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何明到了利比亚,工程队包工头看他精明能干又靠得住,便让他负责工地后勤工作。北非的气候正是夏季,有的工友病了,也有人受不了炎热便打道回府,为了诱人的足以回国偿还债务的工资,何明咬着牙留了下来。是的,两年下来何明不仅还清了债,还有了部分积蓄,他准备三年期满先回家住一段再续上三年,为自己以后在乡下创业赚个本钱。
2011年2月19日,利比亚内乱,利比亚政府使用雇佣兵和军队向示威者机枪扫射,并动用了迫击炮,从而激化了矛盾。由于西方国家的介入,利比亚战争一触即发。突如其来的内乱打乱了何明的计划,何明所在的工程队接到了中国大使馆撤侨的通知。当地时间2月24日凌晨,我国外交部派出的工作组已经抵达的黎波里机场。
“怎么了?”
“打起战来了。”
“怎么好好的打起战来了?”
“不知道。”
“咱们往哪儿撤?”
“回国。”
“啊?说回就回?怎么回?”
“中国大使馆会派工作人员接我们,安全第一,所有的行李物品都扔掉。快,迅速撤离,一个也不能掉队。”
在混乱的撤离途中,枪炮声不断在耳边炸响。人们饿了,有盘缠却买不到食物。因为沿途店铺都关门了,工程队的食物不够了只能从路边的废墟里捡拾人们丢弃的方便面、面包、矿泉水。关键是工程队没有来得及把工人的护照带上,遇到检查站没有护照是不会放行的。由于没有护照,2月27日,工程队的后续车辆全被扣在检查站。工人们听说中国负责撤侨的工作组就在三公里外的边境等候着。三公里,若是在和平的日子,不消吃一顿饭的功夫就可以跨过去了,而非常时期却变得漫长而艰难。虽然亲人近在咫尺,工程队的归国路却是那样的遥远。何明和饥肠辘辘的人们坐在路边,狼狈地就着矿泉水,吃着路上捡拾的方便面,万分懊恼。何明想不通,包工头想不通,连利比亚人也想不通,五天前还风平浪静,不到一周,一个国家就变成了战场,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走在前面的工友找到使馆工作组,工作组派人跟着工友找到何明他们,工作组亮明身份想说服检查人员放行,可是,那些检查人员就是不放行。
他们说:“你们拿什么证明他们是中国人?”是啊,没有护照怎么证明他们是中国人而不是韩国人、日本人呢?
工人们的情绪几近崩溃了。活人也不能叫尿给憋死,无可奈何之下,使馆工作组人员对着队伍喊道:“全体都有,集合,立正,唱国歌。”
绝望的工友们从地上站起来,唱起了他们在学校课堂上,在操场国旗下唱熟的、刻在骨头上、流淌在血液里的那首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何明和工友们再也抑制不住,国歌声声,乡愁悠悠,泪水和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流淌着。这雄壮的声音响在异国他乡的天空,是那样地亲切,那样地撩人情怀。工人们激情澎湃的歌声振聋发聩,震撼了现场的利比亚人和中国人。此时此刻,歌声吐出了一个游子有家难归的痛楚;此情此景,歌声也清晰了国与家唇齿相依的关系。歌声终于感化了检查站的利比亚人,国歌没唱完就被放行了。然而,工人们思乡心切,歌声再也无法停下来,他们就这样一路唱着、唱着,一遍又一遍,直到与大部队汇合。
家,是人们跑累了休息的港湾,家,是人们无路可走时最后一个驿站。在利比亚奋斗了两年多,何明回家了。
在竹叶儿家,没有爱情的联姻也有了结果,夏丽的肚子日渐大了。而生意也越来越火。县城虽然不大,做劳保生意因为是冷门,反而比热门生意好做。货物越来越多,铺子便越来越小。天冷了,到了换季的时候,新进的棉军大衣挤在最上层,都顶住了天花板。每天搬上搬下的,夏丽爬不动了,宝宝干脆辞掉焦化厂的工作来店里干活。
