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湾小张村的何明今年二十六岁了。他在本村玻璃厂打工认识了凤凰县桃溪沟的玲玲。开始玲玲在厂子里住宿舍,后来,他们关系亲密了,便出出进进吃住在何明家,俨然一对幸福的小夫妻。何明和玲玲谈了四年朋友,之所以没有举办结婚仪式是因为何明的哥哥没找下对象。在农村,如果上面的哥哥姐姐没结婚,下面的弟弟妹妹断然没有先结婚的道理。若是下面的弟弟妹妹先办过婚事,人们便会以为上面的哥哥姐姐有问题、有缺陷,那就更难找对象了。所以,不仅父母不支持,就是做弟弟妹妹的也于心不忍,为了不至于把哥哥的大事耽误了,何明和玲玲就只能拖着。
前阵儿,何明的哥哥何平经人介绍也有了中意的人,为年龄故,为弟弟故,何平和认识刚一个月的姑娘,草草地办了婚事。何明自然欢喜,他和玲玲找了个媒人,上门提亲去了。
初春,树梢还没染一抹绿呢,可毕竟是春天了,那苞芽的破枝,花蕾的绽放是迟早的事。何明方方的脸上泛着红光,细长的眼睛添了神采,扁鼻梁、平板脸、微翘的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和玲玲结婚就在眼下,那种没有归宿感的、漂浮的、被人们另眼相看的同居生活也该结束了。何明着一身干净的铁灰色西服,打了条枣红领带,瘦小的身材精干了许多。他骑着摩托,坐在后座的媒人杨嫂抱着烟酒等礼物。摩托车一路欢歌向桃溪沟疾驶,把风景和尘土一同甩在身后。
不到一个小时,何明推开了玲玲家的门。
已经和玲玲相处了四年,彼此都是熟面孔,自然也不必介绍。伯父伯母只是递茶拎水地款待媒人和即将正式成亲的女婿。
寒暄几句,切入了正题:“老哥,嫂子,明明和玲玲都老大不小了,俩孩儿情投意合。你们看要啥条件哩?”媒人先探探玲玲父母的口气。
玲玲的父亲名叫铁日,他搔了搔头:“条件嘛——”他顿了一顿,毕竟是谈钱的事,总还有些难于启齿。“俺也不出格格,按行情,三个八。”铁日说的是八万八千八的彩礼。他只知道如果比别人家要的彩礼少了,恐怕看轻了自己闺女,至于“行情”这个带有商业色彩的词是否贬低了女儿的人格,他一个农民根本不懂也不理会。这年头,既然钱是脊梁骨,那么钱就是硬道理。
杨嫂眉梢挑了一挑说:“话也不能那样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哥你看,明明爸去年犯脑梗好险睡在炕上,可以下地走路,生活自理也真真地走运了。按说明明妈存了十万块钱,可是有俩儿子哩,娶媳妇儿一人能摊上五万块。另外,办喜事还得酒席钱、婚车、吹打、化妆、摄像……七七八八下来得多少钱儿哩?要是平常走的路儿多了,捧场的人也多,这样样的话办场事宴,光订饭少说也得三万到四万哩。好在明明家事宴不算太大,也得一万多吧。照这个谱谱八万加一万再加上家具、家电,至少得十一万呢。喏,彩礼要多了孩儿们就得扛饥荒,你看能不能……”
不等杨嫂说完,铁日不耐烦了:“俺闺女养了二十多年,总不能白跟人走吧,人家都是八万多,俺闺女也不缺胳膊少腿儿的,俺不能委屈了俺女则。”
这时憋在里屋的玲玲打开门帘冲父亲嚷嚷:“爸爸,俺姨姨、姨父不容易嘛,俺姨愁得一黑夜一黑夜睡不着觉。不用说了,俺就要五万。”
铁日的脾气本来就暴躁,昨天和女儿生了气,正找不着地儿发泄呢,破口骂道:“你个下贱鬼,夜来问你戒指多少钱儿买的,你说不知道。呸,你自家买的都不知道多少钱儿么?傻不傻呀你。你哄你老子?老子们为谁哩?要多要少都是你的,老子们一个子儿也不花你的,都要给你携上哩么,还不是为你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滚,这儿没你说话的地儿。”
他发狠地对媒人说:“俺说三个八要少了,把三金也算上,另外加两个八,总共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噼里啪啦暴雨点子一般劈头一顿乱砸,把个杨嫂砸晕了。
玲玲伤心地抽泣起来,何明家的困难她不是不知道。四年了,她早就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能存十万块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是何明和哥哥进玻璃厂做工,父母亲种地送蜂窝煤,风里来雨里去地劳作;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一样样一样样地省,才有了存折上的十万块。还不是等哥哥姐姐们等的,要是早几年办也不用这样愁人么。彩礼一年一万地抬,四年前四万八,三年前五万八,两年前六万八……今年抬到八万八了。人们都疯啦,认钱不认人了。这几年又赶上金融危机,抬高了金价,这阵儿一个像样的金戒指两三千呢,她和何明算计着以后的小日子,凑合着买了最便宜的镂空金戒指也一千出了,算是定婚戒指。因为不打眼,所以当爸爸问她戒指是多少钱买的,她不敢说,只好打马虎眼说不知道,谁想把父亲的火爆脾气点燃了,父女俩争吵了半宿。眼见玲玲伤心落泪,何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大伯,甚也不用说了,就你说的,俺回去想办法吧。”
