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强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呢?
说来话长,这十来年,政府在三家庄一带开发了万亩梨园,春暖花开的时候有梨花节,金秋十月有采摘节,旅游业和种植业互相促进,水果外销形成了市场。这几年虽然偶尔也有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在枝头逗留,除了2010年遭受冻灾,几百顷果园几无收成外,毕竟十几年风调雨顺,总的来说还是收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果农这些年富了、富得流油。
却说这回南宁行,非但没有赚到大钱,淘金的男人们回家后没有事做,他们的婆姨连原来在铁牛湾养鸡场打工的饭碗也弄丢了。鸡场在外县招了一批女工,她们再去就没地方安置了。每天吃穿住行都得花钱,光三二亩土地的收入根本指不上发家致富。年轻人可以潇洒地说走就走出去打工,上了点岁数的人出去工作不好找,况且,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而庄稼又舍不得撂荒,进城?连想都不敢想。改香想再找份事做,听红杏说到三家庄梨园给果农走外的酥梨套包装网袋每天也可以赚六七十块钱。改香和几个婆姨们一合计,便决定一起去梨园打工。这样,改香把一群没事干的婆姨们组织在一起,就成了三家庄果农的短工,只要果园用人,山下的婆姨们就结伙去打工,赚几个活钱钱。
那群包梨儿的婆姨这一打工不要紧,却引出了一段官司。
三家庄的人们都知道海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海生父亲转让果园在本村没人敢搭茬。经改香回家一说,霞霞知道了就把这个消息传到了留来耳朵里。这几天,三家庄转让果园的事钻在留来父子脑子里让他们寝食不安。要吧,手头十几万不够,人家要价25万呢;不要吧,又没有事做,指望三几亩地种也没啥油水,更别说留来娶媳妇还得一大笔彩礼呢。经过亲戚说合,果园最终以20万成交。留来父亲向亲戚借了几万,才把果园盘下来。
留来迫不及待地去唤表哥强强相跟去看看。时令已是冬天,十来里路坐汽车一会儿就到了。叶落枝瘦果园里一片萧条,梨园转让过来的时候留来和父亲已经溜边边转了一圈,今天去是想看看怎样把梨园地畔畔利索开,这块梨园原来和海生的梨园是一大片,海生划分出五亩后也没有刮起土堰。留来携了铁刮要把这块地和海生的梨园分开,日后方便管理。
海生一般总是泡在麻将馆,很少到果园踩个足踪,这几天得知老父亲把梨园转让出去了,心里气不过便每天来梨园看一回。他驾驶着银白色电动三轮从水泥路上过来,一抬头看见停在路边的汽车,他跳下车飞快地从车厢里抓起一把铁锹,一步一步走近‘自家’的梨园。海生走到留来跟前,瘦削的脸苍白中透着灰,横眉如铁,咄咄逼人的眼中投射出一股冷气。留来和强强正在数着步数丈量梨园,猛然抬头看见海生凶神恶煞的样子,留来心里先有了几分胆怯,毕竟不是本村地面。
海生拄着铁锹不说话,脚尖点着地,盯着留来看。留来问道:“来果园看看呀?天寒地冻的。”
海生冷笑一声:“嘿嘿!你知道你站在谁的地段段上?”
“我买下啦。”
“外?是吗?那么,你说说这嘎的地名。”海生慢条斯理地说。
留来还真没问过这片梨园的地名。留来说:“梨园是我的,我出钱买下的,管它甚的地名咧。”
“你知道我是谁?我可以告诉你,这嘎达地叫‘圪塄下’,它姓‘曹’,是曹海生父亲的,也就是俺曹海生的。解(hài)开了?”
强强抽出一支烟说:“大哥,抽支烟。”强强猜想必定是红杏那个离了的后公海生,霞霞说过梨园是二嫂家那边公公的。
“抽什么抽?滚!”海生说。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出钱买下,这地就是俺的,要滚也轮不到我。”留来说。
“嘿嘿,笑话,我说你该不是吃错药了?你不滚要不了是我滚?你有几颗嘚咾蛋子?”
“这可是你说的,走吧,别影响我干活。”留来不再搭理海生。
“留来!”强强使眼色阻止留来,回头对海生说:“有话好好说,你是海生哥吧?大哥也许不知道,这块地你老爸转让给我兄弟了。”
“去去去,放屁。这块地是我家的,我老爸老糊涂了,这个家我说了算。”
“大哥不能这样说,按道理,法人是谁的名字,这块地就属于谁。”强强说。
“你们是欺骗老人,我不吐口卖,谁也拿不走。要不,你们把这嘎达地皮背走?背到你们芦花荡?要是背不走,嘿嘿,就别怪老子不客气。快滚!不滚?信不信我拿锹劈了你们。”
留来说:“这天下真的没讲理的地方了?”
“理?讲逑的理咧。你进村问问,我海生什么时候讲过理了?”说完,海生扬锹劈头盖过来。唰唰唰,铁锹扫过头顶上枯枝败叶扑嗽嗽飞溅。
留来抓住海生的锹把阻止,海生一反手夺过去,扬起锹头向留来门面劈过来。留来脑袋一偏锹头重重地落在肩膀上。强强本来是烈性子,他举起拳头恨不得把海生锤成肉泥,而他壮实的胳膊在半空改了方向,这一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出门在外息事宁人好办事。何苦呢,不过是一块梨园,不能种不要便罢。他急忙把留来拖开,说:“走!”
