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丰泰杯”消夏活动结束后,转转率领的铁牛湾二组获了奖,婆姨们把“阳光灿烂奖”水晶杯抱回了家。此后,小张村的年生和杨海随芦花荡的牛儿南下误入传销陷阱,年生的老婆转转和杨海家的就都辞掉了养殖场的工作回了小张村。转转走后,铁牛湾二组就这样解散了,夏丽和霞霞还是回到了铁牛湾活动中心和一组的婆姨们一块儿晨练。
初冬的太阳暖洋洋地洒在铁牛湾村委大院。放完了音乐,晨练的女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大门准备回家做早饭,大门口卖菜的、打奶的、卖水果的、卖烧饼的摊点早早侯在那等待主妇们光顾。
李雯手机莫名地落在夏丽背包里,那根刺一直卡在夏丽的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最近,夏丽觉得何明的婆姨玲玲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她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布似得,玲玲的心思叫人揣摩不透。今天早晨,夏丽唤玲玲她也不理睬,不搭理便罢,刚才晨练结束时,玲玲走到夏丽跟前厌恶地吐了一口痰。最怕女人们斗心眼,往往指桑骂槐不给人辩解的机会,而人家吐痰也不见得是针对自己呀。夏丽心里憋着气,她心烦意乱地匆匆走出村委会大院。
“丽丽——”
夏丽扭过头看见是前婆婆玉琴。听到玉琴亲切的声音,夏丽心头一热,塞心的郁闷一扫而光。玉琴刚刚打了鲜奶,左手握着奶瓶右手提着马札,握奶瓶的胳膊也没闲着,抱在臂弯的食品袋里装着香菇和海带。
“妈——”迟疑了一下,夏丽还是叫出了那个封存已久的称呼。
玉琴眼睛潮湿了,夏丽看见在玉琴落寞的眼神里说不出是悔还是痛,想起已然过去又无法雪藏的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往事,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
人类的情绪总是输给时间一个感叹。当时觉得不该如此,现在觉得本该如此;当年死了活了过不去的事情,若干年后回味,却都被时光淘洗成笑谈。人生应无悔,或许,这就叫做经历吧!
“妈,你这是做什么呢?还提了个马架架。”夏丽接过玉琴手里的马札问道。
“到村委会,昨天来了卖洗衣液的啦,厂家促销,便宜。”
那一伙推销洗衣液的人们昨天在集上发了传单,在铁牛饭店吃过晚饭就近宿在鬼头三儿练歌房,今上午开始宣传讲课。
“妈,你也信这些,都是骗人的,他们卖假货呢!”
“骗不骗吧?咱只是看看,今天来听讲还送盆盆咧。”
夏丽知道婆婆是受穷受出来的,一向节俭,早几年因为接收不了婆婆的吝啬才闹得家里不和。如今夏丽也想开了,什么时代造就什么样的人,自己亲妈妈也是那样嘛,箱子里压了几年的衣服舍不得扔,要穿哪件反而翻箱倒柜地找也找不见。她们这代人的东西值钱,时间和力气不值钱。叫人感动的是她们在自己身上节俭,轮到儿女成家却舍得倾其所有,否则,也不会有逐年见涨的彩礼了。
看不惯的事物,时间长了就看惯了。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叫人抛弃一些成见,也叫人学会接受和宽容。
“今儿暖和。”夏丽看看日头说,“总归是冬天了,听一会儿早些回家吧,不要感冒了。”
“说的好好的“十.一”国庆要接俺孩回家咧,总是推,看着又推了两个多月了。”玉琴说。
“他们厂里忙,妈,不急。”
“光你们说不急,妈急呀!你爸爸做梦都想搂着望儿睡觉咧。唉!人老了,不值钱儿了。”
“妈——”夏丽说,“不到六十咧,咋就老了。”
“孩儿,今儿中午回家吃,妈妈一会儿包饺子。”
“好嘞,中午我让鹏鹏把望儿接回来带过去。”夏丽看看时间不早了,说:“我得赶紧上班去咧。”
“去吧,去吧。”玉琴喜笑颜开,她对着夏丽的背影说,“中午一定回家吃昂!”
