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鹏有意留夏丽在身边,一方面为了照顾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李雯死了那份心。他知道感情的事,他应该有个明确的态度。拖着,无论对夏丽还是对李雯都是伤害。客观地讲,夏丽和李雯对他都是真心的,鹏鹏能感觉出来,夏丽对他的感情有如溪流的轻柔绵长,而李雯对他的爱却如火山一样的热烈奔放。违心地背弃谁对鹏鹏都是一道难题,面对这样的抉择,谁能说是幸还是不幸呢。
也许正是由于男性的强大决定了他们无畏阳刚的性格,而女性的弱小决定了她们的怯弱阴柔之气。先天性别的不同表现在藏与露上,男人的心思写在脸上,女人的心思却藏在心里。李雯寻思,究竟那位从未谋面的女人有多大本事,已经改嫁一回了,还叫郭鹏飞如此神魂颠倒难以割舍。她李雯不信,以自己的相貌、以自己的处女身就比不过那个病歪歪的女人。李雯决定彻底和安然断绝关系,要和夏丽决一高下,争夺她心仪已久的男人。
双赢肉鸡养殖场在鹏鹏和何明的合力料理下如日中天,一天比一天有了起色。养殖场挂出了牌子、打出广告招一批新员工,李雯闻讯辞掉肉联厂的工作,通过关系找到何明顺利进了厂。鹏鹏碍于何明的情面,况且和李雯又是老同学、老熟人,即便明知是司马昭之心,又怎好抹了她的脸。养殖场不是机关,在肉鸡场做工得吃得了苦才行。李雯在“鸿泰肉联厂”做过会计,轻车熟路的,就让她管了养殖厂的财务。
时隔不久,夏丽拗不过鹏鹏执意相邀才进了“双赢肉鸡养殖场”。夏丽暂且把粮油店让姐姐春儿看管,儿子还继续在城里上学,也让姐姐一并照护着。夏丽不肯关了粮油店的门,有她的打算:当下,养殖场的前景还看不住,有自己独立的一份事业心里踏实,况且,重要的是她不想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生活,即使是鹏鹏。
早春,暖风像一个魔术师,只要轻轻拂过,大地万象就一天一个样儿地变化着。北国的柳树是第一个拥抱春天的家族,夏丽测试了室温走出鸡棚,抬头突然看见厂长室窗前的那棵大柳树有了淡淡的绿色。呀,春天来了!夏丽走到树下仔细寻找那一点点绿的出处,昨天还是灰蒙蒙一片,一夜功夫就顶出一点点嫩绿的小芽孢,她伸手拽住一根轻轻摆动的细柳条,那些柔软的枝条也变成了灰绿色。夏丽知道,明天那些芽孢就会绽开,只要气温不降,后天那些嫩芽就会放出它们绿茵茵的心情来试探春天。
“哎呀,你,夏丽,你怎么在这儿?”
何明来到场院里一眼看到夏丽很吃惊。何明有几天没来了,不知道又添了新员工,出乎他想象的是,在这儿居然碰到了夏丽。
夏丽听见有人和她说话,转过头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何明,哎呀——是你呀?”见是何明,夏丽也有几分惊喜。虽然早知道何明就在小张村,今日的邂逅原在预料之中,可看见他还是未免激动。命运捉弄人,昔日的错过已成历史,如今相见,唯有感叹岁月易逝,当年的小男孩已长出胡子来了,他成熟而老成的面孔上再也寻不出一点点天真稚气的影子。
“变化真大,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你了。”夏丽说。
何明耸耸肩:“变化有那来大么?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显老。”
“你俩认的?来来来,进来坐。”鹏鹏看见何明来了,走出办公室招呼他俩进屋。
这时李雯走了过来:“大村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该不会是知道我们这儿来了美女了吧?”
“走,进去说。”何明对李雯挥挥手,“嗨,你也进来,这事得你料理呢。”
几个人进了办公室 ,何明说:“刚刚接到乡里通知,说县里体协、舞蹈协会要在几个村组织农民建立分会咧,其实,人家铁牛湾镇上早就成立了分会,这一次咱村也有任务。”
鹏鹏笑笑说:“这还不好办?把咱村晨练的人们组织起来,几十号人咧。”
“嗯,这是个办法,明天在高音喇叭上通知一下。不过还得有个领头儿的呐,我刚才在路上寻思,这个差事李雯应该能拿起来。你看行不行?”何明转头对李雯说,“你觉得咋说?拿起来拿不起来?”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有意思,我试试吧。”李雯问夏丽,“你看我行不?你也参加。”
“我看,挺好的。我早晨来不了,总得打发望儿吃过早饭我才能来呢,哪能和你比,干身洒落的。”夏丽摇摇头说。
只见何明呆呆地看着李雯和夏丽自语:“怎么这样像,太像了。”
鹏鹏说:“咋了?你磨叨甚咧?”
“哎,李雯,你过来,站夏丽这儿来。”何明拉过李雯站在夏丽跟前。
“一惊一乍的,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鹏鹏说。
夏丽也笑了:“有啥大惊小怪的,至于吗?”
