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丽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鹏鹏,只好对妈妈说鹏鹏开会走了,桂香便让强强陪着夏丽在省城医院重新检查了一次,结果却让桂香的愿望彻底结了冰。
这几天,夏丽住在芦花荡,她觉得应该好好陪陪妈妈了。大抵生命走到倒计时,人的胸怀就豁达了,夏丽突然觉得以往的恩恩怨怨都轻如鹅毛,不值一提甚至可笑。是啊,最终都要放下,争斗什么呢?争来争去还不是白忙一场。夏丽不再记恨自己的亲妹妹李雯。爱,本来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感觉本身并没有对错,就如饿了需要吃饭,冷了需要穿衣一样,又好比一顶款式别致的草帽,自己和妹妹同时看上了,归宿为什么就该是我夏丽的呢?再好比我们是两双款式不同的鞋子,至于鹏鹏,哪双穿在脚上都舒适,虽然,不能够都拥有,而喜欢是由不得人的。对或者错有时是人的主观意志强加在某个人、某件事身上的袈裟,人们体味不到袈裟里面肉体的感受,却把坐化后的舍利子供奉起来了。没有工作的挤压,夏丽有了足够的时间思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善恶了?而善恶之于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没有我他们也是很合适的一对呢。”夏丽自言自语。
“你在说甚?谁们?”桂香正在电饼铛上摊绿豆面煎饼,听到夏丽自语,问道。
夏丽最爱吃豆面煎饼了,做母亲的心如刀绞,强打起精神给孩子做点可口的饭,她恨不能替女儿承受苦难,无奈之中只能做这点事。
“如今连豆面也没有味儿了,啥都是优种,绿豆中看不中吃了。买的面不如自家磨得真呐,可现在连个磨坊也没有了。”桂香为夏丽吃不到过去的豆面煎饼难过。
“妈妈,咱们把妹妹唤回来,一家人吃顿饭吧。”
“李雯?”
“哦!”
“不好吧,这样。”
“没甚,我以同事的名义。”
“你看着办吧。唉,听说咱村的牛儿也跑了。”桂香怕夏丽心里不好活,把话题引开。
“牛儿大爷?”夏丽诧异地睁大了浮肿的眼睛,说:“他不是把那个钱都退给人们了吗?”
“退是退了,可他那是借了高利贷,是通过锁柱借的,锁柱有个朋友是搞房地产的,人家起步早、发了财,这会儿往出放款咧。”
“这就闹下麻烦了。”
“可不是嘛。这下子把锁柱套住了,人到了绝境好人也会变坏。”
“妈妈,我觉得不是牛儿大爷变坏了,是不走不行啦。与其在家被人逼债,倒不如出去兴许还能寻下一条活路。”
“唉,牛儿暂时逃避了,逼得锁柱想跳楼咧。”
霞霞拉着蛋儿进了这厢,她接口说:“妈,锁柱叔叔开着小车寻找了一个月也没找着。听说他要卖楼房呢?”霞霞说着剥葱劈蒜帮婆婆拌着土豆丝。
夏丽问:“城里的楼房?那是给他两个儿子的,一个儿子一套吧?”
“你说拿楼房抵债?那楼房是他儿子的了,人家媳妇肯定不干。”桂香说。
“唉,人呐。你看你牛儿大爷,有钱的时候烧的,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如今,落得流浪他乡的境地,想想真是可怜。”桂香拿一张煎饼给了蛋儿,说:“其实,锁柱大爷也是沾过光的,牛儿没少照顾过他,在铸钢厂兴旺的那会儿,锁柱给牛儿跑外,油水捞得不少咧;牛儿开了煤窑还照顾了他好多工程活儿。要不,他也买不起两套楼房。”
“霞霞,盛米汤吃饭吧,不用等你爸爸了,你爸爸和强强在你大爷那边办理丧事回来早不了!”
吃罢饭,天已经擦黑,夏丽一个人先去卧室躺着歇歇。夏丽打开微信,先进鹏鹏的空间,看看没有更新。鹏鹏:你也许忙吧?你知道我想你吗?夏丽分分钟都渴望听到鹏鹏的声音,可又怕鹏鹏打过电话来。她有许多话想和鹏鹏说,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来自鹏鹏的温暖啊!这时,夏丽看到朋友圈里何明发了一个链接,她知道何明在线上,昨天那个电话没打出去,今天,夏丽想约何明好好聊聊。
夏丽:在吗?
何明:你好!
夏丽:鹏鹏这几天忙吧?我请假了。
何明:你问他不就行了?
夏丽:我病了。
何明:什么病?
夏丽:尿毒症。
何明:啊?你告诉鹏鹏了吗?
夏丽:没有。你也别和他说,何明,你可不可以帮我圆个谎?
何明:你说什么?夏丽,说谎可不是你的性格。
夏丽:明天我去找你。
何明:不用,我开车接你。早点儿休息,晚安!
