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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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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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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连载

第二十二章 解脱

 

红杏觉得不管舍得舍不得,这块烫手山芋必须扔掉。这样想着,她心里平静了许多。

望儿正在喂小狗吃锅巴,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孩彼此有了玩伴倒是欢喜起来,红杏便进厨房做饭,她打算吃过饭就送望儿走。

话说鹏鹏走在回城的路上,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打鼓。何不进去看个究竟呢?万一孩儿就是那个女人抱走了呢,想到此,鹏鹏马上掉转车头。

门外的马达声惊动了门里心虚的女人,红杏支棱起耳朵,一种不祥的预感击落了她手中的水瓢,她慌慌张张走出厨房,已经来不及藏起望儿,只见鹏鹏走进院儿。红杏说:“你,你……你又来做甚么?”

鹏鹏没理她,径直走到望儿跟前,脱口说:“儿子。”

望儿仰起小脑袋看见是给自己买过遥控飞机的叔叔,高兴坏了,孩子说:“叔叔,我要回家。”

鹏鹏眼圈儿红了,他说:“乖,叔叔带你回家,咱们这就回家。”他蹲下把望儿紧紧搂在怀里。三年多的期盼,三年多的想念,化作两行热泪,鹏鹏已泣不成声:“望儿,亲儿子,咱们回,啊,这就回。”他把脸紧紧贴在孩子的脸上。

红杏不知此人来头,半是疑惑半是胆怯,她问:“你是谁?认识孩儿?”

鹏鹏抱着孩子站起来,反问她:“你是谁?夏丽的孩儿咋到你家了?”没等红杏说话,他抱着孩子就走。

红杏看鹏鹏没有恶意,壮了几分胆子,她拦住路说:你不是卖梨儿的吗?光天化日的跑到俺家抱孩儿来啦?”

鹏鹏冷笑道:“岂有此理,真是贼喊捉贼咧,偷了人家孩儿,还敢这样子说话。”

红杏说:“我偷?你看清了,这是俺家里,是你在抢,抢我的外甥子咧。我可是喊人了啊。”她诈诈呼呼地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势。鹏鹏真是服了这女人的无赖:“拉倒哇,你当我没看见?我跟了你一路了。你喊,你喊呀,真是,没报警就便宜你了。”

红杏原本无心再留望儿,有人要抱走,其实正中下怀。她却说:“好歹也是这么大个孩儿咧,谁知道你是甚人,不能说抱就抱走吧?”鹏鹏怕夏丽着急,便不再和红杏啰嗦,他放下孩子,掏出三百块说:“你的门门我可是认下啦。以后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天可是长着眼咧。”他怕日后望儿再有个闪失,便放下钱走了。

心上的石头搬了,屁股也有人给擦,红杏松了口气。她思量:这日子还是实实在在地过好。那个死鬼不知死哪儿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唉!她把钱儿装起便进了厨房做饭,红杏的脸贴着桦皮呢,剥了一层又一层。

夏丽像一尊泥像立在店门口,这时,鹏鹏的车映入她的泪眼,焦急期盼中只见车停了。鹏鹏抱出孩子,望儿从鹏鹏怀里出溜下来跑到妈妈身边,他摇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妈——,我回来了。”

夏丽一下搂住望儿。她只管抹着眼泪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像寻找回一块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夏丽紧紧地抱着儿子,亲亲儿子的小脸蛋,看鹏鹏一眼,泪珠沿着腮边刷刷滚落下来。少顷,夏丽拉着儿子,鹏鹏手足无措地跟着进了铺子。她给鹏鹏倒了一杯水让了坐,自己坐在对面。鹏鹏说:“那女人是三家庄的,好像修车师傅说叫红杏?”

夏丽说:“怪不得,讨债鬼,她是宝宝的前妻。”

鹏鹏悟道:“唔?原来是这样的。孩儿找回来就好了,以后要小心些儿。今下午,我还有车货要走呢。”说着他站起来要走。夏丽不舍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还没吃饭吧,和孩儿一起吃哇。”

鹏鹏何曾想走?便不再推辞,折腾了半晌肚子确实饿了,随即坐了下来。

看夏丽忙着做饭,鹏鹏逗望儿玩了一会,抽出一支烟,眼睛打量着铺子,脑子却一幕幕地回放着失落在昨天的岁月。夏丽端着面盆走进来,鹏鹏透过烟雾,看着老了许多的夏丽,一股酸楚袭上心头。他说:“看来,你过得还行?”

