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机把以往的经济秩序打破了,危机不仅波及金融业、房地产、钢铁业、煤炭业甚至经营出口玻璃器皿的玻璃厂也难逃厄运。何明回国后,他看到依赖国家扶持的玻璃厂倒了,老板拖欠工人的工资付不起,而投资成本又收不回来,为了躲避讨债的工人,平日里牛气哄哄的老板卷了些活命的款子了无音讯。厂院闲置在村外,高大的厂房失却了昨天的威风,湖蓝色的彩钢瓦顶棚被螺丝紧固在半圆的钢结构框架上。何明远远望过去,有的彩钢瓦片已然被风雨锈蚀,顶棚有好多黑窟窿;有的没有完全蚀掉,一片片挂在裸露的钢筋架子上,在风中飘摇。春天暖风拂过,院里长出一片野蒿。看到偌大一片土地就这样白白地耗着,何明不胜感慨 。
场地既闲着,何不转租出来做点事。在朋友们给他接风的饭桌上,何明的想法一提出就遭到反对。这些朋友有同学,也有在玻璃厂做过工的工友。厂子破产后,有的人在附近打零工,有的人受雇于包工头当土工(给大师傅打下手的),有的人进城做了买卖,还有离不开家的人干脆在村里放了羊。玻璃厂的老板都没了音讯,向谁租去,若是能够租出来,也不会白白地耗在那儿,早有人租了。
“你也赚了几个钱,不如竞选村长风光几年,我们也跟着沾沾光。”铁哥儿纪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纪平话头儿一提,众弟兄沸腾了:“是咧,是咧,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何明又精明能干,你当吧,保准行,我们挺你。”
何明没有想过当什么村长,经朋友们提起他心动了。因为穷,爸爸妈妈在村子里被人瞧不起,因为穷何明放弃了他的大学梦还有他的初恋。为家、为爸妈争光赌气是何明打小儿堵在心里的一个结,他何曾不想活出个人样儿来呢?
这天,平日里只是替小贩吆喝的广播想起了另一种声音。
“村民们注意了昂,嗯——,咱村儿就要选举了,要是俺当了村主任,往后咱村的人吃水就不用掏钱了,俺全包……”这是狗小的声音。
“村民同志们,俺是宁宁。咱村儿又要换届了,要是大家抬举俺做了村主任,每户发一袋白面。哦,吃水不成问题,都免费。连每年春起汾河浇地水费每亩减免二十元。”
村里人说话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直白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不同的声音出自不同的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村主任。敢于竞选的人除了勇于担当、热心公益事业外,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在村子里有庞大的家族,还有一把子哥儿弟兄。
秋蝉把喧嚣装进秋天的口袋,秋叶金黄时节小张村热闹起来。不管是为了装潢政绩的门脸儿,还是为了赚取选票的响声儿,老百姓倒是着实享受到了实惠。
雄雄则另当别论,在小张村,他既没有本家外戚,而朋友弟兄也寡淡,虽然有一个哥哥,而他们本来是丧父之后跟随母亲从河南流落到山西的,论家族势力在小张村处于弱势。支持他竞争村长的信念是雄雄赌债高筑,还债心切。雄雄没有雄厚的财力垫资,他想:那啥,打老鼠还得舍上一根油捻捻呢。
东头兰嫂家孩子开锁日完十三岁生日时,雄雄殷勤地送上一份份子钱,正在选举的节骨眼上,管他以前有没有礼往呢。
南头的三小叔病了,他提了几斤橘子,两袋小蛋糕去看望,唠上几句暖心的话:侄儿别的本事没有,提桶水,出出猪圈的活儿还是能帮上的。咱村选举时可是选我啊。记住,我叫王跃华,叫哥嫂也都选我。雄雄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三小叔的大儿子、三儿子都在省城做豆腐生意,连上高中的三个孙子也满十八岁了。八张选票是个诱人的数目。平日里很少有人问津的街门里,来了嘘寒问暖的人,三小叔受宠若惊,鸡啄米似得频频点头称是。
走出三小家,雄雄看见十字街头有几个女人正在拉闲话,他巴巴儿地凑上去叫的那个甜呀:大娘呀,庆儿嫂呀,贵平婶呀,老妗子呀……叫的人肉皮儿都发麻。七拐八拐的,总能拉出一条条有牵连的线头儿来。不能小看这些女人们,在家里可都是领军人物,财政大权在握,说话能不算数?最终,闲话扯到主题上:咱村选举可要投俺一票昂……