宝宝回来了,夏丽不必再爬上爬下,只是,管理还离不开她,宝宝对这些都不熟悉。这个店面是租用城里一户市民的,房东共有五间房,坐北向南,后面有卧室、厨房,还有几步远的一个小院。夏丽当初考虑钱儿紧,便只租了一间。如今,生意火了,宝宝也回来了,夏丽就想扩大业务范围,又进了一批手套、袜子、床上用品之类。这一间房子太窄逼了,她觉得不如自己买两间门面划算。和房东一商量,房东欣然应允说,这几年五金生意不好做,正好西边隔壁五金商店要退房,夏丽若是愿意,买也行租也行。
夏丽经营与发展的理念与宝宝心里的小九九不谋而合,这个想法两家大人都通过了。两家亲戚分别给垫了十万,又寻人贷了十五万,加上家里的积蓄,共五十万把门面房盘下来了。夏丽算过,增加了柜台,再设立一个内衣专柜,专卖高档保暖内衣等,按市场行情看,利润更大。照这样子发展的话,三年出就可以还上筹款。
打发儿子睡了,夏丽打好水,坐在凳子上,艰难地挽起裤口喘息着,夏丽边看电视边泡脚。每到这个时候,鹏鹏调皮而温柔的笑脸就在眼前晃,以前只要鹏鹏在,端洗脚水擦脚这些事可都是鹏鹏做的呀。
宝宝把他精瘦的身体埋在沙发里看电视。他不懂得疼人,也不会哄人开心,更不思量夏丽的心思。因为他从来没有替别人想过。
夏丽心里隐隐作痛,以前怎么没看到鹏鹏的好呢?人啊,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只是太迟了。
其实,鹏鹏瞒着自己还债,是他有人性呀。光知道怨他向着父母呢,一个人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爱的话,那么,对老婆的爱有多少是真的?夏丽叹口气想,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和亲人有外心。那些彩礼还有房子算什么,只知道别人要自己也得要,争来争去的过后还不都是一家人么?光知道占大人的家产呢,有甚用么?大人活不了做儿女的能不管吗?一个存折还放在娘家,把老公当成什么了?鹏鹏能不寒心么?究竟拿折子要挟别人呢,还是到头来坑了自己?钱抱住了,可是,人也失了,情也丢了……夏丽心里默默念叨着:鹏鹏,你过得好吗?想着鹏鹏,水也凉了。夏丽随口唤道:“鹏鹏——”
宝宝正在看电视剧,没听清夏丽叫什么。他说:“真麻烦,做甚咧?”
夏丽意识到失言了,忙改口道:“宝宝,给我拿条毛巾。”
宝宝不耐烦地说:“毛巾就在你手跟前脸盆架子上,一伸手就探住了还要用人。自己拿,怀上个孩儿就了不得啦。”
夏丽一时只把宝宝当成鹏鹏了。其实,拿一条毛巾一抬手的事,谁也累不着,不过活个情趣、享份温馨而已。
夏丽讨了个无趣,自个儿办理毕先睡了。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你越是怕它不够用它走的越快。夏丽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早一天还上借贷的款项。可是,太阳每天升起和落下的脚步是不会因为人们的愿望而停下歇息的。
斗转星移,仿佛毛豆角角一个盹,又到中秋了。农家的中秋月都泡在田里,玉米地要回茬麦子,得腾出来,收回玉米便紧跟着耕地,秋分时节须得把冬麦种上,农民才敢喘口气儿。
传统的节日煨在农家的炉膛里,便从农家妇女洗净泥土的手中出炉了一摞摞清香的月饼。家家烤了月饼单等着在外头的人回家团圆。
八月十五早晨,夏丽和宝宝早早关了店门。他们提了给父母的烟酒、牛肉,给倩倩的糖果、糕点,望儿抱着给姐姐的绒毛娃娃,打上出租兴高采烈地走上回家的路。