海生对着表兄弟两个的后背吼道:“快滚,从哪儿来滚哪儿去。以后再敢来,我见一回打一回,绝不留情。”
留来和强强丧气地回了家,留来爸爸寻思这果园是闹不成了,第二天,留来和他爸爸就去三家庄退果园。
海生家老院子门前,那棵老槐树把一些成年旧事都萎缩在树皮深褐色的裂缝里,老宅的门洞上,墙角碱酥了,灰色的砖头从墙壁里伸出半截裸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宛如垂垂老者残缺不全的牙齿。留来推开两扇剥落了漆皮而腐朽的门板,大门“吱呀”一声张开干瘪的嘴唇,说不上是打招呼。不过,“客人”不管主人是否欢迎,留来父子停下电动车径自走进老宅。
“这买卖闹不成。”留来爸爸接过海生母亲递上的水杯,虽然心里火烧火燎的,也没心思喝水,他看看没有茶几就把杯子放在床沿上。
“咋闹不成了?”海生老父亲说。
“你家小子不同意呀,您老看这事整的,也怪我,应该先和他打个招呼呀。”
“这……这梨园是我的,和他甚相干?”
“唉!他不是你儿子吗?你老两口不和儿子说好就转让梨园,不合适啊!也是俺们含糊了,按说这来大的事情总该和你儿子通通气,俺家是掏了钱的,反而叫你家儿子说俺们欺骗老人。俺活了半辈子从来不逮谁家的便宜,这名声俺们担不起呀!”留来爸爸说。
“买卖,买卖,转让字据也写了,手印也摁了,既然买卖做成了,后翻可不成。”海生老父亲说。
“不成?是你儿子欺负得不能要嘛!他说俺儿来一回就打一回,俺家招惹不起,要不就把你小子管住。”
“管住?但凡能管住,俺们哪儿舍得20万就把梨园转让了?败家子,要是让他经管,不知哪天就赌光了,你就当做好事救救俺们哇!”老汉声泪俱下,说着扑通跪在地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留来父子也没了主意,安慰老人几句无果而回。留来二十三了,谈过两三个女子,都没能跨过彩礼这一道坎。日前,媒人给说对了一个,彩礼25万应了,小车也应了,可是,人家姑娘不想和公婆一个院子住,还要在城里买楼房,留来爸爸就是向亲戚借遍也筹不到这笔钱。而留来又是死心眼子,不会撩妹,他的婚姻只能实打实用银子换了。如果把梨园作务好了,若是时运对了,这十亩梨园要不了几年就能给留来把媳妇请到炕头。硬着头皮干吧,但愿,海生只是吓唬吓唬呢。
梨树的冬季修剪对来年酥梨的挂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冬季修剪一定要控制在萌芽前11月至来年2月这个时段,因为萌芽后,树体养分大部分输送到枝芽先端,如果此时修剪,会造成养分浪费,生长推迟,梨树长势就必然被削弱。既退不掉就的好好干,留来不死心,他在同城微信群请教了修剪行家,想大干一场。几天后,留来一个人再闯梨园。
冷风掠过梨园,枯叶纷纷凋落,倒人字树杈如男人的手臂粗壮,树枝有的吊着砖块,有的被绳索拉在另一棵树干上。为了便于授粉、套袋、采摘,梨树修剪的很低。而斜生中长枝缓放,或直立旺枝拉平后很容易让腋花芽和短果枝待花芽结果后回缩。到酥梨盛果期,树体容易上强下弱,外强内弱,挂果部位外移。所以,在修剪时对上部、外部采用疏强留弱、环剥、拉枝开角等方法控制长势。
人亦如果树,不修剪岂能成才。留来一开始做不了,一会儿就熟练了。冬天的气温在没有西北风的日子还是温顺的,阳光下只见留来手起枝落,像园艺师一样,一棵棵乱蓬蓬的树冠经过修剪变得利利索索。他一时兴起,哼起了民歌。
桃花花你就红来,
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俺看你来呀,
啊个呀呀呆。
榆树树你就开花格枝枝你就多,
你的心眼儿比俺多呀,
啊个呀呀呆。
锅儿来你就开花来,
下不上你就米。
不想旁人就想你呀,
啊个呀呀呆。
不想旁人就想你呀,
啊格呀呀呆。
想到明年梨园压满枝头的酥梨,留来趾高气扬。他想,那是数也数不过来的钞票呀,那就意味着留来不用打光棍了。哼,那些女子们,等着瞧吧,等俺赚了钱,你们就后悔去吧,排着队求我来吧,我还要挑、挑、挑挑咧!眼前仿若片片桃花云蒸霞蔚,陶醉其中留来飘飘然了。他放开喉咙接着吼起来:
金针针你就开花六瓣瓣你就黄,
盼望和哥哥你……
留来改过词儿继续唱:
金针针你就开花六瓣瓣你就黄,
盼望和妹妹你结成双呀,
啊格呀呀呆,
盼望和妹妹你结成双呀,
啊格……
“噢嗬?小样儿唱的好!”
话音落地,留来一个寒颤,歌儿在半空打住了,头也不敢掉过来。
“好!好!好!”
海生拍着巴掌,幽灵一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是他走路没声,实在是留来唱的进了状态,没留心那个人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