虽说是早春,可毕竟是春天了,寒意正在一点点消褪,鸟儿像接待贵宾一样聚在一起吱吱喳喳地敞开了迎接春天的情怀。然而,这一路的好风景何明无心欣赏,只任飞驰的摩托碾过细碎的草芥,剪破如绢一样柔软透明的暖风,奔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脑子里只有钱、钱、钱在翻来滚去,好像要把脑壳爆开了才肯罢休。五万块钱妈妈给他留着,还有三四万上哪儿弄去?何明是个孝子,哥哥何平绵软,父亲无主见,不要说生了病就是没病也不管事,母亲又是有口无心二混烂汤的性子。何明虽然瘦小,可脑子活络,手也勤快,家里的大小事情就由稚嫩的何明主起来了。
回到家,杨嫂把情况一说。何明妈急了:“咱铁牛湾才六万八,凤凰县就是要的狠,山里人真是穷怕了,一出口就要八万八。要命哩?”她忘了,其实,她也是从凤凰县嫁过来的。虽然上世纪八十年代礼金没这么多,但是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三大件加上四色礼在当时也是够吓人的数字么,另外二百块的彩礼也是要过的嘛。陋俗一辈传一辈,当年婆婆的愁云生了根一样蔓延生长在即将做婆婆的秋兰的脸上。
说归说,媳妇不能不娶,普通农民没有别的来钱门路,向亲戚朋友借钱是唯一的办法。
何明大姑过来了,二姑过来了,三姑、四姑、二叔、三叔都凑齐了。大哥生了病,俩侄儿好不容易有人跟,本来是喜事,却偏偏生出一些不愉快来。这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大家扯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入耳的,不入耳的,炒粟子一样的在屋子里翻搅着。
何明大姑对秋兰说:“大嫂,你说想借钱咧俺们借给你,行。可是俺大哥有了病没偿还能力啦。俺明明人品好没话说,俺们信得过,可人家媳妇儿玲玲哩?人家要不还俺们也没办法不是?”
二姑说:“是啊,嫂则。你和俺哥借钱不算数。得明明亲口来借,还得给俺们写下字据。”
二叔也说:“钱儿俺们能帮凑一些,可是,俺们也有儿哩,等俺家小子结婚得保证还上哦。”
三姑说:“俺们也不能就看的叫俺侄儿因为几个钱儿打了光棍。人家有钱还找不下对象哩。是吧?只要明明亲口借,写下字据,俺们就借给你。”大家一齐附和着。
明明下班回来,秋兰原原本本把话倒给了儿子。何明的父亲名叫娃儿,他在一旁听得笑一声、哭一声,抹抹眼泪,再揩揩淌在嘴角的涎水。孩子要结婚了,他高兴,所以他笑;没闹下世务,给自己儿子娶不起媳妇,怨自己没能耐,因而,他落泪,他低低地带着哭腔呻吟着。因脑梗后遗症,他笨拙的嘴已无法清楚地表达他的悲喜情感。只有顺着嘴角淌下的眼泪在默默地诉说着他的无奈。
何明人小骨头硬,听到这些话生气了。他想平日里掏心掏肺地和他们亲,都是亲姑亲叔的,怎么就说出这等话来了?大不了贷款么。
何明赌气跑到信贷员家。第一回,信贷员不在家,第二回再去找,信贷员只是一面笑,总是找理由推托。何明说自己要买“东方红750”,钱不够,想再贷上几万。但是任凭他死缠烂打磨破嘴皮子,信贷员不是说款子不够,就是还要调查调查,反正好说歹说就是不贷。
原来,本村的何明大姑找过信贷员了,不让贷给何明款。都是挣小钱儿的人,谁不知道利息的厉害。大姑不说借给,也不让何明贷款,分明是逼何明找上门借嘛。
何明躺在床上独自生闷气。
大姨去了,三姨去了,四姨、大妗也去了。凑到一块儿又是一番油、盐、酱、醋、茶,咸的、淡的、酸的、辣的一股脑儿倒。
大姨对二妹说:“秋兰,俺咋跟你说的来哩?借给你钱的那会儿,说的是还有明明哩,叫你匀着些,你就是猪脑则,都给平平贴上了,你看你,轮到明明抓瞎了哇,没弄了哇?”
三姨说:“二姐,俺儿明年要娶,你得把钱给俺还了哩。照这个样子,大媳妇不让还,就平平偷着一月攒个八百块,就怕三年你也还不了俺。耍笑人哩嘛你是。老实说,咱明明娶媳妇的钱都问俺借,俺也能掏出来,可是俺儿找下对象用着了你能立马还了俺?到时候你也还不了,俺又没处抓借,外可就做下两脸啦,谁敢再借给你哩?”
大妗把何明拉到一边,在他耳边悄声说:“明明,大妗和你说句实心话,你听着。”明明点点头。“要是你大舅有钱就不用俺孩受这份制了。眼跟前你的俩表弟也正为彩礼发愁呢。你看这样吧,硬拗着不是办法,俺孩也是精明人,把事儿办了是正理。你说是不?”何明点点头。“依妗则看,你就亲口向你姑姑叔叔们借钱也不算没面子,写下字据就写下,咱又不是不还人家。你爸你妈没偿还能力了嘛,怨不得你姑姑们。再说了,还不是沾了个亲字儿哩,要不,你贷款,你出利息,人家才不操心哩。”
何明鼻子一酸,眼圈红红的涌出泪来。他按着瘦弱的、塞满悲愤和苦痛的胸脯,一个劲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