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日子让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们无暇闲看云卷云舒,在炊烟袅袅飘起的时候,又一个春夏秋冬从夏丽的指缝里溜走了,一眨眼功夫望儿一岁多了。宝宝一个人在焦化厂上班,每月不到两千块的工资养着一家四张口便有些入不敷出。虽然夏丽有自己的五万多,还有来窑村时婆婆给的四万八,可是坐吃山也空。儿子离了手,她还是想考个正式教师。然而,如今吃财政的吃香,考正式教师比考大学也难,自己又荒废了两三年,要么还是先谋份代教,钱赚得虽少,但也能补贴一些家用,顺便复习功课,瞅机会再争取正式教师。
夏丽把想法和宝宝说了,宝宝也满心喜欢,说他姨父就是初中校长,应该能办到。夏丽想到自己又可以站在三尺讲台上有尊严地做一个教师了,心情特别好。她进城给自己买了件韩版宽松格子呢外套,一条花丝巾,给宝宝买了羊毛衫,给倩倩买了一个双肩背包,里面放了一个多功能铅笔盒,给望儿买了讲故事音乐盒。自己教书,望儿就得婆婆照看,婆婆不会讲故事,只要打开这个盒子,望儿就能听到好多有趣的故事了。夏丽给婆婆买了一双上档次的软底皮鞋,竹叶儿舍不得花钱,总是在乡下买便宜鞋穿。一分价钱一分货,便宜没好货,一身之重都在脚上呢,可是,农村老人就不会算账,坏了脚就不是一双鞋的价钱了。夏丽高兴,上了班就有了一份收入了,还愁钱吗?
待竹叶儿找到她妹妹时,宝宝姨姨却说出一个担忧:夏丽是大专毕业,若非带着肚子,未必能看得上宝宝,要成了正式教师,翅膀硬了,就怕宝宝捉伏不住啊。竹叶儿想想也不无道理,红杏就跑了,再不能让夏丽也飞了。她回到家,把这些想法悄悄地说与宝宝,并嘱咐儿子:“以后可是要硬气着些,坐好门桩就活不到女人手里了。”
宝宝一来受了红杏的制,二来也不是有主见的人。究竟是半路夫妻,转过身交待给夏丽的却是又一番内容:姨父说了,代教不好找,有许多本科生都在家待业呢。再说教书又不能带孩儿,还是安心在家歇着吧。
夏丽满满的希望落空了,她打开衣柜看着衣架上那件准备上讲台穿的韩版格子呢外套,激动了几天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难道她也要像那些天天围着锅台转的乡下女人一样,慢慢耗掉自己的一辈子吗?她梳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鬓角居然有一根头发从发根处白了一半。还没做成一件事就要变老的恐惧,让夏丽心里不安、不服,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长大然后老去,然后死亡吗?吃了睡,睡了吃,那与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突然在她照镜子时发现有一大片头发全白了;稍稍吸口气,牙齿齐刷刷地全掉下来了,在嘴里噙着像玉米粒一样,吐出来却全都是牙齿。夏丽努力睁开眼,才知道是做了个噩梦,只是嘴里好疼。第二天,夏丽发现起了满嘴的泡,她买了一支西瓜霜喷在嘴里才好受一些。西瓜霜能治得了口疮,却治不了心病,教书无望,自己三年的师专白念了。夏丽觉得学了几年知识,连个代教也做不了,那张文凭是命运对她的嘲弄。就这样听凭命运的摆布吗?可是,不认命又能怎样?当你无法改变命运的时候,命运就是你的主宰。
这几日,夏丽觉得胃里不舒服,例假才来了两次又没了。夏丽想,没准儿又有了。可是,在家歇着也不是办法,倩倩虽然婆婆带着,吃喝用度她不能不管。做后妈的即使比亲妈想的更周全,操持的更好也未必能捂住众人的嘴,她还是决定寻一份活计。既然代教找不到空缺,活人也不能让尿给憋死了,趁现在手里还有本钱,在县城开个服装店应该能行。宝宝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过,他担心夏丽赔了钱,这是所有得过且过的人的心理。干,也许会赔,不干,却肯定没赢的机会。夏丽宁愿轰轰烈烈地赔,也不愿浑浑噩噩地坐以待毙。夏丽不相信宿命,运动,运动,只有动起来,命运才会归降于你。
