斑,化入秋瑾的面容和诗句。她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迈。她感到阵阵胎动。“你这小子,一吃饱就踢妈妈,可是,妈妈这辈子是没法给你幸福了,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爸爸……”想到这里,伍若兰的脸上滴落两行泪水,但很快又让笑意掩盖了。她是可以快意的,是可以无怨无悔的。她没有给心爱的丈夫丢脸,没有给红军丢脸,没有给共产党丢脸。

忽然,伍若兰看见,山坡上盛开着一丛丛洁白的兰花,是那么鲜艳,那么亮丽。她心头一动,脚步停了下来。她忍着遍体鳞伤的痛,蹲身,轻轻触摸着兰花那带露的花叶。露水滴落,仿佛她的泪珠……她看到伍道清、谷芝英、伍春林、刘鹣,让敌人押着在刑场边,向她含泪凝视。伍若兰从容起身,朝她们微笑。

站在刑场,伍若兰面朝西方。巍峨壮烈的井冈山,又一次耸立于她的眼前。她耳畔响起一首歌谣:“碰到敌人莫害怕,勇敢拼杀不让他。断头只当风吹帽,负伤如挂大红花。”山上红旗招展,朱德正率领红军将士开辟一条光明的大道。她也看到了遥远的家乡耒阳,那个叫九眼塘的村庄,年迈的父母站在青砖瓦屋前的槐树下,痴痴遥望井冈山的方向,等待心爱的女儿胜利归来。

“永别了,我的伙夫头!永别了,我的父母!永别了,我最亲最爱的人!我会在九泉之下,永远地为你们祝福!”伍若兰的眼泪再次情不自禁地流,痛快地流,自豪地流。是的,她感到自豪,她舍身救出了朱德,救出的不仅是她心爱的丈夫,而是中国工农红军的带路人,中国革命的希望!想到这里,伍若兰朝刽子手冷笑:“来吧,今天你们杀了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红军战士会扑向你们!”

瞬间,刽子手右手一挥,大刀寒光一闪,兰花上,溅满殷红的鲜血,血浆和着泥浆,染红了大地。随后,疯狂的敌人将伍若兰的头颅割下,身子浇上汽油焚烧。首级吊在一个架子上面,沿江示众。架子上,有块木牌子,写着一行字:“共匪首领朱德妻子肖贵莲”。伍若兰至死都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这一天,风云黯淡,赣江失色。炸雷阵阵,暴雨如注。因伍若兰是湖南人,头颅被解送到长沙,挂在司门口示众。敌人厚颜无耻地在湖南《民国日报》发表了两篇欣赏人头的文章,妄图震慑人心。杨开慧看到报纸文章后满怀悲愤,用毛边纸写了一篇《悲感》,义愤填膺,痛斥反动派残害共产党人的罪行:“或许是我太不合时宜的缘故罢!为什么人家欣喜的事,我却要悲伤呢?想不到前清时候罪诛九族的故事,现在还给我瞧到(杀朱德妻虽然未及九族,根本是一回事)!我以前根据我的时代眼光,对于杀人的事实,常常是这样说:杀人是出于不得已的啊!虽然事实常常不是这样的……可是啊,这一次杀朱德妻的事,才把我提醒过来!原来我们还没有脱掉前清时候的文明风气,罪诛九族的道理,还在人们心里波动!……”

一朵兰花被敌人摧残了,这是朱德元帅终生的隐痛。一九六五年,朱德偕康克清重上井冈山,来到他和伍若兰共同生活的大井和兰花坪。朱老总手柱拐杖,经过一片茂密的林子时,远处飘来阵阵幽香。他激动地说:“是这里,就是这里!”兰花无风自吹香,他蹲下身,采了几瓣开着小白花的九节兰,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清香扑鼻啊!”朱老总随即吟诵:“井冈山上产幽兰,乔木林中共草蟠;漫道林深知遇少,寻芳万里几回看”。诗中巧用寻香万重不辞远,反衬出井冈幽兰之珍贵,因为这里的兰花浸润过无数革命者的鲜血。

朱德元帅酷爱兰花。青年时期,他从四川到云南陆军讲武堂报考时,沿途采了两株兰花随身携带。全国解放后,朱德元帅养育数千盆兰花,写了四十多首赞美兰花的诗词。我国民间有个美丽的传说,说的是朱老总对兰花情有独钟是为了寄托对牺牲的伴侣伍若兰的怀念之情。某著名作家为此写下赞诗一首:“铁血丹心惊鬼魅,井冈逶迤矗云天。当年最忆香如故,心馨一瓣祭若兰。”有人考证,这个传说纯属臆测,朱老总痴迷兰花跟伍若兰无关。我想,不管民间传说是否符合事实,我是宁愿相信朱老总痴迷兰花蕴含着对伍若兰的一份情感。

伍若兰英勇牺牲于对共产主义事业的信仰与忠贞的爱情,这是一种超乎个人生命之上的崇高情感。康克清在晚年回忆:“伍若兰的牺牲给我的震动很大,因为她是我参加红军后牺牲的第一个女同志,又是我们妇女组的骨干,……有许多优秀的好品德。”“伍若兰给我留下至今难忘的印象。她身材稍高,显得精悍,皮肤棕色带红,齐耳短发全藏在军帽里。从远处看,人们常常误把她当作男的。”

美国作家史沫特莱在其著作《伟大的道路》中这样评价:“伍若兰是一个坚忍不拔的农民组织者,是一个又会搞宣传,又会打仗,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的难得女子。她在农民中真正无人不晓,是个坚韧不拔的农民组织者,年龄只有二十五岁,演讲富有魄力,才智、大脚,体格非常健壮,头发挽在后面,鹅蛋脸上有些麻点,一双大眼闪烁着智慧与果断的光辉。”

巾帼碧血洒井冈,化作幽兰吐芬芳。历史的硝烟,让红军女战士承担了太多苦难,而她们却用坚忍的意志诠释着感动中国的传奇故事。她们的英灵化为时代奋进的音符,激励人们不忘初心、继续前行。伍若兰,宛若一朵圣洁的幽兰,永远绽放在巍峨秀丽的井冈山上。

       (附记:本小说于2013年7月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首印1万册销售一空,是年10月重印,2020年由潇湘电影集团有限公司改编为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影《英雄若兰》,2021年10月15日全国电影院线公映,作为庆祝建党一百周年献礼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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