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是农民办喜事的最佳月份。
秋收了、冬藏了,天也冷了,做好的酒席不怕变质,剩几桌也能放到过年。结婚典礼办事宴的仪式拥在一起,忙坏了村民。搭喜棚、修火灶要提前两天,买鸡、买鱼、买生猪肉、熟牛肉等大件要早做打算,订花馍、蔬菜、调料、食用油要和供货商提前打招呼;请礼房、食房、赁铺,给亲朋好友下帖子、搭舞台,一样一样不能落下。一家办喜事全村总动员,繁杂事务多了村民们互相帮忙也就成了风尚。这几年虽然有了专门从事宴席的行当,一般百姓还是乐意自家操办。洒冲一些固避免不了,只是图个热闹,也图晒晒好人缘。人一辈子难得风光几回,何况人生头等大事呢,老百姓没有升官发财的命,只有办喜事出出风头了。有钱的如此,没钱的也如是。
捏油糕、布置喜房、贴窗花、择菜、洗刷、叠笔架(民间金箔纸折叠的手工,用于避邪),针头线脑、炕上炕下的活是女人们的事;插旗、挂红、装拱门,搭棚、造架、贴对联,绷拉花、挂红灯,房上房下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们事少,办完正事领了喜烟便乐得逍遥,各自找伴打扑克、摸麻将去了。主家则不用做活,全听总管调遣,这个要买东,那个要买西,主家只须出钱便是。
鹏鹏的父亲叫顺昌日,母亲叫玉琴。女人的名字一过门就丢了,长辈们唤昌日媳妇,平辈叫昌日嫂,鹏鹏这茬子孩子们则见了面呼昌婶、昌大娘,背后却称作鹏鹏妈。农村女人的名字,只有念书的时候最响亮。
腊月十五顺昌日家里筹措的差不多了。
鹏鹏属猪,夏丽属狗,生辰八字、命相、属相相合。对于没有科学根据的相命术,老百姓宁可信其真,只图个心安罢。
屋子里炕上几个婆姨按摆拜帖盒子里的什物,共四样:一包针,一对金银顶针,五色丝线,缝了铜钱的瓦金笔架。这些东西是准备明天迎亲携的;喜盘里的东西也要备好,共四样:一对红白煮鸡蛋,一对用红丝线绑在一起的龙凤饼,一面镜子,一把铜锁。这是新郎上婚车前捧的;求子枕头里的东西要装好,共六样:一对红枣,一根并蒂葱,一对核桃,一对石子,一双筷子,一把连根带籽儿的杆草。取赶快立子之意。
炕下围着圆桌,一圈女人在捏岁岁糕、糕(高)小子,一个女人喊:“昌嫂,鹏鹏二十几了?”
玉琴说:“二十六了。”
“捏二十六个岁岁糕么?”
“甚也晓不得。二十八个,一般是比岁数多一个,可加一个成单数了,得加两个,成双数就行了。记住昂,你儿子结婚可不敢数糊涂了。”有喜欢人前带众卖弄的女人数说着。
油糕炸好了,顺昌日抓了一个油糕念道:“你高俺高,咱亲家两家都高。”随手把新炸的油糕扔到房顶上。接着,他又抓了一个念着:“你也高,俺也高,你家没有俺家高。”他手一扬,热乎乎的油糕落在房顶上。
大厅里,一堆女人在说说笑笑包饺子。
院子里有择菜、洗盘子的,蒸合碗子,炸鸡宰鱼的……手忙脚乱,怕赶不及送嫁妆的迎客席。
寒冬腊月里,人们缩手缩脚的,厚厚的帆布棚挡不住见缝就钻、铁硬的北风。棚底下两座霸王火舔着火舌傲视着严寒。总管站在火灶前烤着手,问顺昌日:“明日贴灶的定下了?”
顺昌日说“定了。用二狗子,他在饭店做过厨子。”
“烧锅炉的呢?”
“哦,也定了。”
“礼房还是双庆吧?”总管问。双庆写的一手好字,财务底码也清楚,村子里每逢婚幽喜事,礼房这个位子他是坐定了。
“端盘子的呢?”
“有了。鹏鹏一把子的。”端盘子的要腿脚利索,走的快还要端的稳,用年轻人最合适。
顺昌日说:“领队的没定呢,你看用谁合适?”
