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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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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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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连载

第三十三章 小镇故事


铁牛湾镇西临汾河,宽阔的208国道依汾河从镇西通过,镇东是省公路和同蒲铁路,乡镇公路连接县旅游路至西向东横贯镇子,便利的交通使得铁牛湾镇成为一个枢纽。因势而建的乡镇企业繁荣了镇子的经济。东西向的乡镇公路把镇西的国道和镇东的省道切割,镇西的切割点和镇东的切割点正好是两个同位角,分别被两家饭店占据着,不同的是一个叫“得月楼”,一个叫“铁牛饭店”。“得月楼”背依汾河面向208国道,前面是餐厅,后面是宾馆,“得月楼”前面有一个呈半圆形的大型停车场,在这里出入的都是坐高档小车的男男女女。虽然档次高,早几年兴盛一时,这几年政府加大了反腐力度,刹住了公款吃喝之风,婚宴高峰期尚有个把月红火,平常的日子就勉强撑着。“得月楼”究竟无月可得,如今风光不再门可罗雀了。乡镇公路覆盖铁牛湾桥,跨过汾河就是“鸿泰肉联厂”。

“铁牛饭店”是三十多年的老店,门面简陋饭菜也简单。光顾铁牛饭店的都是上不了档次的布衣,司机们跑车路过在此填饱肚子,顺便往水箱里续点水,歇脚的空当总有侃不完的“蔓菁”充塞这间烟雾缭绕的、散发着啤酒和汗腥味的小店。这家店老板姓郝,有五十开外,没有其他酒店老板的啤酒肚。身板像他精瘦的门面一样精瘦,老树枝似的手指用来颠翻炒瓢,双目如电,当然,除了看火候也看顾客,尤其是顾客的腰包。他开了三十年饭店没有不缺钱的时候,他的生计都在顾客的腰包绑着呢。他是老板也是大师傅,另外,雇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打下手,女人名红云,娃娃脸,圆眼睛,和铁牛湾镇的女人一样爱打扮。白皙的皮肤,即便纹了眉而眼角细细的皱纹和额头依稀显露的抬头纹总泄露几分脂粉遮不住的沧桑,被刷锅水和洗衣水浸泡得通红的手,叫人看了心疼。他嫁了好吃懒做的男人,不得不带着女儿出来谋生。女儿五岁,名叫姗姗,司机们闲得无聊,拿个吃食逗姗姗管郝老板叫爸爸,小女孩便爸爸长爸爸短的叫开了。郝老板出入商店购置食材的时候,小姑娘总在屁股后面乐颠颠地跟着。她可心地叫一声爸爸总会得到一包果冻或一瓶酸奶、一个火腿的赏赐,他们这里倒像是一个夫妻店。其实,女人有她的男人,她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小张村年生的弟弟,转转的小叔子。

红云的男人叫有生,仗着婆姨在这里打工就经常光顾“铁牛饭店”,让老板头疼的是这家伙吃饭从来不掏钱,临了,嘴一抹再打包一个尖椒肉丝、一个凉杂拌回家。

不掏钱的还有一位呢,坐在墙角的赖小正呷着小酒,就着一碟花生豆慢条斯理地和一个黑大个逗趣呢。赖小不是地痞,有点小小的无赖。半年来,这个角落就是他的专座。郝老板每天晚上支应他的这顿饭是向赖小借了二百块的利息,原先说好了的,啥时还了就两清了,至此不再叨扰。郝老板惨淡经营的这个铺子所得利润,除了红云的劳动工资,还有每一次五十元的陪睡金,而有生时不时来上一嘴的额外消费也不是郝老板刮风逮来的。小店的菜蔬、酒水都是先在附近的商铺赊着,收了食客饭钱再匆忙把欠账补上。因此,半年多了,借赖小二百块的本金连影子也不见。赖小也不急着收回,他每天喝着小酒,拉开了把饭店坐穿的架势。