夏丽幽幽地说:“对付着过吧。你怎么样?听说……听说还没有咧?”稍顿,她抬头看着鹏鹏,平静而诚恳地说:“年龄越来越大了,再找一个吧。”

鹏鹏勉强笑了笑:“没本事,寻不下对眼的。你家那口子怎么样,对你不错吧?哦?大晌午的,他还没回来?”

夏丽密密的睫毛垂下沉沉的无奈:“他?噢,我打了手机告诉他望儿找到了,应该快回来了吧?”她揉着面团接着说:“这日子家家都是这样子过的,哪一辈辈人不是糊里糊涂就过来了?其实,你也不用太认真,差不多找上一个,生个一儿半女的,老了也有个依靠。”

锅开了,夏丽饧好面做了碗刀削面。待面浮上来,又撒了一把菠菜,捞出锅后再浇上炸酱。她没忘记放上撮葱丝,鹏鹏的口味她还记得。

吃过饭,夏丽把碗放在茶几上。鹏鹏说还要送货,告辞而去。夏丽也不想宝宝回来横生枝节,便恋恋不舍地看鹏鹏去了。

夏丽感觉身子好累,她把锅碗摞在一起便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去碰。她近来总是这样子,浑身像剔了骨头一样。

夏丽的体力日渐不支,吃饭也是应付差事,吃下一点又吐出来,眼睑肿了,腿肿得一摁一个窝,桂香见女儿脸色不好,催她去医院做了检查。

单子出来了,夏丽不懂,只见密密麻麻的符号:血常规、尿常规、肾功能、血生化、X线、放射性核素肾图、肾超声CT……医生得出的结论是:慢性肾功能不全早期。医生建议她住院接受肾脏替代治疗——透析。

夏丽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宣判。如果再发展,意味着她不能赚钱养家了,还意味着她的财产将被透析机无情地吞没。比夏丽更无法面对的是宝宝,素日连称盐打醋都斤两必计的他,首先放弃了,放弃了治疗,放弃了妻子,放弃了家。不,应该说是逃避了,逃避了现实,逃避了厄运,逃避了责任。

夏丽被父亲接回家中。桂香说:“孩儿,俺孩还小,这病得治啊。”

夏丽摇摇头:“但凡能治,我也舍不得走呀,妈,可是,活着白白糟踏五谷钱财咧。”

桂香说:“孩儿,有多大能力咱先尽了。你钱不够,还有爸爸妈妈,还有你姐和强强咧么,你要不治,妈也不吃饭了,妈活着有甚意思啊。”桂香呜咽起来:“孩儿,还有你的罪疙瘩,你咋忍心扔下他?好歹也把孩儿拉扯大了。这病又不是完全没治。”

夏丽流着泪说:“妈,我听你的,把家安顿好就去看。”

夏丽把望儿托给母亲照看,把店交给宝宝管理,住院做了造瘘手术。而宝宝借故店面没人照顾,送夏丽住院后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只有春儿每天陪在妹妹的病床前。

既打定主意治病,就得先抽调钱。经商户手头大都紧,平日里赚了钱都投资进去了。夏丽想:盘店面时借了父母、亲戚的钱还没还清,以后,花钱的日子长呢,不能再借老人的了,不如把店面先转让出去,等病好转了再图发展。

术后一个月才能接受透析治疗,夏丽要看看住院后再没有露面的宝宝是甚意思,随办了出院手续。下了车,石生父子和夏丽径自迈上劳动者的台阶,眼前黑压压的卷闸却让他们在吃了闭门羹的同时更吃了一惊。石生把洁具和饭盒放在台阶上,夏丽掏出钥匙去开门,可是,门锁也换了,夏丽的心凉了,她试着给宝宝打手机,‘欠费停机’给她的一线希望亮了红灯。邻居说店面卖了。

石生骂道:“这是做的甚事咧?真是畜牲,猪狗不如。”骂也白骂,没人听,只好先送夏丽回窑村。

回了家,公公庚牛儿却说:“宝宝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先打扫出房子住在家里吧。”

婆婆骂道:“这个败家子,把铺子也卖了?听谁说的?”