领队的比较难定。一方面,领队要出村度社应付局面、应对突发事件,办事既不能失了体面还要满足女方的要求把事办妥,出门代表主家和村里的威仪呢,没有头脑不行。另一方面,用谁领队就是给谁面子,村子里除了村长就是支书,用了村长做总管,领队只能用支书,这是村子的定律。村民们抬举,那个不乐意呢?其实,做总管和领队一点儿也不轻松,舞台上讲话酒桌上敬酒,尽心竭力地给人们跑腿办事,末了主家过意不去送一条烟两瓶酒的去酬谢,也都不肯收。图个啥?图个抬爱、图个人缘呗。这人缘马虎不得,关键时刻可是选票、是筹码。
顺昌日心里盘算几天了,用支书领队最合适。可是村长和支书向来不合,一个家两个主,谁也想当家么。别看平日称兄道弟不显山不露水的,心里那个关系的微妙,明白人都能看出几分。总管是村长,顺昌日没说请谁当领队,原是要村长定夺。村长是敲敲脑瓜子脚后跟铛铛响的人,心下透亮着呢。与其自讨没趣,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他说:“咱支书雨成就行。二鹏,去把你雨成大爷请来。告诉他,我说的,送嫁妆的快到了,请他陪席呢。”陪席,既体现了对亲家的尊重,又必须上得台面的人,身份自然与众不同。
这一摊子布置停当了,顺昌日松了口气。透过院子里忙前忙后的乡邻,他笑咪咪地环顾布置一新的小院。喜棚两侧,一人高的花篮如仪仗队整齐排列,红漆插屏上刻着鎏金彩绘福禄寿三星图,屏前摆放着八仙桌,桌子搭着猩红桌围,桌面上供着天地爷、面枣花,鎏金香炉、烛台一应俱全。众人搭台自家唱戏,众人捧场自家的主角,顺昌日脸上神采似祥云飞动,比自己当年娶老婆都喜欢呢。
这时,远远地响起了喜炮声,人们得了口令似的往院外小跑,小院像煮沸的大汤锅掀开了锅盖。
有人喊:“来了,来了,送嫁妆的来了。”
有人喊:“快放炮,迎接。”
有人喊:“接客嘞——,赶紧,安排谁们了?”
鞭炮声大作,红色纸屑随着一阵阵声浪的推动纷纷飘落,薄薄的硝烟中一辆工具车一辆大巴车停在门口。
男女眷属早早立在门口恭候着。
送嫁妆的亲友端着嫁妆依次走进来,贴着金红喜字的梳妆镜,盛着神贡、蒙着龙凤呈祥剪纸的脸盆,暖瓶、茶具、酒具、化妆品、鸡毛掸等,最后两个男人把锁着贵重物品的樟木衣箱也抬进来了。女家亲眷都是第一次登门,一来相看相看房屋,二则认认亲家。
玉琴开了箱子,点了物品,给了强强开箱钱。
亲戚们围坐在茶几边,礼恭毕敬拉着话儿,嘘寒问暖,不时瞪一眼那些全然不顾礼数、抹着鼻涕、哄抢干鲜果品的顽皮儿童。
吃了酒席,依人头分发了喜钱、喜烟,另外还有儿童钱。吃茶毕,送嫁妆的队伍打道回府了。至此,这出婚姻闹剧拉上了第一场幕布。
新婚前夜是最富神秘感、最值得期待的时刻。夏丽浑身洗毕已到子夜,她打开手机QQ,一串串滴滴声像银铃划破夜空召唤着她:
今夜,繁星缀满天,眼前似飞溅着一颗颗流星雨,带着我的祝福和思念。让我用古人的话为我们的婚姻许一个愿吧: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丽丽,你看到了吗?那一道耀眼的星光,应是我的祝愿飞向你的窗前,让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夏丽摁下一行字:懒拢湿发倚窗前,凝睇望断南天,茫茫一片。
鹏鹏写道:月是新人脸,欲赏娇容,袅袅隐身入云间,恰似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
夏丽写道:郎是月中人,欲摘桂枝,错落银河,还将酒波醉桂香。
鹏鹏写道:哈哈哈……
夏丽写道:呆子,好笑吗?
鹏鹏写道:呆,呆也。连尊母名字都不忌了。
夏丽一看,可不是嘛,居然把母亲名字也写进去了。她写道:呸呸呸……娘子累了,笔误也。
鹏鹏兴致正浓。写道:孤身独拥龙凤被,锦帐玉床不胜寒。日如年,更待桃花面……
打点完杂碎事务,怕夜里野猫野狗糟踏了吃食,顺昌日抱了条被子和衣躺在食房里休息了。半夜了,厨房里火炉上平底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二姑和玉琴煮着岁岁饺子。新郎在晚上十二点要吃的,这是习俗。
“鹏鹏,”玉琴端着岁岁饺子进来了。
鹏鹏忙敲了几个字:老婆,明天见。晚安!
玉琴端着一大盘热水饺对鹏鹏说:“还耍电脑咧?吃哇,吃了赶紧睡觉。”
墙上的电子钟打更一样报了时。这边鹏鹏在吃饺子,那边在客厅打麻将的年轻人填补了几碗打了荷包蛋的方便面,听到子夜钟声,点了两把开门红,把一墩闪光雷抱出院子,也在当院放了。这一通新旧交替之时的声声脆响,把农村寂静的夜推了一把。随着年轻人几声哈欠,夜,又恢复了沉寂。玉琴给鹏鹏铺好床,过了今夜儿子就成大人了,做母亲的要陪伴儿子睡最后一晚,这也是老乡俗。
热腾腾的岁岁饺子、岁岁糕,穿越了祖祖辈辈的陈年往事,揭开了一对新人新婚第一天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