说谁谁到,有生又笑眯眯地来了。“喂!兄弟!又瞅你连襟来了?”赖小眼尖,他嘴角挤出两弯奸笑,两只肉泡眼向下拉成了两只毛豆荚,眼珠像煮爆肚的豆粒一样嵌在豆荚里。

红云红着脸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笑着说:“死哇,你!”说着,沏了茶忙着刷盘子去了。

黑大个狗咪眼把终年不离身的那件大黑褂子从一个空椅背上摘下来,搭在自己坐的椅背上,给有生腾出一个坐位。

白白胖胖的有生落了座。郝老板讪笑着走过来:“兄弟!蛋炒还是肉炒?”

有生扬扬手臂,说:“随便。”

“这几天在哪儿发财了?”狗咪眼不知几年没洗脸了,像刚刚出了煤窑的矿工,除了两只眼睛和牙齿露出贼亮的白光,从上到下都如乌鸦一般黑,连同那一身黑叮叮的早已辨不出原始颜色的衣裤、脚上趿拉的破胶鞋。

“我哪有你的福气呀?每天一个人吃了全家不饿。”有生端起茶呷了一口。

“喏喏喏,把老婆给我哇。”狗眯眼掉头朝红云嚷嚷:“嗨,红云!你老汉把你送给我了,今晚就跟我回俺家的昂。”

“呸!快闭了你的臭嘴,悄悄地吃你的饭哇,黑老娃死了三年啦,就剩一呱呱嘴了。”

“回那儿?墓格道儿?”赖小勉强睁了睁他的肉泡眼挖苦着狗眉眼说。

狗眯眼和夏丽一个村,也是芦花荡的。他是独苗,小时候有父母在手心里捧着,没受过苦,父母去世后,家便不成家了。没本事养家便没女人跟他过,没女人和儿女肩上也没压力。每日里有一顿没一顿的捱日月,房屋日渐破败,夏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炕蹋了他就睡在塌陷的炕洞里。村里牛儿兴盛时,给父母修了坟地,平坦坦的大理石铺地,宽敞的水泥碑楼,周围修建了白色的水泥围栏。后来,夏秋的晚上,这块风水宝地就成了狗眯眼的安乐窝。

有生撇撇嘴对狗眯眼说:“嘿嘿,不怕误了你的‘买卖’?”

“做甚的些‘买卖’咧,有媳妇子抱就不做‘买卖’了,说你放话哇。”狗眯眼说。

他们所谓的‘买卖’就是偷。狗眯眼不会也不想作务庄稼,大半辈子就是以小偷小摸为生的。像蝙蝠一样,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他出没的黄金时间。他的黑行头不仅是告诉人们他不在乎脸,也是晚上行动的保护色。况且,即便知道他的黑大衣下夹着赃物,没人愿意和狗眯眼理论。蝼蚁有蝼蚁的活法,只要无大碍,宽容的村民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放他一条生路了。“铁牛饭店”是他白天的驿站,他既不做农活也便懒得做饭,村民的蜂窝煤和焦炭就是他的“饭票”,当然,这些“饭票”只有在“铁牛饭店”兑换生效。

才进店的鬼头三儿说:“有生做不了主,得郝老板放话咧。”他对有生说:“又寻下甚赚钱的门路了?早几天听说你去了龙城。”

有生说:“那两日去了龙城东郊,去牛儿开的小煤窑呆了些日子,我在矿上做了几天饭。”

“牛儿?”赖小说:“开铸钢厂的?”

狗眯眼说:“俺村儿的。”

“哦。”有生说:“铸钢厂倒闭了,又和人合伙在龙城北郊开了小煤窑。那人就是胆头子大,能踢腾,半年光景就赚得流油。听说又在南方揽下大工程了,在这一带村里招工咧。”

“不是国家不叫开小煤窑了?”郝老板煮好面,在小灶坐上炒瓢,平底锅里没揩净的小水珠被油烧的色啦啦炸响。

“晚上开啊。”

鬼头三儿说:“那你做饭做的好好地,咋又回来了?不放心老婆?有你连襟照护咧,怕啥?”

