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是芦花荡的唱,村子里请了戏班子。石生家的大姑娘春儿带着一双女儿回了娘家。二姨、三姨、舅舅、妗则、姑姑都来了。鹏鹏走后,夏丽还是隔三差五地住在娘家。发过一阵子娃娃,胃口却奇特地好,吃饭不再挑三拣四了,肚子也一月月鼓起来。
三姨和夏丽说:“都笨成这样子了,几个月啦?”
夏丽说:“六个月。”
“B超查了没啦?小子还是女子?”
“嗯。查了,人家医生说看不出来,倒是叫城里一个中医号了脉,说是小子。”
春儿撇撇嘴说:“人家俺妹子会怀,头胎就逮住小子,安住心了。哪像我没福气,怀上一个怀上一个都是女片则。”
夏丽说:“女子有甚不好,这年头有了自来水,不用担挑;吃面也是现成的,省了推磨滚碾的苦力;种庄稼,从耕到种再到收,都是机械。女孩儿照样儿把家顶起来。”
春儿啧啧嘴:“妗则,听人家俺妹则说的,真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肚里头有了,当然不愁啦。想想到老了,女则们都飞了。家里就老两口儿,凄凉不凄凉,恓惶不恓惶?不要说病了没啦个端茶拎水的,就闷也把人给闷死了。”
妗则摸摸小外甥女的小脑袋说:“叫俺大丫招一个好了。”她转过脸对大丫说:“给妈妈招一个小女婿婿行不行?”
大丫歪着头说:“也像二姨坐汽车,穿婚纱吗?”
夏丽也笑着说:“再给妈妈引个帅小小。”
五岁的大丫羞了:“不要,给小丫哇。我不要。”
春儿说:“招也难咧。又不叫多生,以后一半个孩儿,谁家也宝贝着呢,哪个舍得招出去?”
姑姑说:“咱强强找下了没啦?俺堡子上有个女女咧。
夏丽说:“强儿谈着呢。俺老妗则说的,窑村的女女。”
姑姑说:“这会儿娶一个媳妇妇难咧。人家要了多少?”
春儿说:“女家要十万咧,还要小汽车呢。”
妗则说:“十万不愁,你妈就只端着一串串宝还。这几年猪肉一努劲儿涨价,养猪儿发财了。不给儿子花给谁花。”
桂香在院里厨房弄饭菜,这阵子凉菜切好了。她把面盆端到厅里,一边和面一边和姊妹们叨歇(闲聊)。
桂香说:“要说十万彩礼能拿出来。就是上个月传猪瘟伤了十来头,这几天又续了一批猪娃娃,肥猪还没到出圈的时候呢。过两个月肥猪长成变了现,就把紧日子过去了。”
三姨说:“那就过两三个月再订嘛。就差这几天咧?”
桂香说:“等不得了,人家女子有了。”她脸上挂着自豪,心里的甜蜜全从风雨雕刻的鱼尾纹里流了出来。
这些年,农村城镇化的脚步越走越快,城里人的思想观念洪水一样冲击着古老的黄土地。农民的思想开明了,未婚先孕不再是见不得人的事而羞于启齿。新的意识流冲击这一方水土的同时,在赤裸的人性外面半裹着的那片破麻布也被岁月分解了。
桂香说:“得赶紧办咧。”
妗则取笑说:“是啊,总不能叫姑娘抱着娃娃穿婚纱么。”
春儿说:“妈,先凑着给人家吧。我手跟前有些钱儿,放着也是放着,二明原来打算开个货运部咧。咳,打听了一下,钱少了开不起来。咱强强急用就先给他用吧。俺先凑上三万。”
夏丽听姐姐凑钱,本来也想凑上两三万。可是,公公已经借了三万,拿什么凑呢?母亲这儿急着用钱不拿出三万来是说不下去的。想想自己折子上的三万也早就搬开了,谁知道孩子啥时候生呢,万一觉煞了,一住院就要押金,还得塞红包……万一……唉,谁也不想万一,可是,她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吱声,脸上热辣辣的难堪。母亲是个细心的人,瞅了春儿一眼,可春儿偏又是根直肠子,哪里明了母亲的眼色?单单提起了那壶不开的水。
春儿说:“叫咱夏丽也拿出些来。是吧,夏丽。姐带头了,你没意见哇?反正就两月,你那些钱长毛毛也长不了一揸长。”
夏丽红着脸点点头,嘴唇机械地咧咧,从僵直的面部勉强挤出一丝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来。她没有说借与不借,确切地说,她不敢说借或不借。
桂香岔开话题,说:“春儿,不早了。拿擀杖、端馅儿去,咱们包饺子吃。
没等七场戏唱完,夏丽推说身上乏了,想回去自静几日。辞别父母、姐姐,先自回铁牛湾了。
过门一个多月,鹏鹏就上了班,为了排解寂寞,夏丽和鹏鹏把写日记、聊QQ当成了习惯。冷清的时日被一行行滚烫的文字温暖着,幸福便长出了脚,让分居两地的彼此同醒同眠。
心里憋屈,夏丽翻看一份份记录,时而痴笑,时而落泪。
鹏鹏:老婆,想我了吗?我想你。
夏丽:想。盼你回家。
鹏鹏:我现在就回去,你闭住眼,什么也别想,只想我回去了,我们就在一起了。真的,我试过挺灵的。
鹏鹏:夏丽,睡着了?