“嗯,记得咧!”夏丽掉过头说。一缕黑发被风扬起,白色纱巾在胸前飘着,明媚的阳光激起一股活力,在夏丽敞开的焦糖色风衣上曳动。
半小时左右,村委会大院已经坐了黑压压的一片老人们。人们都是听到广播接到宣传单来的。老人们希图听完课领一个不锈钢盆儿,一排排都坐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所谓讲课,其实就是推销产品。社会物质财富的空前繁荣,人们的道德品质丢了驱动,使算计和被算计也成了一门学问。促销团伙抓住了人们贪小便宜的心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一些老年人经不住诱惑屡屡受骗。
促销人员一边演示一边促销他们的洗衣液,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了,当讲得口干舌燥的所谓讲师春风得意就要结束演讲的时候。却有人惊呼上当,纷纷要求退货。
也有人觉得一百块一大包,挺合算的,也亲眼看到实验了,解不透天花乱坠的泡沫里的真真假假,乐颠颠地提着沉甸甸的一大袋‘洁乐’回家了。
鹏鹏从城里接上望儿,路上听说村里的老人们被骗了,立刻拨了村长的电话,村长和鹏鹏过来才把事情摆平。
“误事了,忘了忘了!”看到夏丽和孙孙,玉琴才想起包饺子的事。
“妈!没事,上车吧,我们买下速冻饺子啦。刚才路过,还在铁牛饭店要了几个菜,因为着急就先过来了。”
“这会儿应该炒好了,咱们过去打包回家吃吧!”鹏鹏说。
“望儿,奶奶抱!”玉琴抱着孙孙这边脸蛋亲亲,那边脸蛋摸摸,美气呀,今儿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人逢喜事精神爽,玉琴一下车也顾不得体面了,追着孙孙一路小跑。望儿在门口停住了,这个家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
“嗨,你看谁回来了?”玉琴一把把望儿藏在身后对屋子里喊。
“妈,走吧!菜凉了!”鹏鹏笑着催促。
“望儿?”顺昌日正在看电视,看到夏丽和孙孙回来了,站起来不知该做什么,对玉琴说:“柜子里的猴头饼干咧?冰箱里不是还有酸奶,还有金桔、石榴。快,给咱望儿拿的。”顺昌日又喜又急,巴不得把家里的稀罕吃食都给孙孙拿出来,脚下却像生了根挪不动,竟不晓得自己去拿。
今年夏天和孙孙吃过一顿饭后,隔三差五也曾见过孩儿几面,这回是孙孙回家来了,顺昌日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抱过孙孙用他胡子拉碴的脸蹭着望儿娇嫩的脸颊,吓得望儿直躲闪。
玉琴说:“你看你,吓着咱孙孙了,望儿过来。”她在盆子里抓几个洗好的金桔塞在望儿手里,乘势搂过望儿亲亲他红扑扑的小脸蛋。
看见公公婆婆激动的样子,夏丽背转脸揩去眼角的泪花,赶紧和鹏鹏按摆盘子碗筷去了。
“夏丽,今儿就不回去了吧?不不不,妈是说,今日回来就不用走了。鹏鹏也不用讲究日子啦,那些都是空的,一家人在一起才有个家的样子嘛!”玉琴说。
夏丽给玉琴夹了一筷子炒肉丝,给顺昌日倒了杯啤酒,说:“我得先把粮油店那儿一摊子事处理好呢。妈,你要想望儿就让鹏鹏周末把孩子接回来和你住吧。”
“那好。”
“可是,你别惯他,还得监督他做作业呢。对了,手机也不要让他看,迷上游戏就上瘾了。”
“行,妈会管。晚上还有鹏鹏在呢。”桂香乐得脸上放光,说:“你赶紧收拾摊子,二鹏媳妇也快生了,预产期是在腊月初几,妈得去照看呢!你搬回家妈妈就可以放心去了。”
“妈,二鹏在哪儿工作?”