鬼头三儿的“练歌房”不是歌厅,‘练歌’只是幌子,其实是过路司机停车住宿的地方,和铁牛饭店唇齿相依,一个管吃,一个管住。与镇西“得月楼”宾馆不同的是,在这儿借宿的都是消费不起高档宾馆的路人,还有那些有情的或无情而有交易的、不能够站在阳光下而来苟且享受一夜情的平民。

有生讪笑着:“嘿嘿,几十个矿工的饭,苦重咧,拿不下来。”

农村人不喜欢温文尔雅,尤其是在“铁牛饭店”落脚的乡下人,唯有一些小道儿消息、一些男女苟合之事才能唤醒并迎合他们的重口味。说起男人女人,讲的人刺激,听的人过瘾,他们因此也就不曾虚度这一刻光阴了。郝老板如是,有生如是,甚至红云也如是。

郝老板兄弟姊妹七八个,他年轻时处过一个对象。据说女孩曾在店里打工,面相极标致,本来两人非常恩爱,那时就要准备结婚了,而一大家人全凭这个饭店生活呢,专横的母亲怕小两口独占了这份家业,便撵走了女孩,生生地把他们拆散了。那个女孩带着肚远嫁他乡,在郝老板心里便留下一个解不开的结,他从此只是得过且过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几十年过去了,他的亲生女儿别的男人给他带大了,并培养成了大学生,女儿的妈妈念旧情也曾回来见过几面,毕竟时过境迁,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

郝老板睡过女人无数却都是临时的、别人的,红云的妯娌、年生的老婆转转是其中的一个,红云还是转转介绍的呢。郝老板没有积蓄,挣得两钱贴补父母兄弟外,都叫女人们蚕食了。

赖小的洗车铺面在饭店北,面向省公路;鬼头三儿的“练歌房”在饭店西,面向乡镇公路。他们在镇东的“同位角”上以“铁牛饭店”为焦点呈辐射状彼此依存着。向东穿过这条省公路,就是“双赢养殖公司”。

“双赢养殖公司”建在镇子东头的村外,面向同蒲铁路,背靠铁牛湾。养鸡场扩建后招工,夏丽通知了霞霞,霞霞便邀窑村的大嫂改香一同报了名;二嫂红杏得知这个消息,也不想在家闲着,孩子们都上了学,她嫌在家天天面对竹叶儿的那张冷脸心里难受,便把接送孩子的责任推给竹叶儿,央改香把她也拖拉进去了。

忙过鸡场的扩建转型,鹏鹏终于有闲情考虑自己和夏丽的事了。妈妈隔三差五催着,而一眨眼的功夫又是一年多了,原来想处上一段日子,走到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事情却有了说不清的变化。李雯热烈而张扬的穷追不舍,给了鹏鹏男人的自信;夏丽婉约而忧郁的退避三舍又让鹏鹏觉得隐隐的疼痛心酸。在夏丽和李雯之间,困惑像一道汹涌的暗河让鹏鹏无法抉择。

“在吗?你。”手机那头是李雯。

“哦,什么事?”鹏鹏问。

“没事就不能说说话吗?”李雯佯怪着,“那天,我和你说来,荣光家搬新家要暖房呢,今儿请客。”荣光是李雯和鹏鹏的同学。

“哦,我都忙忘了。在哪?”