春暖花开正是人们创业的好时机。说干就干,准备了一个月,花了一万块,他们在城里租下一间门面房。连日来,夏丽四处问询了许多商家,想了几个方案,权衡利弊最后决定专营劳保服装。因为劳保用品成本不高,也无所谓流行不流行,因而,不存在积压的问题。
红红火火的开门红招来了一片祥瑞,夏丽的劳保用品商店开业了,她把隶属于自己的这一方店铺取名『劳动者』。
下了讲台又上了柜台,夏丽感觉既新鲜又踏实,最重要的是自己不再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而生活。才开始的一个月没啥生意,两三个月后,进出的人便多了。县城周围有广大的农村,做力气活的人多,建筑的、修车的、在乡镇企业做工的农民构成了劳动者的主流顾客。夏丽秉承的原则是包退包换,让顾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她的态度赢得了顾客的好评,口碑越传越远,生意日渐红火起来,开业四个月便忙不过来了。夏丽果然有了身孕,她又雇了一个小姑娘帮忙。原以为做生意很难,没想到做着做着就做进去了,夏丽为自己是个做生意的天才而自豪着。阳光穿透橱窗洒在夏丽的肩上,她坐着椅子,泛红的脸沐浴着幸福,听着音乐脚尖轻点着节拍给儿子剥香蕉吃。花着自己赚的钱感觉就是不一样,她觉得让男人养着是用尊严换饭吃,而有了工作则是用劳动获得尊严,这是做女人最大的幸福。没分得土地而拥有城镇户口却没有工作的夏丽,唯有自己给自己谋求一份职业才能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感觉,也才能使自尊、自爱、自强真正具有意义。太阳每天把光辉均匀地赐予每一个人,而她渴望这一缕阳光已久了。此刻的夏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宝宝上班的焦化厂在城南,他们的家在城北。平时他就住在城里,隔三差五地回家看看父母还有倩倩。今天是早班,下午休息。宝宝回来说要回家一趟,夏丽顺手递过食品袋,让宝宝把香蕉给倩倩带回去。以往夏丽也常给倩倩买一些水果糕点回去。此时,夏丽母子幸福的样子刺痛了宝宝狭窄的心胸,他看着桌子上的香蕉皮脸阴了。他想,你儿子吃剩下的才给我女儿,终究不是亲生的。他越想越气,路经一个垃圾箱边,一扬手香蕉进了“熊猫”的肚子。宝宝重新称了一块香蕉,才载着心里那一点儿平衡,一溜烟向窑村驶去。
铁牛湾像汾河这根藤上抓着的一颗黄瓜一样,几条人工挖掘的斗渠是缠绕的丝蔓,渠水从汾河干流上引出,与斗渠相连,再配合从山上下来的或断或续的沙河,把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紧紧地抓住,潺潺的汾河水不厚不薄地滋养着这一方水土的人们。
一段时期,装璜的活儿少了。土地是农民的根本,春起,鹏鹏回来了,他一边种地一边又买了辆二手小货车,做起了水果蔬菜生意,专门跑附近的煤矿。矿上工人集中,比种地的农民手头宽绰,而矿区土地短缺,平时工人们买菜、买水果要到几里甚至十来里的山下去买。这些蔬果天天消费着,买多了不新鲜,而每天下山又费时劳力。鹏鹏瞅准了这个商机,便做起了送货上门的服务。
自从鹏鹏离了婚,玉琴托亲戚朋友给鹏鹏说合,鹏鹏一概不见。他惦着夏丽和儿子,一时心里根本装不下其他人,况且,攒不够钱找下媳妇也养不起。二鹏已经挣上了工资,有了女朋友,欣欣再有一年大学毕业,父母也将活出来了。鹏鹏想,再受一两年艰苦,再考虑自己的问题吧。