“在青岛。他两个是大学同学,自搞的。媳妇是青岛本地人,进咱家门没多要彩礼,妈妈总觉得亏欠二鹏了。”
夏丽听到婆婆说起彩礼不免有几分惆怅,她轻轻地叹口气转了话题:“妈,今天咋地回事情咧?在村委会院里。”听夏丽问到,玉琴忍不住大笑。把促销洗衣液的趣事,如此这般一番演绎,引得夏丽也乐了。
夏丽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鹏鹏说:“丢了夫人又折兵,还是咱铁牛湾的大妈利害。”
“妈妈,吃这个,豆豉鱼炒油麦菜,不腻。”
玉琴夹了一筷子尝尝,说:“嗯,挺好吃的。”说着,玉琴站起来说:“你们先吃,妈妈煮饺子去,别让速冻饺子粘成一坨。”
“我吧,我去煮。”夏丽站起来说着,突然觉着恶心想吐,她掩着口转过脸。
“不用,不用。俺孩们吃吧。”玉琴看见夏丽脸色苍白,问道,“咋了?”
“没什么,妈。可能是起的猛了。”夏丽说。
鹏鹏赶忙站起来,他关切地说:“你没事吧?要不要进里间休息一会儿。”
“没事的。”
“好了,你们都坐下吃吧,我去煮!”鹏鹏说着径自去了厨房。
顺昌日旁若无人地只是一个劲儿给望儿夹菜。
夏丽勉强吃了几个饺子,也感觉不到味儿。她这些天越来越觉得没有食欲,大概是吃不好吧,精神也恍恍惚惚。撑到吃罢饭,玉琴一再不让她涮锅,夏丽收拾好餐桌也就懒得进厨房了。她让孩子先和爷爷玩,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墙上的婚纱照还是原来的样子,看着两个人清纯的眸子,恍若隔世,不由得生出人生易老的感叹。她在床头柜上拿起《生活》杂志,还是离开家的那一期,上面一尘不染,应该是婆婆过来收拾的。这个家的摆设都好像没有变……夏丽环顾一圈仰着脸吐了口气,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鹏鹏拿着条湿毛巾进来给夏丽擦擦脸,家的感觉暖暖的让夏丽的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擦也擦不掉。两人相对无语抱在一起,鹏鹏嘴里淡淡的啤酒味,随着他急促的呼吸热烘烘地在夏丽脸上额上乱喷。夏丽瘦弱的肩膀被鹏鹏紧箍着,感觉胸闷,出不上气来。夏丽手里的杂志掉在地上,里面飘出夏丽的一张照片,背面写着两个字:想你。
鹏鹏捡起照片夹在杂志里,给夏丽搬出枕头,让她靠着休息,自己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丽的脸。
夏丽见他手机响了也不接,像个木头人一样。
她说:“傻瓜,有什么好看的。”她指着手机。
鹏鹏抓起手机:“是强强。”
“噢?”
“咋啦?留来?哦,哦,你大爷家的?在哪?知道了,我就去!”鹏鹏站起来拿起外套就穿。
“甚咧?是俺留来吗?”夏丽一骨碌坐起来。
“出事了,你在家歇着,我去看看。”
“等一下,我也去。”
望儿还要上学,他俩把午睡的望儿叫醒,顺便送回城里,再一同去了县医院。
话说,留来自打挨了海生的打,一口恶气出不来,一团火塞在心里烧的难受。三天前,姑父又给介绍了一个姑娘,相看对了,人家要25万,三金在另外,还要在城里买楼房。其实,对于一个在人群里不打眼的农民来说,说是相看,也仅仅剩下彩礼的角逐,哪里还有相看的必要,只要是个女人,只要人家肯跟便娶了。而留来家凑这二十五万也够呛,别说买楼房了,就连首付也出不起,相看一次也就过过眼。眼福尚且不饱,要价却也不菲,既无钱通融,拜拜走人没商量啦。
今早起来,留来喝了半瓶白酒,借着几分酒劲满大街疯癫,扬言要去三家庄自焚。钱要不回来,梨园种不成,媳妇娶不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死不能白死,死也要拖个垫背的。人们听到了,只当是耍酒疯说疯话呢,谁会相信留来一个稀松软蛋会和人拼命?可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咧,留来路经沙河桥拐上铁牛湾镇公路,十几里地,骑着车一刻钟就到了。留来去过三家庄几回回都是在海生父母家里协议梨园转让的事,海生到底住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底细。此刻,已是上午了,留来叉住车在村口观望,几个晒太阳的老头说着闲话,他们看见生面孔便饶有兴趣地盯着留来看。