“得月楼。”李雯说,“累了大半年,这几天消闲,放松一下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坐你车去。”

中午下班,李雯回了宿舍,年轻人习惯了说电话也就懒得走几步,她一边试穿衣服,一边说电话。

养殖场里,笔直的梧桐树、杨树、阿娜多姿的柳树,枝叶郁郁葱葱、挤挤挨挨地遮了院子的大半个天。进了大门,东边是传达室厨房。正对厂门是一堵书有“龙马精神”的八骏图瓷砖照壁。绕过照壁,过道东西各有一排房子,东边是办公室和会计室、化验室。西边是职工宿舍,这样,远处的职工就不必跑了。鹏鹏家就在铁牛湾村,回家住也是一个人,厂里忙得脱不开身就常常留宿在厂里。李家庄虽然很近,李雯没家拖累而且心里又恋着鹏鹏,索性也搬进厂住了宿舍。

在这一排住房后面,过道两边各建有五排鸡棚。

这个夏天,高温笼罩了我国北方。炎热的夏季若不注意防暑降温,就会导致家禽体热散发受阻,呼吸加快,饮水增加,食欲减退,会影响生长率,严重时还会引起中暑,甚至死亡。家禽羽毛厚不易散热又无汗腺,比牲口体温高、代谢旺盛,在高温环境下容易发生热应激。当外界持续高热超过生理所能调节的范围时,会出现严重的热应激反应。若是饮水不够,体温达到45℃时,呼吸变得急促,鸡冠苍白,进而出现病理性呼吸,软瘫,热休克、死亡等。环境温度43℃持续2个小时、41℃持续3个小时就会导致死亡,39℃时持续6小时有40%鸡危险。若是断水或饮水不足,就会增加热应激反应,体温迅速上升,加速死亡。

夏丽是负责控制鸡房温度的,天冷了加温,天热了降温,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若说家里猪场的猪难伺候,比起肥猪来肉鸡儿就更娇贵了。它们不像过去散养的土鸡,只是撒把粮食,喂瓢水,扔给几片烂菜叶子那么简单。笼养鸡的密度大,而且又在室内,即便在鸡棚顶隔几米安装了风扇,鸡棚内新添了自动喂料机,自动上料车,鸡舍清粪机,乳头自动饮水系统,还有专门降温的高压喷雾系统,而死亡还是避免不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只有尽力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温度要定时检查,预防针也得按时打。夏丽做了最后一次室温记录,一个人走出来准备下班。她端着水杯坐在鸡棚前的梧桐树下纳凉,一边打开手机浏览一下微信。看看同学群里人们瞎侃,觉得没意思她关了手机想自己的心思。一年多来,她曾经多么希望和鹏鹏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而事情的发展却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

这时,前面响起发动汽车的声音,她听出来是鹏鹏的,李雯从过道西边职工宿舍小跑着疾步走过,显然是他俩一起出去呢,高跟鞋底和水泥路的撞击声,夏丽听起来特别刺耳。夏丽低下头胡乱点击手机装作没看见,心却隐隐作痛。以往,夏丽做了多少次放弃的决定,然而每次总有一个不能放下的理由为她疗伤:纵然全世界都欺骗了她,她的心不会欺骗她——她依然深爱着鹏鹏,不管鹏鹏的爱向那边倾斜。

人们三三两两的都去了食堂,夏丽忘记了吃饭,漫无目的地摁着手机消磨时间。这时,何明从前排踱过来,他看见夏丽一个人坐着发呆,问:“怎么办公室没人?鹏鹏呢?”

夏丽说:“好像是出去了,你有事吗?”

“也没啥。大晌午的,吃过了?”

“没有。”

“我进来看见灶上关门了。走吧,出去吃吧,我也没吃呢。”

“我不觉得饿,你自己去吃吧。”

“不吃饭怎么能行?走吧,少吃点。”何明看着夏丽憔悴的面容关心地说。

夏丽本来没胃口,又不好不去。虽然曾经相爱过,毕竟是少年时情窦初开,连手都不曾拉过呢,更不用说一块儿吃饭了。

车停在门口,何明给夏丽打开车门。夏丽说:“不用坐车了,就近在铁牛饭店吃碗面吧。”

“铁牛饭店都是些甚人?脏乎乎的,看见那个狗眯眼就想吐,上车,到得月楼。”

夏丽坐在车上,看着驾驶座上的何明,一阵阵温暖轻轻地掠过她被忽视而冰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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