看到爸爸妈妈回来了,倩倩自然欢喜,她抱着绒毛娃娃向隔壁大娘家跑去。奶奶把倩倩唤住说:“叫你大娘过来包饺子来昂。”倩倩应声而去。大儿子俊俊在隔壁住着,不一会儿,大儿媳改香领着两个女儿,拉着倩倩过来了。夏丽分给侄女们桔瓣饴糖和薯片,嘱他们一块儿出去玩。俩侄女和倩倩都是姑娘,又回来个小小男子汉,农家院里热闹起来。一会儿捉迷藏,一会儿玩打仗,小孩子嘛,就是不能消停一阵阵。男人们都在忙农活,女人们则在家包饺子。一会儿,望儿在院儿里和姐姐吵闹起来,倩倩说:“这果冻是爸爸的钱儿买的。”
望儿说:“是妈妈买的。”
看见夏丽出来了,望儿跑过去说:“姐姐赖咧。我们分果冻摆人家家。我说,这是妈妈买的。她就把我的抢了。”
倩倩说:“这就是俺爸爸的钱买的,爸爸是俺爸爸,不是你爸爸。”
倩倩六岁了,平日里,奶奶可怜她没亲妈疼着,便由着她的性子宠,连俊俊家两个姐姐都让着她三分。独霸惯了今儿个回来了个小弟弟,她眼里便容不下。夏丽哄倩倩说:“狗女想吃果冻,妈给你再买。爸爸妈妈是你的,也是弟弟的……”
倩倩截斥说:“你,你不是俺妈妈。”
唰地一下,泪水遮住了夏丽的杏眼。她本来还想和孩子说几句暖心的话,可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一步步走回自己屋里,捂着嘴巴哽咽起来。
是啊,不是自己生的,也没有养她,凭甚叫人家认自己做妈呢?可是,既然不认我做妈,凭甚要我负担你的生活?夏丽什么都能忍,就是忍受不了一个六岁孩子的无忌童言。亲妈不要她了,夏丽可是把倩倩当亲女儿看的呀。改香进来劝解说:“小孩儿的话别当真,孩儿的脸说翻就翻,说晴就晴了。你看你自个儿生气咧,孩儿们倒又好了,倩倩和望儿又成一疙瘩啦,孩儿们就是厮离不得厮见不得。你看你心比孩儿们还小咧,要不要宝宝回来哄哄你?”
夏丽说:“不是这样的。大嫂,这孩儿,这么点儿小,说出的话就这样捅人的肺管子,这后妈真的难当啊!以后的日子长呢,这样子咋处咧?”
夏丽洗把脸,妯娌两个相跟着帮婆婆弄饭去了。
饭摆上了桌子,改香挟起一片过油肉说:“肉又涨价了。这些年,东西没个准价,过时过节更涨得快。”
夏丽说:“八月十五才过节呢,鸡蛋七月里就涨了,从三块二涨到五块了。还有油也是,一字儿往上涨。”
婆婆端上一盘菜说:“电视上时常说地沟油、地沟油的,总是刮一阵风就过去了。”
公公庚牛儿也说:“上头不下老实打假,老百姓谁能识别出来?”
改香说:“集上称的饼干都是油晃晃的,咬一口还糊口咧,说不定也是用地沟油做的。”
俊俊说:“可不是,还有细月饼,厂家还不是甚油便宜用甚油。为了利润人的心也黑了。”
宝宝却笑笑:“这一桌子菜,哪一个菜没有污染?要细说,甚也不能吃,人都不用活了。吃吧,迟早是个死,活一天算一天。”
孩儿们才不管污染不污染,绿色不绿色呢,都说大虾是用茅粪喂的,可奶奶刚端上一盘红烧大虾,孩儿们便抢开了。倩倩探着身子在盘子里划拉。奶奶见自己做的菜孙女儿爱吃,眯着眼脸儿乐开了花。望儿也不客气,抓了最后一个大虾,连皮也不剥,小手油汪汪的把虾塞进嘴里。奶奶见望儿那个下贱吃相,拉下脸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望儿正要抓花生米,他看着奶奶阴冷的眼光,慢慢地把手缩回去了。
这一幕撞进夏丽的眼里,这一顿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自打买了门面,夏丽和宝宝扩大了业务范围,利润比原来翻了一倍多。而宝宝的小算盘也打起来了。
母亲的话圣旨一样操纵着宝宝。宝宝便开始掌管进货销售出入的账务。夏丽也乐得放手,这样,生孩儿、坐月子就省心了,不必但心生意砸在宝宝手里。
这天,有些儿空闲,夏丽拿出三百元上街置买接生用的物品。
回家后,宝宝觉得钱花多了,便问:“买这点点东西能花了三百?”