何明又一把拽过鹏鹏:“鹏鹏你看,你看奇不奇,你看这脸蛋,你看这眼神,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鹏鹏仔细打量着她俩,击掌而呼:“哪里是刻出来的,简直就是克隆出来的。”
“就是嘛,一个妈生的。”李雯调皮地打趣。她一把搂住夏丽说:“人们都说咱俩像亲姐妹,夏丽姐,以后就叫你姐啦。郭厂长,来,给俺俩拍张照片。” 鹏鹏打开手机,给她俩摄了一个镜头。
何明说:“体协要咱村派人去县里参加柔力球培训,回来再教人们学习。李雯,明天你就去参加培训,这儿我和夏丽先组织人手。”
这时,何明的手机响起来,他接了个电话对鹏鹏说:“村里还有一件事要办。你们坐着,我先走了。李雯就这样定了哦。”何明说着,匆匆而去。
话说今年正月里,雄雄赌输了钱,怕人逼债不敢去赌场逛了。隔几日,忍不住手痒,便又去了三家庄麻将馆。门外,夜晚清冷的灯光下,雄雄踩着自己的影子踟蹰不前。这时,门帘掀起,海生出来解手。他看到雄雄在门口徘徊,问:“兄弟咋站在外面,黑天半夜冷飕飕的不进去摸几把?”那海生何许人物?不是别人,正是宝宝前妻红杏的后公。
雄雄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没事,出来转转。”
海生和雄雄蹲在门外的石阶上,海生抽出支烟递与雄雄拉呱起来:“兄弟手头缺钱了?有个买卖不知你有没有心思做?”海生贼眉鼠眼,说起话来左顾右盼,白净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其实,他的表情都藏在肚子里,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
雄雄只是“嘿嘿”干笑:“海生哥耍笑人咧,连本儿都没有,作甚的买卖咧?海生哥手里有钞,即便有赚钱的买卖哪儿轮得到俺?”
海生说:“你看你说的,兄弟小看你大哥了不是?哥要不是看兄弟手头紧才不和你说咧。这生意不用本儿,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想做就做,不想做拉倒,哥从中得一个子儿的利也算的,何必和你费口舌。”说着,海生站起来。
雄雄慌忙拽住海生的袖子,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卖什么关子?要有赚头咱们对半分。”
海生笑了。如此这般一番话,说得雄雄时而脸红耳热,时而心花怒放。诸位,究竟海生和雄雄说了一桩什么生意,直说得雄雄颠着啤酒肚,乐呵呵的回家去了。
雄雄的母亲八十八岁了,八十八个流年淌过刘老太的脸,曲折的年轮记录了她的苦乐岁月。
虽然年近九旬,虽然曾送走了两任丈夫,她骨头依然硬朗,生活也能自理。健康的体魄除了遗传的因素,还得益于她对生活的态度。并非她的心理素质多么高,实在不敢恭维的是她的性格——没头没脑没心没肺。
譬如,刘老太看不懂电视,但是看到别人都笑的时候,她也会捧腹大笑。有人逗着问她笑什么,她一脸憨态:大家都笑了嘛,我就笑。倘有人说肚子疼,她便捂着肚子,可怜价的也说肚子疼。
她的第二任老汉过世后,刘老太也没闲着,找了个相好的,直到老头子故去。因而,农民们说她命硬。
看到刘老太孤单,大儿媳小翠便把她接到家里伺候着。有一次见她拿尿盆在水缸里舀水,小翠生气了。刘老太却笑着说:“没啥,俺就是漂着舀来。”看见小翠脸色不好,她在街上逢人便说儿媳打她来,还掐她的脖子。遇着没风水的嘴巴搁谁也没法子,小翠既看不顺眼,更败不起兴,只能自己出部分养老钱把她打发到雄雄家。
海生和雄雄所说的生意原来和雄雄的母亲有关。小翠没过几天消闲日子,刘老太在雄雄家住着住出乱子来了。
那天,雄雄媳妇爱爱到小翠家讨要刘老太的户口本。小翠说:“拿户口本做甚哩?”爱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追问再三,爱爱才说:“大嫂,照直说了哇。雄雄给咱妈寻了个主,老头子在阳泉矿上是退休干部,也是咱这儿廉副县长的大爷,家底殷实,比咱妈小六岁,八十二了。”
“做甚哩?”小翠像烧着屁股,一下从床沿跳了起来:“八十二了,还找老婆子?笑话。”
爱爱说:“大嫂,老头子年轻时离了婚,赶到守着儿子长成人,他也老啦。人家儿子有权势又孝顺才给他爸寻老伴。那个海生和廉副县长都是三家庄的,所以能说上话。按说,像人家这样的条件,要咱妈是咱妈的福分,说是娶哩,其实是续阴婚,死后在那边好有伴……”爱爱看一眼窗外街门,压低了嗓门:“咱妈前阵儿都在人家那儿住过了,两人都同意。”
雄雄平日嗜赌成性养不了家,爱爱又是不讲理的女人。所以,雄雄对母亲的养老也头疼,况且,那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雄雄就是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也不会摊在桌面上的。大哥杰杰不知道,母亲刘老太不知道,就是妻子爱爱也蒙在鼓里。雄雄有他的歪理,母亲嫁过去是母亲的福气,要不是人家图续阴婚,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小翠一脸的不快:“哎哟哟,你们家啥的锅儿汤水哩?八十八了,也不怕村里的人戳指头头。赶新时咧还,试婚咧还,给人家的老父亲续阴婚,这明摆着卖老人么,亏你说得出口,你也知道见不得人哎?你夫妻们啥事都能做出来。咱爸在地底下咋办哩?别人家讨老婆,你们真孝道,给自家父亲卖老婆,你夫妻们本事还不小嘛。我和你大哥养了这么些年,临了落个不养老人的骂名,反倒是俺们不孝了。”
爱爱脸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说:“大嫂,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你孝道因为甚不侍奉妈,还把她送我那头啊?咱妈那人,你又不是晓不得,谁也执受不下嘛。”
翠儿提高了嗓门:“噢,你们不要就给俺送回来嘛,自家儿女不待见就推给一个不相干的外地老汉,你们倒是息心了,老汉活的慢不说不喜欢,就是能宽待她,可是,要死在咱妈头里呢?老汉的儿子会照顾她吗?你想过没啦?就怕冻死饿死你们都不知道咧,俺还怕儿孙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咧。”
爱爱说:“这么说,你不同意?”
