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来,牛儿成为他们的授课专家,跟着大家长东跑西跑到处去讲课,看着一个个传销者被洗脑,一批批来自各个省市怀揣着淘金梦的人们被洗劫一空,自己反而为虎作伥变成了他们的帮凶,牛儿怀念起家乡冬麦返青的春天。虽然广西的负氧离子是山西的五十倍,但是“平安”两个字在这个充满梦想的地方是无法找到的。牛儿宁愿一辈子受穷也不想再干这触犯法律、违背良心道德的事情了。
牛儿想,铁牛湾的村民是自己带出来的,要是把人们留在南宁自己先跑掉良心上说不下去,他便和锁柱分别偷偷地劝说村民们回家。只要有几个人同意回家,其他人的决心也就动摇了,牛儿拍着胸脯再次保证,只要回家,大家出了的钱全部退还。
对于南宁的传销组织来说,没有诱饵的渔具不仅多余,甚至是累赘,既拉不到下线,这一拨人继续留在南宁已没有意义。数十天后,轰轰烈烈赶赴南宁传销的人们败下阵来,铁牛湾镇村民陆续回到山西。他们终究不能够衣锦还乡,宛然一群垂头散气的淘金者,偃旗息鼓空手而归。
为了保证牛儿出逃计划的成功,阿晶和牛儿专程去北海玩了一次,以麻痹大家长一伙人的警觉。这一次是他们为一周后的出逃放的烟幕弹,第二天便按时返回南宁。牛儿在大家长的眼里已经是死心塌地投靠他们的‘自己人’了。
阿晶虽然年龄不大,这些年闯荡江湖锻炼了她的胆识,因而做事老练有勇有谋。考虑到身上的钱不多了,牛儿打算坐火车回家,阿晶说火车站沿途都有传销组织安排的眼线,还是坐飞机保险。她用自己的钱偷偷地在网上定了飞机票。安排就绪,他们第二次到北海游玩的请求顺利地被上级批准了。这一次他们没有去北海,而是向北海走了几站掉头返回南宁,直奔南宁吴圩机场。他们一路无话,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快走’。经历了紧张的逃亡之旅,阿晶目睹牛儿登上‘南宁——西安’的飞机,此刻四目相对,泪水模糊了俩人的视线。牛儿本是性情中人,让一个女子为他一个大老爷们担当,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大声吼道:“阿晶,你一定要回家,记得回家和我联系。”牛儿知道阿晶未必听得到,他使劲儿地挥挥手,只见阿晶也在挥手,此一去远隔千山万水,不知此生能否再相见。
牛儿回家了,这一个消息远远比他上次回村的消息更加轰动。
牛儿一到家,被骗的庄稼人就天天往牛儿家跑,仿佛牛儿和传销组织是一伙的。面对乡亲们的责难,牛儿对昔日睦邻的翻脸没有丝毫的怨恨,谁叫自己做下这样的流水呢?他除了应诺还是应诺,暗地里却叫苦不迭。人们哪里知道他是强撑着一副空架子?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不能说破,众怒难犯啊,若是人们知道牛儿已然身无分文,一下子就炸了,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无奈,牛儿只好背着人们四处借钱。若是平常光景,凭牛儿这个响亮的名字,挪借个一二十万不成问题,可是,越是手头困难,就越没人肯借给他,况且,这一次娄子捅大了,三十来号人是一百几十万呢,即便传销组织返还了每人一万多块也还有一百三四十万,都是农民们的血汗钱呐,上哪儿弄去?牛儿心里狠狠骂道:该死的南蛮子,骗谁也不该骗农民兄弟啊!
