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何明和媒人杨嫂又启程了。这回,礼金有了着落,底气也足了。杨嫂对铁日说:“礼金照数凑齐了,只是借姑姑们的钱不在手跟前,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取出来。俺们先带来五万,先让孩儿们把婚结了,余下的举办婚礼仪式前拿来,行吧?”铁日语气平和了许多,不过还是不松口:“礼金得全数拿来,俺才能叫女则结婚哩,就先定婚吧。可是丑话说到前头,借的钱俺女则可不扛饥荒。还有,得再买一副手镯当定亲见面礼,办到了俺二话不说,办不到就甚也不用说了。”
里屋的玲玲一听,急得又要出去和爸爸理论,她把手里的《花开富贵》十字绣往炕上一摔,腾地站了起来。妈妈使劲拖住了她,压低了声音:“女鬼,你着甚急哩。”玲玲说:“不扛饥荒,两个大人病的病、弱的弱能还了?”妈妈青梅给玲玲丢了个眼色,一指头厾住了她的脑门子:“你扛饥荒,你不说你爸爸能晓的?你个死脑则”。玲玲妈是后妈,亲妈因受不了爸爸的火爆脾气,被玲玲爸打跑了。后妈青梅向来讨厌这个叛逆的女儿,才不管她要不要彩礼呢,只想早早打发了省心。若不是过不了玲玲爸的关,依她的性子巴不得借要彩礼狠狠敲玲玲一竿子装在自己腰包里才痛快呢。
其实,扛不扛饥荒在铁日这方面只是面子上的事,说说而已,毕竟姑娘早就和何明住在了一起,铁日心里也没底,只不过话还是要硬着说,还不是怕别人笑话。嫁姑娘嘛,不同于娶媳妇,总是要说两句要强的话摆摆谱。
这时,杨嫂却有些招架不住了,这手镯子的出入可就大了。她心里慌慌的,脸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子:明明和女子们托咱办点事,总不能因为一副手镯就黄了。至于饥荒,话有三说哩,事在人为哩,那是以后的事。只是这手镯镯……杨嫂说:“俺也不知道大哥说的手镯镯是甚镯子?”
铁日说:“甚手镯?问俺闺女哇。要是金的俺也消受不起。要是玲玲行,铁手镯也行。只不过讨回吉利罢了。”
杨嫂暗自高兴,她听出话茬儿来了:“大哥是想给奴儿买副银手镯吧,这个俺觉得不难,俺就担了。”
事情有了眉目,掏钱呗。杨嫂向何明要过皮包,把五沓整捆的钱递给铁日,要铁日当面点清。铁日撕开了封条,这时,玲玲的哥哥冲爸爸说:“数甚哩数,都是自家人。”
玲玲哥的不满有他的道理。去年,自已娶媳妇,家里也是走东家串西家,寻亲戚求朋友才凑够了彩礼。家家都养儿养女哩。生了儿子就有了罪啦?儿子大了得给人家准备着足够的彩礼,不给或给少了缺了理似的,讨不到媳妇;生了女儿长大了要向人家要彩礼,不要的话好像自家姑娘不值钱似的,也要被人家笑话。人呐,咋见按了一颗人头哩,为了别人的嘴巴活着累不累呀,纯粹是自家和自家过不去嘛。这是从哪朝哪代定下的规矩呢?辛亥革命解放了女人的脚,剪了男人的辫子,咋就没革了这些折磨人的规矩呢?
铁日唤老婆收起了礼金。
何明提着的心落进了肚里。想着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却这样逼着自己往死里整,心里很不痛快。
路上,杨嫂看何明心思重重的样子,开导他说:“孩儿,你命好。咱家条件差,人家女子也不嫌嘛。你没听说芦花荡开铸钢的牛儿大伯家。他小子自己找了个妖艳漂亮的女子,你猜咋呢?那女孩要了八万八,牛儿大伯出口就给九万六,家里有房子不说,又在城里买了三室两厅的楼房,装修下来得四、五十万哩。人家有钱么,彩礼就是要比咱们家多,走在人前就希图面子上光鲜咧。这彩礼就是叫有钱人的面子给抬起来了。可怜人没钱儿还活不活啦?不过钱儿也不是万能的,能买下漂亮脸蛋蛋可是不一定能买下好心肠哎。那女子看他有钱,就狠劲儿地敲。家里的小车嫌旧了要买新的,牛儿大伯满口应承。人家女子也不嫌臊,张嘴就说:‘大伯,俺还要给俺妈买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你听听,明明,要不要脸?把个牛儿大伯气得呀:‘孩儿,是不是大伯家的房子也得给你爸爸妈妈腾下哩?俺家放不下你,俺孩回去吧。’真个儿人心没尽蛇吞象,事儿就这样样吹了。像咱家这光景,找了玲玲这样知冷知热的女子,也算俺孩的大福气,是吧?”