夏丽:别打搅我,我正给你唱歌呢,你听到了没?
鹏鹏:嗯,听到了。‘弟弟你走大路,却莫要走小路’是不是?
夏丽:‘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拉话解忧愁’。正是这首歌,鹏鹏,真有第六感觉吗?
鹏鹏:或许吧?我作了一首诗,老婆笑纳
夏丽:酸秀才,有醋就倒出来。只怕串了涂料味儿呢。
鹏鹏:涂料?倒是有那么一点点绿颜色涂在墙上呢。
《牵挂》
在我们的窝
是的在窝外的墙根下
春天挥挥手
撒下一片绿色
那一群爬山虎的脚
拖着我的思恋
向着我的窗子
攀爬 攀爬
他想爬得高一点
再高一点
更高一点
更高一点……
好看看我的村庄
我的庄稼
还有我的爱人
我的家
夏丽:老公,好酸啊。我包了几个饺子,邮过去了,小心,别凉了,就蘸你的醋吃吧。
《篱芭墙下的春天》
爬过那一道篱芭墙
一根藤打了一个呵欠
春天忙不迭爆了出来
绿色
一片压着一片
串起一个个吐蕊的村舍
一根藤缠住了一抹粉红
粉红的衣裳
飘进农家的院落
于是
堆起篱墙下缠缠绵绵的春色
夏丽读着读着,泪水浸湿了眼眶。她随手给鹏鹏敲过几个字。
夏丽:在吗?老公。
鹏鹏:在呢,在等你。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夏丽:我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
鹏鹏很兴奋,全然没有觉察夏丽的不快。
鹏鹏:我正在浏览你的相册呢。有一张特逗,小时候的那张,光屁股的。
夏丽:累了吧?睡吧。晚安!
夏丽下线了。
没等鹏鹏拜拜,夏丽就下了。夜深更重,鹏鹏的天空一片萧瑟。他觉得蹊跷,又拨通了夏丽的手机。
“丽丽,你在家吗?”
“今日刚回来。”
鹏鹏说:“我咋地听到你不高兴呢?”夏丽曾经抱怨婆婆太抠门,两代人的想法和活法总是不一样。鹏鹏怕她们日久了产生摩擦,他说:“丽丽,要是妈做的饭不对口味,就自己买一些顺口的垫补垫补。”
不提花钱还好,夏丽听鹏鹏这样说,泪水哗哗地顺着下巴掉在手机上。
“丽丽,说话呀。”
“还说垫补呢,人家怀了孩子都补这补那。我呢,我不是吃不下苦,可是,咱孩儿咧?每天米汤煮面、面泡米汤,清汤寡水就发育好了?买几个核桃还偷偷摸摸地藏起来,怕咱妈瞅见了说嘴馋,不会过日子。再说,钱呢?你给我多少钱了?”夏丽哽咽着说。
鹏鹏听夏丽又说钱,说:“开口闭口就知道钱,你是嫁人咧,还是嫁钱儿咧?你要嫁钱儿就不该找我啊。你存的钱儿不能花吗?”夏丽激动地提高了嗓子质问:“那几个钱儿够干啥?咱爸爸借了三万,有年没日子的,等还的哇,我又不能开口催。俺强强订婚咧,俺姐开口就凑三万,我呢?连口也不敢开,硬拿脸支磴着呢。”她越说声音越大,鹏鹏不知说什么好,夏丽把手机挂了。
碰巧玉琴上厕所走在窗根下听到了。
回了东间,把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汉。玉琴说:“还以为丽丽善呢,唉,赖咧。娶媳妇子咧,娶下祖奶了。”
顺昌日说:“说甚咧,不要喃闲话。想办法转借转借还了孩儿们哇。免得生气。”
玉琴说:“这不是没有办法么?房子写给鹏鹏了,二鹏不修能行?咱两个住着也讨人嫌。”想想家里的困难,媳妇还不满意,玉琴禁不住潸然泪下。
“格喃甚咧?房子是咱修的,写给他们也是咱修的。俺儿能撵咱们走?咱鹏鹏可不是乌眼黑地的忤逆子。”
玉琴擦擦眼说:“还不是怕咱鹏儿夹在中间受气咧,有些话我憋在肚子里不敢说,他二姑早就说过,夏丽坐下月子亲家怕不方便伺候呢,还不是想撵咱们出去么?
顺昌日说:“其实,咱们也不方便。”
“就是嘛,以前亲家伺候月子都是和公婆一快儿吃饭,这会儿倒好,都是各做各的,吃好吃赖也没了口舌,落得大家清静。”玉琴说。
顺昌日说:“分开灶就行么。”
“依我说,咱们还是出去寻个房子住合适。”玉琴收拾了碗筷,热了洗脚水。
“孩儿们不是没说吗?自家的房子不住却另找地方,不是存心叫外人笑话俺儿咧?婆子妈子的,小心眼,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