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丽的不辞而别,把鹏鹏推到了冰窟中。他没心情再看一眼装潢一新的家,索性把车开到“铁牛湾双赢养殖股份公司”。鹏鹏静下来想,夏丽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她或许另有隐情,望儿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命,无缘无故的她不会把望儿托付给我,必须尽快找到夏丽。
李雯看见鹏鹏的汽车在院子里停着,借故过这边来搭讪。虽然在微信里她没有对夏丽承诺什么,虽然李雯渴望得到鹏鹏,而以这样一种方式得到,却觉得不爽,总有吃别人剩菜的感觉。当然,李雯私下里也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扼腕,免不得洒下几滴怜悯的眼泪。反过来想,夏丽的不幸为她堂而皇之地拥有而不是以卑劣的手段攫取自己梦寐以求的男神铺平了道路,这难道不是天意吗?爱情,在李雯眼里是至高无上的,她不能想象与一个不爱的男人如何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她接收不了村里人祖祖辈辈无所谓的无爱婚姻。爱本来就是自私的,既然得到与失去、幸与不幸总得有一个人承受,那么牺牲在所难免。
李雯进了鹏鹏办公室,看见窗户开着一条缝,过去关了,说:“以为还是秋儿?天冷了。”她急于探听夏丽和鹏鹏的情况,又不好直接问,只是说:“这几天忙什么呢?”
鹏鹏一门心思在夏丽那儿,看见李雯进来心里不是滋味,淡淡地说:“你过来了?坐吧。”
看鹏鹏爱理不理的,李雯说:“窑村出事了,就是霞霞家,他有个哥哥叫甚来?我刚刚听说。”
“唔?咋了?”
“出了车祸。”
“我想一个人静静。”
“嗯,我走了。有什么事,你叫我。”
鹏鹏勉强挤出一丝笑,点点头。
霞霞的哥哥俊俊出事了。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更合村里人的胃口。其中虽然不乏怜悯之情,然而不能否认的是,缺乏文化生活的黄土地,把传播小道消息风行为一种文化。人们麻木的神经像需要酒精的刺激一样,平淡的生活也需要闲言碎语来调剂。
“到底是咋地回事情哩?”
“车在山坡坡上翻了,牛儿从马槽里边滚下来,砸在俊俊身上,把他压死了。”
……
“听说,成日赔了二十万。”
“这下热闹了。”
唏嘘声,叹息声,议论声淹没了千数口人的窑村。窑村像坐在火炉上混杂的“糊涂饭”沸腾着一缕农家小米的味道,闲人们咀嚼着同类的痛苦,就小菜似的咂摸着咸与淡。
时令正值十月,打发了亡夫。又是埋人,又是打官司,赢了官司,输了亲情,左右都是不顺心的事。没了男人,家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整个屋子像剔了骨头的死猪软塌塌的,感觉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改香觉得无比压抑,家不是家了。
改香每天食不甘味,有一顿没一顿的,人整个儿瘦了一圈。思想着回娘家住一阵子散散心,可家里还有畜牲要喂,鸡狗不管也就罢了,奶牛是家里值钱的物件,是万万饿不得的。留下让公婆家照看一下吧,因打官司已经撕破了脸,不要说人家不给照管,就是给喂,她也不会再麻烦他们了。
吃过早饭,改香带着两个女儿牵了牛向娘家走去,好在娘家离本村不远,也就七八里路程。
堡门口是本村闲散人聚集的地方。走过堡门口,众人的目光像嗅着腥味的苍蝇齐刷刷追随着这个不幸的女人。改香厌恶地转过头,继续赶路。
这时,有人小声说:“是不是往娘家倒腾牛儿哩。”
“嗯,肯定是。男人死了女人还年轻,这个家要散啦。”
“死了谁,苦了谁。活着的人还要照常活。”
“人家改香肯定要嫁。牛是竹叶儿家的,咱不能叫这女人倒腾走了,便宜了外村人。”
“就是。”众人附和着。
“你去唤宝宝来,俺先挡住。”顺平婶说。
说话间,有人便飞跑着去找宝宝。
顺平婶追了上去。“嗨,俊俊媳妇你这是往哪儿去哩?”改香回头看一眼说:“婶子,回俺家。”说着已是泪水汪汪。
“你回娘家拉牛儿作甚?”