丽日高照神清气爽,正是六月天。几个月在田间地头跑,鹏鹏脸黑了,皮肤也粗糙了。瓜地里,日头把瓜叶子晒蔫了,一个个滚圆的西瓜,显摆似的躺在卷着花边的灰绿色叶片间,亮着它们翠绿的肚皮。下午,鹏鹏在瓜地进了半车西瓜先拉回家。
第二天捎带些蔬菜早早的进城。进了城见时分尚早,他不急着去菜市场,先开车到街上转转,吃个早点,再买几瓶矿泉水。跑车几个月来,鹏鹏只要有空档就上街走一遭,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其实,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放不下,儿子两岁多了,他都没见过一面呢。他早就打听到夏丽开了服装店,连门面也问询到了,前些日子过来几次都没见着儿子的影子,他多想看儿子一眼啊。有时觉得自己像盯梢的特务一样可笑,常常候不起时间,便只好装着一肚子失望,灰溜溜地去了。可即便看不到儿子和夏丽,只要过来走一回,心里也舒服。因为他的儿子、他的夏丽就在劳动者那扇铝合金门里面。
鹏鹏把车停在不远处,手里拎着矿泉水,站在服装店斜对面的一个瓜果摊子边眺望着马路两边,偶尔看一眼马路对面的夏丽服装店,这“偶尔”的一眼才是他站在这里的目的。其实,只要跨过马路,只有十来米的距离,走过去、走进去看看儿子,不是办不到,量夏丽也不是小肚鸡肠,不会把他鹏鹏赶出来的。可是,他却始终抹不开脸迈不开腿,他和夏丽与儿子的距离在那张盖了红印子的纸上,在他填满自负的心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愚公精神终于撼动了那扇铝合金门,劳动者的门帘撩起,一个小姑娘拉着一个小男孩下了台阶,穿过马路,一直向他这边走来……,是的,是的,一定是的。鹏鹏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嗓子发干手心攥得冒汗。凭直觉他知道,那个穿滚紫边芽黄背心,着豆绿色短裤的小男孩肯定是自己的儿子。鹏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男孩看,生怕一眨眼便会像两年前的那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再把儿子丢了。想起两年前,鹏鹏心里满满的愧疚,那时候怎么就做了那样的蠢事呢?他想起了夏丽的好,索要彩礼是个社会问题,她不过一个弱女子,哪里有能力抵制了?自己一个男人尚且不能够超脱却要求别人做到,是自己过分了。
鹏鹏这样想着就听得两个小孩说着闹着走过来了,小男孩还看着他笑呢……‘儿子,儿子,我的儿子啊。’鹏鹏心里呼唤着,双脚不由自主地挪向小孩。小孩正是望儿,望儿抬头看看这个盯着自己不放的陌生人,眼里露出恐惧的样子。他转过小脑袋,怯怯地对小姑娘说:“姐姐,那个叔叔咋哭了?”
鹏鹏抹抹眼,才知道泪沾湿了睫毛。
小姑娘拉拉望儿的手,悄悄说:“胡说什么?”
她看一眼鹏鹏,匆匆地挑了几个草莓便离开了摊子。两个小孩拉着手越过马路,牵着鹏鹏的视线和他两年多漫长的想望,走进了那个鹏鹏无法跨越的门槛。
话说水果摊主见鹏鹏来过多次了,有时候看看东西问问价却啥也不买,便觉得蹊跷。他问鹏鹏:“喂,兄弟。哪儿的?”
那个如梦似幻的昨天飞快地掠过鹏鹏的脑际,只留下几许痛苦在脸上。他勉强笑笑说:“铁牛湾的。那个小孩真惜人咧!谁家的?”
“你说望儿呀,夏丽的,喏,就是对面开店的。”摊主说着给鹏鹏递过凳子,他问:“你想买甚咧?”
鹏鹏说:“稀罕你这些货色咧?我是做甚的?”他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摊主,摸出打火机给点着了,说:“我也卖水果咧,比你的新鲜多了,俺是从地头进的货。”
摊主朗声笑道:“遇上对头了。”
既是同行,俩人越聊越近乎。看看时分不早了,鹏鹏方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