夏丽说:“你当是咱的劳保服啊,一个四件套就六十咧。”
宝宝说:“卫生纸不贵吧?小盆盆多少钱?”
夏丽烦了:“花自家的钱买自家的东西,用不着交待谁,要算你自己算去。再要信不过,出去问问。我懒得理你。”宝宝不敢再问。
后来,宝宝怕夏丽攒私房钱,把整钱锁了,只留零找的钱放在抽屉里。就这样宝宝还是不放心,母亲大人的话就在他耳边挂着:半路夫妻隔着心咧。
夏丽要买条鱼,她前脚出门,宝宝匆匆安顿好小姑娘,后脚就跟出去了。夏丽称好鱼才走,宝宝便腆着脸进去问鱼价,夏丽才走出菜摊,他又跟着问菜价,宝宝防夏丽如防贼一样。月子里,桂香过来伺候女儿,有了剩饭剩菜,夏丽让妈妈赶紧倒掉,母亲觉得下顿热热还能吃,可夏丽却说宝宝看见了又嫌浪费,还不如倒掉省事。
宝宝钱儿越攒越上瘾,生意越做越精。“劳动者”逐渐露出滑坡的端倪。
夏丽终于忍受不了过葛朗台太太的日子。在孩子六个月大时,先心病把这个家娇嫩的花蕾生生掐断了,夭折的小儿子把他没来得及做的人生答卷以及和夏丽的母子缘分带到了天堂。夏丽已心灰意冷,她和宝宝把店分开了。他们各做各的买卖,夏丽只想安安静静的把儿子养大。她厌倦了离婚结婚的游戏,至于和宝宝的婚姻,夏丽觉得离与不离已经无所谓了。
不久,这条街又有一家大型劳保用品店开业了。“劳动者”日渐萧条,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劳动者”的不景气似乎已成定数。夏丽和宝宝虽然分开了店面,生活还在一块儿过。走了夏天来了秋天,每到夜深人静时,夏丽便常常把鹏鹏想起。办理了家务,结了账,她偶尔翻看那些渗透泪迹的日记和一份份心情,习习温暖便翻过一页页浪漫的记忆在心头涌动,涌动着,沐浴那心田多年不绽春色的枯木。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生活会是这样的。
浪漫只是睡前为了重温那个青春岁月而作的功课,早晨睁开眼,一个个沾满柴米油盐的日子,还得她那一双手去打理呢。
早晨,给望儿穿好衣服,叠被、打水、做饭,送望儿上幼儿园……一天的生活都被编了程序。这一天,她送望儿上学回来,顺便去小餐馆提狗食,走出厨房时和进餐馆吃饭的顾客碰了个照面。
夏丽抬起头,两人几乎同时吃惊地说:“你?”
夏丽放下桶,把额前的头发拢在耳后说:“你甚时候回来的?还没吃饭咧?”
“嗯。”那人正是鹏鹏,他一时太激动了,竟没有一句话说。只是不好意思地看了夏丽一眼,便坐在一张餐桌边。
夏丽随后坐在另一张桌子边,努力打破沉寂说:“这会儿做甚咧?”
鹏鹏说:“走水果咧。你开了铺子啦?”他抽出一支烟点上,淡淡的青烟一缕缕在他眯着眼的脸前缭绕飘散,透过迷雾,他们互相打量着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悲哀和忧伤中寻找平常的话题。
夏丽说:“买卖好做吗?”
鹏鹏说:“你,你几个孩儿?”
夏丽说:“一个,望儿上幼儿园了。俺家离这儿不远。”
鹏鹏说:“我知道。我经常往你家对面那个老秦摊子上送水果咧。”说了一会儿话,鹏鹏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夏丽说:“有空进去坐哇。不早了,”服务员把鹏鹏的面端上来了,夏丽说:“你吃吧,我回去了。”
鹏鹏赶忙说:“下次过来我给孩儿们捎箱水果吧。”
夏丽头也不敢回向门口走去,在她回眸的一瞬,鹏鹏深情的一瞥尽收眼底。他们没有再说什么,鹏鹏低头扒拉着饭,夏丽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