女人们七嘴八舌嚷嚷着:“是咧,记住了。王跃华,跃进的跃,中华的华。”
“不选你选谁呢?咱村今儿真个就没人物了。”
“嗨,雄雄哎,哪天当了村长可得多照顾俺们呐,亲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雄雄连连应诺:“那是,那是。”
看雄雄脸上带着自嘲的笑走远。女人们又侃上了:“早几年咱们帮春牛儿修起了二楼,喂饱了一个,也该帮帮雄雄了,帮他把赌债还了,也算咱们行善积德啦。”
“咯咯咯,贵平婶,真有你的,好人啊。”十字街头,留下女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春牛儿是已经连任两届的村长。他正领一帮人安装路灯呢,上一届选举前,为了拉票,他出资在全村大街小巷安起了路灯,几年下来,有短路混线的,也该检修检修了。
这时,在春牛儿任职前落选的年生走过来,他不无揶揄地说:“老大,又忙上了?表面文章做得不赖嘛。”
他自己点上一支烟,抽出一根递到春牛儿面前。突然他把烟扔到地上,用大脚碾碎了。虎着脸狠狠的说:“哄鬼去哇。俺门前的灯泡坏了,今儿个给俺换上。”
年生才不愿意看那几盏破灯呢。自从安装了路灯,别的乡亲欢天喜地,只有他到晚上出门看着灯就闹心,明晃晃的灯光像刀子一样扎的眼生疼。年生不管邻里埋怨,索性把自家门前的路灯砸碎了,然后,见了春牛儿再命令似地让他重新安灯。肚子憋屈,拿灯出气呗。春牛儿明知是他在出坏也装聋作哑,照常给年生安灯,好在几个灯也花不了多少钱。只是心里恶心,脸上不带出来就是了。和年生这种人一般计较就不是春牛儿。其实,当村长真不易,上面交待的事情得办圆乎了。比如,减免税费,农保医保,农业补贴,农村基本建设等一系列惠民政策、惠民工程的实施,村民们自然拍手称快;而计划生育的管理,抓聚众赌博等牵扯到罚款的事,又难免会让一些人伤筋动骨地痛;评低保、发放危房补贴总会惹得一些人不满意。出门被人把车胎放了气也曾有过,有一天早晨推开门,只见大门外堵着一堆柴火。虽说没点着,却也叫人心生畏惧。这把春牛儿的母亲吓得够呛,坚决不让春牛儿再当村长了。
当官也会当出瘾来的,尽管是品外的官。权衡再三,那些个小孩子般的恶作剧比起成就一番事业的得意和无所作为的失落来,也就算不了什么,春牛儿决定再次参选。为了拉选票,春牛儿又忙着走省城,上包头,义务接送回村捧场的在外人员,人们大老远为选举回了家,这么大的脸面春牛儿免不了下馆子一顿酒肉款待。
在小张村,杨海家是大户,本来人手不少,近来又娶媳妇又添口,自从换届开始就更红火了。
“海子哥在家吗?生意还可以吗?……”
杨海有个小卖部,因而拉票的村民上门就省了不必要的借口。买瓶酱油,割斤豆腐顺道儿的事,说话也不用上戥子。
“海子哥,投俺一票啊。”
“好说、好说。”
“俺兄弟又进货走了?选俺啊”又来了一位。
“好说、好说”
“海子嫂,买条黄山。记得给俺投票噢。”
“嗯,别人都有许诺,选了你,俺有啥好处?”海子女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有咧,必须的,说你开口哇。俺先许你一条软云。……可是俺的选上了昂,俺可不是和你开玩笑哩。”
“罢、罢、罢、小气鬼,俺还怕软云把喉咙呛了呢,你自家享用吧。”
“别,嫂子。和你说正经的了,俺可不是开玩笑,当了当不了,俺都给你。答应你就是答应你了。我一个大男人还和你计较个那了,呵呵……”
这些天,小卖部实在是太热闹了。这不你听,又有人过来了。
“姨,俺今年也想竞选咧么,给俺来上一票吧,俺二嫂户口移过来了吗?咱家有十二票,对吧。”
“嗯,知道,选你选你,谁叫咱是自己人呢?”
“海子叔,给俺投票啊”
“嗯。选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远亲还不如近邻嘛。”
送走一位迎来一位,杨海家的铺面戏台一样唱了一出又一出。
几天下来,海子女人犯难了。
“海子啊,咱到底选谁呢?选了春牛吧惹下狗小,选了狗小吧又惹下宁宁……你说咱犯得着吗?”
海子哈哈一笑:“要不咋说你们女人家七成成咧,没有人打开你的选票看吧,选哪一个谁知道?咱有咱的人权,谁有本事选谁,何明又是兄弟,咱就选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