强强说:“大娘,你知道二姐夫手机号么?我和他说,俺二姐都病成这样了,说不管就不管了?要不是看在您和霞霞的面上……唉,这种人,欠凑的咧。”强强越说越有气,倒不管面前是丈母娘还是王母娘娘。

石生说:“亲家,究竟铺子卖了没有,见了宝宝才晓得咧。眼下急等着用钱儿呢,这小子,气人不气人?”他急得抓耳挠腮,说:“也不用打扫了,夏丽回娘家住哇,她妈照顾也方便。”

夏丽却说:“不,我在家等他,爸爸,你们先回的哇。”

夏丽执意要留下,石生无奈。临走,他悄悄对庚牛儿说:“亲家,宝宝回来了,你们也管管,眼下夏丽还有救,再拖延就成尿毒症了。我可是把姑娘交给你们了啊,俺孩儿打定主意不回娘家,我只有求亲家好生照护一些日子。俺闺女好歹也做了你家的媳妇,做人要将心比心,霞霞在俺那头,桂香可是比亲闺女还上心咧。咱们都是半辈子的人了,虽然孩儿们终究要离婚,可孩子在一天就是你家的媳妇……”

竹叶儿说:“亲家说得是,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的,我会的。”

石生嘱咐了一些似乎是废话而希望不是废话的言语,担着一份忐忑几许无奈忧心忡忡地去了。

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迟,若是地温起不来,便下了种,种籽就不会乖乖地发芽,如果连续数日不能回暖,种籽便霉烂在浇透的土壤里了;而要是种迟了,秋天不等庄稼成熟就来一场霜冻,籽粒瘪了,产量至少也减两三成。

家里十几亩地等着下种咧,在外躲着不是长久之计。宝宝回来了,他不得不面对这个讨债的女人。不过,宝宝自有他的面对法。

夏丽既打定了主意,为了孩子和自己必须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你还知道回家?”夏丽靠在被子上强打起精神质问宝宝。

“你住了医院,铺子开不下去了。一家人的生活和开销都在我身上压着咧,谁管呢?”宝宝诉苦。

“你说的是人话吗?我的死活你管来?”夏丽愤怒地瞪大了杏眼。

宝宝说:“怎么不管,为了给你看病,我看人家往广州走水果可以,便卖掉门面,租了半挂,批发了三车水果。谁知道到了南方,价格上不去,等了十来天,三十多万的货全烂掉了。”

夏丽说:“店面卖了不止三十来万吧?咱可是花五十万买的,这会儿房价涨了,至少也卖六十万吧?”

宝宝说:“还有贷款呢,还有借债呢,还有积压的货呢……”

夏丽说:“你不用说了,我晓得。还有租车款,农资款,就是没有看病的钱,是吧?几日不见真是长进了,居然敢做三十多万的买卖,好大的魄力么……”

宝宝脸红一阵白一阵,彼此心知肚明,说什么也没意义了,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好。”说完,悻悻地去了竹叶儿那厢。

上高中时,夏丽读过社会经济学,她懂得资本积累是从一点一滴开始的。如果没有最原始的资本积累就不会有以后的扩大再生产。一个小家庭就是社会最基本的单位,成家立业就是滚雪球的过程,如果刚刚起步就把剩余价值消费掉,那就是老百姓说的败家子。她不穿高档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奢侈品,把商店的利润都扩大了业务。自从来了窑村,夏丽也没有置办过家什,环顾空荡荡的屋子,她看到这个家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是的,这儿根本就是别人的家。

面对这个原本就是三片瓦瓦凑起来的所谓的家,夏丽彻底绝望了。不再有离愁,不再有心碎,不再有爱,也无所谓恨。在这个家,夫妻感情都从夏丽的血管里透析掉了。夏丽得准备第二次血液透析,虽然她的生命不属于这个家,却属于她的孩儿,她的父母亲,也属于她自己。

夏丽果断地提出了离婚,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为自己的人生行使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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