“我想多住几天,牲口每天要吃咧。”改香觉察顺平婶子和自己说话并不是关心她的意思,就揩干泪继续赶路。
“站住。看不见也就罢了,俺们众人眼皮底下,能叫你把牛儿拉走?”顺平婶上去一把抢过牵牛绳,牛鼻子歪了一下,站住了,鼻孔翕动着。改香死死抓牢了绳子,两人僵持在路上。
已近中午,阳光暖洋洋地撒下来。改香一手拉着小女儿,一手抓着绳子,急的汗水淌下来沾住了额发,两个女儿惊恐地望着一圈围观的人们。改香颤声道:“婶则,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们家就能保准没啦回四四五五?你也是女人,不念俺一个女人家的苦处,也该替俺的女则想想。你们咋这样少情寡义啊?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可在天上看着哦。”
顺平婶拉下了脸:“俊俊有娘有老子,讨债鬼俊俊尽不了孝道啦,你再把家产倒走了,你还有良心没啦?”
“你说甚话哩,俺公俺婆不是还有宝宝、还有霞霞咧?俺老汉都走了,顾不了他爹他妈,连俺和孩儿也不管啦。”说到痛处,改香潸然泪下:“俊俊呀,你走了,留下俺活受罪,还要叫家里家外人欺俺,你也睁开眼看看俺哇。”
宝宝和红杏来了。
“先回家里再说。”宝宝面对自己的嫂嫂改香,俨然家长一样训斥道。
“不,既然乡邻们都在,就叫大家评评这个理。”改香松开绳子,把汗津津的手在裤腿上揩了揩,抹把脸,“牛日是俺的不是?”
“是。”
“那因为甚绊拦住不叫拉走?”
“你不走,牛就是你的,你要是嫁了人,牛就不是你的,你人都成了人家的啦,家产就得给公公婆婆留下。”红杏插话。
“哦,你倒成了孝顺媳妇,以前五眼黑地,无法无天无父母,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嫂嫂,是你要走咧,不是咱家赶你走咧。”红杏说。
“谁说我要走?即便走还有俺孩儿哩……”
宝宝接过话:“孩儿?不过就是两个女片则嘛。再说了,你和俺哥哥也没领结婚证,一来女则不能顶门立户,再者,你走出这个门就成路人了。”
在农村,人们往往看重结婚仪式,婚礼举办过,也就组成了新的家庭,由于对法律意识的淡薄,也常有人不再领结婚证。
小村的观念还植根在几千年的封建土壤里,小村的文明被陈旧的观念束缚着。小村像一个陈年咸菜坛,淳朴之中透着酸涩陈腐的味道,咸咸的酝酿着不幸的人们的眼泪。堡门口的指责是一个弱女子撞不开的门栓,抵不过人多势众,改香终于没有走成。她回头走在不平的路上,牵着牛还有她和俊俊的孩子。
一个月来,鹏鹏打听不到夏丽的任何消息,而李雯却乐得陪在他身边。忙碌的白天事务缠身,夏丽出走的焦虑似乎淡了些许,今晚翻开那封短信,鹏鹏陷入迷惘。小雪过后寒流接踵而至,窗外起风了,寒气直逼鹏鹏的骨髓。他在橱柜里拿出一瓶精装的汾阳王酒,麻醉也罢,驱寒也罢,或许酒精能够抗衡揪心的熬煎。
夏丽说她不是大度的人,鹏鹏信,说她不是坚强的人,鹏鹏不信。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了,难道夏丽会恐惧婚姻?是自己害夏丽对爱情失去信心了吗?鹏鹏撕扯着头发捶着胸脯长叹。鹏鹏痛苦地挣扎着想:我错了吗?难道是我错了吗?鹏鹏想不通自己的爱有什么错,热血在他胸腔冲撞着,鹏鹏觉得满腹的怨愤不吐不快,他打开电脑敲下了一首诗。
《辘轳与石磨》
井绳缠绕了几千年
紧缠着辘辘无助的诉说
一天又一天
一群走出洞穴的男人女人们
背不动情与理的纤绳
任凭爱情沦陷
沦陷在自私的谎言
朔风不仁
却让那叶小舟
搁浅 一再搁浅
石磨转动了几千年
转不出心魔黑色的咒语
一年又一年
几千年的光阴
穿不透那层薄薄的纱帐
碌碡转晕了黑与白
只任蒙了眼睛的驴
守着是是非非盘旋
捻断苍柳长须
千年风雨总无解
老石磨依旧滚动着
碾碎了太阳和月亮
从南转到北
从东转到西
那个躲藏在
男人女人们心里的魔咒
翻炒着人间难了情
念了一年又一年
鹏鹏敲着键盘,心里闸不住的困惑决了堤,在电脑桌面恣意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