转过村南的一片林地,牛儿信步走到村外的沙河堤坝上,河沿上树叶儿悄然飘落,脚踩在枯黄的杨树叶上面沙沙地发出细碎的呻吟。风一吹便一涌子刮下河沿,有的落进庄稼地与土壤为伍,有的栽在河里与泥沙一起沉浮。牛儿想,人在江湖就如这些在风中飘零的树叶,走对路子一顺百顺,作泥护花了此一生;若是一步走错步步难行,只能沤在臭水沟里。人家办肉联厂、养殖场,种蘑菇、开焦化厂,都发的哇哇地,我咋地就这么背时运呢?这条沙河从牛儿的童年流过,有他太多的记忆、太多的坎坷。
那时候,气候偏湿,沙河常年积着清亮亮的水。每到夏天,水里长满绿绿的水草,水草的叶子有三条棱,叫三棱草。三棱草的根刮掉棕色的外皮就会露出如梨子一般白生生的果肉,一口咬下去甜脆清香,人们也叫它地梨草。水面飘浮着像抹布一样的绿色水藻,小孩子们说是蛤蟆屎。顺着青蛙的鼓噪声,蹲在水边看,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的小蝌蚪自由自在地摇着尾巴游动着。挽起裤脚走进河里,可以摸到草鱼和鲤鱼。河里更多的是鲶鱼和泥鳅,一九七七年八月上旬连续九小时的强降雨,上游的长则水库决堤淹了几十个村子,水退后牛儿曾经在沙河里捉过一尺多长的鲶鱼。污泥里藏着泥鳅,因为泥鳅滑滑的像蛇,所以,当地人叫它蛇鱼。若是脚下觉得咯脚,那很可能是踩到河蚌了。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让中国经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河沿上,缀满白色槐花的槐树不见了,随着小手工业的消失,用于编制箩头、箩筐的槐条、荆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取而代之的是笔直而速生的钻天杨、毛白杨。原木家具的退出和水泥建筑物的崛起,让制造复合板的速生杨走俏。盖房不用上梁了,门窗不用门板了,开卯榫的木家具也卖不动了,三十多年前在农村吃香的木匠,一身的手艺排不上用场,这一行也快消失了。就好比农业机械化必然要取代小农经济时代落后的耕作手段,集上渐渐不见骡马的踪影,钉掌行、铁匠行也沉没在老农民的记忆深处。近二十几年农机的更新换代速度之快让购买机械的农户和经营农机的农机公司措手不及……这怨不得谁,社会进步是必然的。社会经济发展速度越快,新陈代谢越迅速,行业竞争就越激烈、越残酷。发展总是和淘汰比肩而行,这是自然规律,是人们掌控不了的。也许,会有一个科学的经济体制产生,或者就是政府说的科学社会主义吧,由政府部门宏观调控,把人们的经济损失降低到最低,而在这个模式诞生前没有谁能够左右市场经济的浪头。况且,这个模式眼下还只是一个美丽的设想。
牛儿蹲在河沿上,抽出一支烟。看着眼前从上游排出的污水覆盖了童年的印象,心隐隐地痛。他把手机关了,享受片刻的宁静,而宁静是暂时的、自欺欺人的,要钱的农民愁苦的、愤怒的、郁闷的眼睛,把一股股寒气逼向牛儿的心底。他真想跳河,一了百了,可是,跳河解决不了问题,有些农户已经实底挖空,他们是不会干休的,老婆儿子活着这事就没完。他想带着家人一走了之,出去怎么活?以后还回不回来了?他禁不住想起那个拉自己去南宁的骨瘦如柴的李总,这个王八蛋,唉!牛儿长叹一声,心里对李总涌起一股莫名的同情。这一屁股的屎,自己一走就把芦花荡二十多户人家全坑了。历经坎坷的人总有他百折不回的勇气,既没有锅可砸也就没有铁可卖,唯一可行的是借高利贷。牛儿顺着沙河河坝走了一程步下河堤,他想起已经易主的原铸钢厂,心里涌上一股酸楚。
芦花荡沉浸在夜色里,村民们和往日一样玩微信的玩微信,摸麻将的摸麻将。天凉了,虽然华灯初上,跳广场舞的女人们也都窝在家里做活看电视,空旷的水泥路两旁树木肃然,街上冷冷清清。牛儿心思重重地踱到治保主任家,看见大门已经关了,便回头往家走。他在铺子里称了六两熏肉、半斤五香花生米回家下酒。他走进院子就闻到烤红薯味,进了厨房见电磁炉上米汤还没熬便宜,老婆正往电饼铛里放葱花烙饼。
牛儿先回到客厅打手机。
“哎,牛哥!”听见锁柱的声音,牛儿反倒犹豫起来……
“锁柱,嗯,是这样,你那儿能不能抽调些钱?弟兄们把门也挤塌了……”
“得多少?”
“一百三四十万吧?”
“啥?不会吧?你手头就没有?”
“啊,不瞒你说,你牛哥把煤窑都折匹了投资那个倒运的‘纯资本运作’,想不到是这个结果,手头确实空了。”
“牛哥,我也知道你紧张,原来是个这,那咋办?我家姑娘还在上学,去年又在城里集资了楼房。”
“锁柱,你牛哥确实是十百无奈了。要是有门路,贷也可以。”锁柱当然知道“贷”是什么意思。眼下也只能这样了,这么多人卷进去血本无归,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要不,我帮你周转一下,问询问询?”
“好。”
牛儿挂了电话,随即关了机。
第二天,锁柱马不停蹄,向一个放款的朋友处作保贷下一笔巨款,许诺了五分的利息并打了借据,总算帮牛儿解了燃眉之急。一周后,牛儿和锁柱提了编织袋挨家挨户去还完款子,才算按下一桩一触即发的事件。
牛儿还款的消息有如春风一般,一夜从芦花荡刮到铁牛湾,又从铁牛湾刮到小张村、窑村、三家庄……整个铁牛湾镇被振奋了,牛儿就是不简单,一百四五十万说还就还了。也有人怀疑,那钱就是被牛儿和传销组织合伙侵吞了,要不怎么就拿出来了?看他和传销人员阿晶黏黏糊糊的,桃花运咋地偏偏就落在他牛儿的头上了?少数人看重的是自己的利益,至于牛儿是拿什么手段还的款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也无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