夏丽:晚安。
夜晚,落下了立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墙外的那一棵大樗树上,一层层加厚,枝枝丫丫撑不住重量低垂下来,树杈上的喜鹊窝像一个美丽的雪雕在它的天堂树上矗立着。
县委书记早就把话撂在那儿,说以后再来检查工作,不再通知镇上还有村里,也就是说他会随时来检查。这几年国家反腐以来,政府机关部门,有些公仆怕做事做出错误来,对本职工作也没兴趣了,从而造成了一些干部的懒政行为,而对懒政、庸政的遏制又使得形式主义悄然抬头。当下级不能够准确领会党中央的精神时,徘徊在或左或右之间,好端端的“经”就给念歪了。
不作为就是渎职,和庄稼打交道的农民知道春天种下种子搞个什么花样秋天就能收获粮食是绝对不可能的;或者面对一片虫害猖獗的庄稼,不打农药而唱赞歌,这个农民一定是疯了。皇天后土最实在,土地不买浮躁的账,欺骗土地,土地会以同样的方式反馈人类。作为基层领导,何明深知作为一村之长肩上责任的重大,成千人口的衣食住行都在他的肩上压着。扶贫,何明不敢懈怠,可是夏丽病重,他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何明吃罢早饭放下碗筷,先打手机嘱咐几名村民委员在村委会集中,继续讨论扶贫的实施办法。他告诉纪平先替自己主持一下,他稍后就去。
玲玲收拾了餐具也要去养殖场上班,她问何明:“啥事?看你急的连饭也吃不及,会也顾不得开。”
何明迟疑地说:“我去看看夏丽,她病了。”
“你去?人家不是有鹏鹏吗?她病了你去算什么?”玲玲不高兴了。
“鹏鹏去我就不着急了。”何明说。
“你说什么话?鹏鹏和夏丽闹来?”
“我不知道。快给我找一下汽车钥匙。”
“你自己找。”玲玲一甩手,铁青着脸说。
“我能找着还用你?”
“是啊,你找不着才用我。你是不是有夏丽也就不用我了?”
“我,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怎么不这样想?哦,你当然觉得我是傻瓜。我二,可我不瞎,我看你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
“你说我甚也没关系,可你不能平白无故地诽谤人。”
“看你的眼窝子,看上甚的些人咧?平日看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原来不过是个梁上君子。连一个手机也能看在眼里,还初恋咧,笑话你。”
“什么手机?你,说话要有证据,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你说我乱说,不信你去问问李雯。我在家里都不能说说,我还是你老婆吗?”
“也就是在家里,在外边还不惹乱子?”何明深知夏丽的为人,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说夏丽藏了别人的手机,何明是绝对不信的那个人。
“知道你嫌我了。”玲玲摔下抹布说。
“说甚气话,赶快上班去吧,要迟到了。”何明哄玲玲说。
“还上什么班呢?我一年到头,忙里忙外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我怕摔死也没人心疼咧,不去了。”
“你看你,又耍小孩儿脾气了。好了,好了,我还得开会,夏丽那儿不去就不去吧。路上有雪不好走,我送你上班哇!”何明不想继续没意义的抬杠,决定送了玲玲先去开会。
“这还差不多,钥匙在皮包里,你昨天开会拿的那个包。”玲玲转怒为喜,吻吻何明的脸,说,“俺老汉是最棒的!我就知道你不是那号人,就是给你提个醒。”
何明送了玲玲先驾车到村委会开会去了。
夏丽没等到何明,心里有些沮丧。先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活成这样,人们躲都来不及,谁还会心疼呢?她望着窗外雪白的世界想:明年,还能看到雪吗?禁不住顾影自怜,躲在小屋里兀自神伤。她打开电脑在桌面上写下一首诗:
《天意》
天塑封了日头炫目的笑靥
恣意蔓延着它的魅惑
思 把昨夜星辰
播撒在今夜的天空
任无谓的回忆
把有为的年轮模糊 抹去
冰雕 剔透了伫立岸边的身影
任无果的等待漫过无边的思绪
如雨珠 如雾滴
缠绵了左岸与右岸的幽怨
又如怡人的和风
抚过流年冷凝的空气
今冬思念也许不会生长在
这片硬邦邦的土地
温暖的冬阳厌倦了吗
无心探寻玻璃窗上
冰花林里的故事
拥有一只蝴蝶发簪又能怎样
放飞他
千钟风情 万般无奈
往前一步退后一步都不可以
残红落尽红尘里
宿命中
天意总在绑架人意
夏丽不敢在微信和QQ上发表,就保存在云文档里。
桂香心里也不好活,她走进小屋说:“孩儿,妈妈觉得应该告诉鹏鹏,咱们不能就这样消极等待,好歹有一线希望咧,咱们争取了,尽力了也就不后悔了。”
夏丽听见妈妈的脚步,赶紧拿手指揩尽淌到嘴角的泪水,说:“妈妈,我的病我自己知道,除非换肾,即便找到配型的肾源连手术费也得十五到三十万,以后每年还得花三四万买抗排异药物。妈妈,我不想拖累人。”
“孩儿,妈听说家属可以给换肾,但凡能救俺孩一条命,妈大不了给你换肾,妈妈拿命换俺孩的命也值呀。”
“不要,妈妈。女儿不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倒也罢了,怎能让妈妈这大把年纪了换肾给我?”夏丽越发伤心难当。
“只要有一线希望,妈妈就不能放弃你。现在,俺孩户口也落在村里了,可以享受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强强说还有大病补助……不行,妈妈得告诉鹏鹏。”
“不能告,妈。”
“为甚?”
“我这个病治不好,即使治好也是废人了,妈妈,我不能拖累他一辈子。”夏丽说的斩钉截铁。
何明身子在小张村,心却在芦花荡。玲玲中午不回家吃饭,何明开完会,自己煮了方便面就着火腿填饱肚子。何明赶到夏丽家已经是下午了。桂香说让他吃饭,何明说吃过了。夏丽说不如看看雪景。何明便和夏丽向生态园驶去,那儿有树、花园、草坪,还有假山、亭子、长廊。
夏丽喜欢雪,一张好大的素笺铺开,茫茫苍穹下,粗犷的线条勾勒出起伏的山峦、屋宇、树木,如诗如画,也如童话世界,平日的那些污浊物象都隐去了。或许,雪,就是一个美丽的谎言。