翠儿说:“同意不同意,你们也没跟俺商量。不过,户口本俺不能给你。”
“甚哩?咱妈都愿意,你没权利干涉。”
“我没权利?户口本就在这个柜子里放着,有本事你过去拿?”翠儿横眉瞠目一脸怒气,一伸手指着爱爱的鼻尖愤愤地说。
爱爱自知理亏,动手撕扯起来。一边骂道:“你们不管妈,还由了你们啦。”翠儿一甩手给了爱爱一巴掌,爱爱才捂着发烫的脸回家去了。
大哥杰杰锄玉米回到家,听翠儿一顿哭诉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抄了根木棍跑到雄雄家,狠狠地向玻璃砸去。只见手起棍落,哗啦啦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杰杰眼前浮现出少年时三十多岁的父亲挑着石块,淌过小河,修房造屋的情景;哗的一棍下去,透过泪眼,朦胧看到身患肺心病的父亲在艰难地喘息;哗哗哗——眼前是三十多年前母亲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告别河南老家,远嫁他乡的一溜脚印。他在外乡人歧视的目光下,听着拖油瓶的口舌,与继父一起扛起了养家的大梁……一片片破碎的玻璃幻成一幕幕心酸的片段,像尖刀一样分割着杰杰的心。直到剩下光秃秃的铝合金窗框张着无神的眼睛,嘲弄一般对视着他,杰杰才丢掉木棍瘫坐在地上。
话说爱爱告到何明家,何明正在肉鸡养殖场谈组建文体队的事,何明接到玲玲的电话便匆匆赶了回去。
何明一进自家院子就听到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进去一看,是雄雄的哥哥杰杰和老母亲在吵。
杰杰道出原委:老母亲吵着闹着要和一个老头儿结婚,他和婆姨不同意。
何明告诉他,这会儿不是早十几二十年了,老人们再婚已经不是新鲜事,做儿女的要体谅父母的难处,多替他们想想,有个老伴排解寂寞对孩子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子女们都忙,母亲有了伴你们也省心了。杰杰却说完全不是这回事。
何明问清缘由,觉得翠儿干涉老人的婚姻虽然不合法但是合情理。他对雄雄妈说:“大娘,您老了,俺杰杰嫂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您还是待在家好。您看您出门打打麻将,进门儿孙满堂,多有福气。”何明对杰杰说:“杰哥,你也做的不合适,有话得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哩,动不动就伸手摸脚,打闹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大儿子不养,小儿子不管, 这个家俺是待不下去了,总不能不死不活地搁且的,俺要走谁也拦不住。”刘老太态度非常坚决。
村里调解不了,爱爱怂恿老母亲告到法庭上。刘老太一句:俺要自由。彻底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卖了出去。
那天雄雄提着酒和大哥对斟,默默地都不出声。末了,雄雄叹口气抛出一句:“人家爱爱说了,咱妈……一天……一天也不要。”虽然,酒上了头,雄雄还是把他的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封得死死的。
时下冥婚盛行,买卖病死姑娘的有之,收养孤寡老婆子的有之,盗挖女尸的也曾有之。世人一味地、一厢情愿地成全亡灵的美事,或者成全生者的脸面,至于拿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似乎并不重要。而雄雄更在意的是那笔不菲的聘金,不能说他心里对他没脑水的母亲没有一点愧疚,有能咋地?赌债如山,已经压得雄雄心里挤不下“愧疚”二字了。
八十八岁的刘老太幸福地被卷入阴婚的漩涡。客官,何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人生在世,无论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毕竟难得糊涂。替糊涂人担忧委实是精明人的糊涂之处。还是省省力气,为刘老太祝福吧——希望她从此有一个安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