留来推着车走过去,睁着血红的眼睛问路,老头指给留来说:“远咧,在尽东头咧。顺着这条道儿过去哇,走过去再问人,是一个红漆大门。”
“哦,哦。”
留来跨上车,只听一个老汉说:“今儿尽是找海生的。”
“唉,恶人总有恶人治咧,指不定又捅娄子了。”
人们的议论声渐渐听不清了,拐了个弯,留来总算找到海生家。
自从红杏带着儿子回了窑村,海生更加肆无忌惮,少不得招惹一些下三滥女人陪,这只夜猫子总是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他抱着女子睡得正香,枕边的手机就响了。海生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挂了机,可是手机又响了。
“催,催,催命咧?我还没起咧。”手机吵的他不能入睡,海生不耐烦地接起来。
“睡什么睡,睡扁你的头咧,起来说句话。”
谁说话这样硬气?不是旁人,是海生的叔叔。话说赖小等了三天等不到海生来,别说五百块的利息,就是三千块的本金也没还。虽然有条子,也不过是一张白条。若是海生起了歹意,本金也回不来了。第四天头上,赖小着了急,便给海生打手机,可是海生那边总是无人接听,赖小用婆姨的手机打过去,海生才接起来。海生说瞎话的本事没有人比得了,顺嘴一溜像凉粉一样光滑。他说自己拉货没回家,等一半天就送过去。赖小本来就是滑头,实在是见小才落在套子里,哪里等得一天两天。他草草地扒拉了蒜薹火腿炒大米,喝了碗红薯小米粥,一撂碗便找摩托钥匙,他看见窗台上搁着的那对精致小巧的五粮液酒瓶,一股无名火窜起,把瓶子扔到垃圾桶里,还有小半瓶酒没喝完,瓶盖掉了,酒一点一点从瓶口淌出来,屋子里飘满了白酒的醇香。
赖小先问询到海生父母家,老院子的木门上了锁,一打听才知道是出远门了。赖小站在门前蒙了。他再拨海生的手机,没人接听。赖小在十字路口问海生的住处,他突然盯着一个老头愣了,那不就是海生的父亲吗?早几天骑走三轮的人就是他,老头也认出了赖小。
他站起来说:“走哇,走哇,我领你找海生的。”
“你是咋和这个畜生呱嗒上的,告诉你哇,他也不是我儿子,你也不用找我要车。那车是我的,是他借我的,他坑人拐人不是稀奇事,把我的三轮抵押还赌债也不是头一回啦。他欠你什么是你们的事,我把你领到那儿就与我一字无干了。”说着话到了海生家门口。
门口已经有人了,赖小认得是芦花荡的留来,问:“你也找海生?”
“狗日的,死在里面了,捣也捣不起来。”
海生的叔叔拨通了海生的手机:“叫你半天了,起来没了?”
红铁门哐啷一声开了,海生揉着眼睛出来了。他一看门口一堆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海生正要转身关门,只见留来迅速提起一个五升的白塑料壶,推开海生,海生还没反应过来,留来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他的卧室。卧室里那个女人还在被窝里,听到脚步以为是海生,待看清是个陌生的男人,吓得拿被子捂住了脑袋。留来却不管所以然,把一壶汽油从头顶倾倒下来,一头扎在海生被子里点着了打火机,海生和赖小等随后追过来,屋子里已经浓烟滚滚。刺鼻的焦烟咝咝响着,那个女人惊叫着不再顾得羞丑,披散着棕黄的长发拖着火苗赤条条地跑出来。赖小无暇要钱,和村民们扎在一堆看热闹。
海生的叔叔拨打了119、120,人们窃窃私语着,有好心人给那个女人找来衣裤暂且遮羞,直到火警来了扑灭了火,人们才从灰烬里拖出一息尚存的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