何明笑了。谁说不是呢,玲玲和自已实心实意一百成的好,这才是最要紧的。钱算什么,自己有的是力气,以后加紧赚吧。
杨嫂见何明笑了,她也很开心,事儿还算顺利么。接着瞎侃起来:“过去有句歌儿唱得好:‘愿天下男子汉都联起手儿,直起腰板儿,不娶媳妇儿,让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夹着格包包,踢破门限限,抹着泪蛋蛋——求爷爷,告奶奶,找上门儿来。’嗨,那才叫痛快哩。”杨嫂有意逗何明开心,东拼一个词,西凑一个调。摩托颠簸着,词儿调儿都像长了两个不对称的翅膀,在中国农民头顶多云的蓝天上扑楞着,跌跌撞撞的还有人们不成熟的思想。
何明早就把烦恼丢到车后面了,听杨嫂这样说,他禁不住想笑,嘴咧了咧忍住了。何明问杨嫂:“婶则,你家丑丑找下了没啦?”
杨嫂说:“没哩。”
何明一本正经地说:“那,咯吱窝夹的格包包,揩泪蛋蛋的手巾巾准备下了没啦?”
杨嫂恍然大悟,拍着何明的背大叫:“好哇,小子,你在这儿等俺哩?”娘儿们的笑声冲飞了云彩,冲破了蓝天。
摩托轮子碾在山路上七拐八拐,何明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是人们繁衍后代的本能,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前提。这是任何一个人,无论高尚的、平庸的,每一个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经济的繁荣,体现在这个“当”字上,人们人为地为这个自然规律附加了不应有的条件;情愿不情愿地自己吞食着烦恼的苦果。但愿,这种现象仅是百万年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的一段小插曲吧。
桃溪沟地处偏僻的深山,十几个小山村零星地散落在它的周围,这些年由于孩子就学、病人就医不方便,小村子的人几乎走光了,剩下能数得见的几十个老人在家留守。毕竟,在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所和小卖部,小卖部便成了人们消遣时日的场所。
秋收了,玲玲请了几天假,回家帮父亲收秋。山里的气候要比平川冷,她在平川住惯了,已经适应不了山里的气候,回家没几天玲玲患了感冒。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落后了,早饭前,玲玲吃了几粒药,盖了条被子捂着发汗。上午,铁日和儿子柱子下山赶集去了,他们要置办几样过冬的家什,柱子媳妇也回了娘家。
像往常一样,青梅衣袋里揣了把瓜子去小卖部又和闲人们拉呱起来。媒婆王爱莲虽然住在山里,因头脑活络,凭两片嘴吃百家饭,就像在脸上精心涂抹厚厚的脂粉一样,她手中握着的男女信息,经她的两片嘴再加工就都成了过了这个庙没有那个店的稀罕物件。浓妆艳抹也是她人不荣华自荣华的包装。手头不缺钞自然心宽体胖,养得一身好水色。她是有热闹便凑的人,往常总是嘻嘻呵呵卖乖逗趣,今天只见她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坐在一角的凳子上不说话。
青梅把马扎一挪,凑过去问她缘故,那王爱莲染了红指甲的胖手掌挡在嘴角,俯首在铁日老婆耳边低语:“有件事难办呢。”
“啥事?还能难倒你这个大能人?”青梅问。
“你还别说,真是难办呢。堡子上有户人家儿子出车祸死了,拣好了日子办丧事。那儿子是独子,父母视若明珠一般,这孩子已经有了对象,眼见得过转年就要成家了,不走运气撞上了这种倒霉事。死了谁苦了谁,女方没过门,没话说,人家自然要重找,只是叫那做父母的摘心摘肺啊。肇事主家赔偿了二十五万咧,既得了一笔抚恤金,他们想趁出葬的时候,一并给儿子配个阴婚,红红火火把事办了。人家和我打了招呼,聘礼不会比娶媳妇少,条件是年龄要差不多大小。可是,这配阴魂不比相对象有的挑,总得等到没主的女人有个三长两短的过世了才好说合。都问询七八天了还没个结果,白事就定在明天,难呐。”
青梅说:“都说爱莲你神通广大呢,晓不得到医院去找?”
“医院?咱深山旮旯里,去县医院容易吗?”其实那王爱莲是想说:人家不会自己去吗?人家找到了,还有我赚的吗?这些话只能藏在肚里,她毕竟是“生意人”——做婚姻经纪的。说话已到晌午,小卖部门口,闲聊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